麵對楊戈的輕描淡寫。


    熊鈞忽然歇斯底裏的大笑:“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到底是在麵對什麽!”


    他當然知道,眼前這位楊大人說給他聽的那些話。


    既是在告訴他,繡衣衛圍剿他長風幫的前因後果。


    也是在告訴他,他背後的那些人,這迴連自身都難保了,更莫說來保他……


    他還知道,他的確已經沒得選。


    信眼前這個楊大人,他一家老小,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否則,縱使繡衣衛能高抬貴手放他們滿門一馬,他背後的那些人也定會斬草除根。


    那些人的心到底有多陰狠、手到底有多毒辣,他太清楚了!


    以往,他就沒少替他們斬草除根……


    所以,打繡衣衛攻破他長風幫總舵大門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經沒得選。


    但他仍然感到恐懼!


    因為他見夜,也見過黑……


    “我的確不清楚,我在麵對些什麽。”


    楊戈沉吟了片刻後,如實答道:“所以我才需要你來幫我開開眼界……別的我不敢給伱作保證,但隻要你全力配合我,隻要我還活著,你的後人就不會出任何意外!”


    他說得鄭重。


    熊鈞卻是滿臉苦澀:“某家還有的選嗎?”


    左右都是滿門死絕。


    他也隻能寄望於眼前這位楊大人,當真如他自己說的那般正直。


    說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嘲諷。


    他給人做了半輩子黑手套,到頭來,卻隻能期望別人不是與他一樣的爛人。


    楊戈沒有再多言,而是轉而對楊天勝道:“老弟,這廝的家小就先拜托你照應了,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見他的老小,一應飲食也都勞煩你親自過手!”


    楊天勝:……


    ……


    立場一轉換。


    熊鈞這把江浙貪官汙吏們手裏的快刀,立刻就成了一柄取他們性命的斬首刀。


    一箱箱埋在隱秘之所的金銀被起了出來。


    一本本藏在隱秘之地的賬本被抄了出來。


    上右所四百官兵按圖索驥,四下奔走,抓捕他們這一條線上各個環節的主事之人歸案。


    封城不到兩日。


    江都城內上到揚州知府楊玉亭,下到大半坊廂裏正鄉老,盡皆鎖枷下獄。


    一時之間,府衙大牢人滿為患!


    如果說,前番三大糧商囤積居奇一案的處理結果,是一棒落在了水上,敲山震虎。


    那這迴上右所的處理方式,就是真正一刀劈在了泥上……


    楊戈坐鎮長風幫總舵,不斷綜合各方匯總過來的口供、證據,整理、完善江浙貪官汙吏們的犯罪拚圖。


    長風幫是江左大幫,分舵和人手遍布江浙十一府。


    在其餘地界,長風幫的分舵和人手也都充當著和江都總舵一樣的角色。


    一邊把持該地的黑色灰色產業。


    一邊配合當地官僚地主盤剝百姓。


    所得的土地錢財,每層都截留一小部分,再將大頭一層一層的往上送。


    整個貪汙受賄體係,就如同一座金字塔。


    官位越大、位置越高,拿的錢財和土地就越多。


    而身處頂端的那些人,甚至都不知道,送到手上的土地和錢財是怎麽來的!


    當然,他們或許也不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的“小事”!


    他們要做的,僅僅隻是在適當的時候,舉薦提拔一下底下人,順帶幫他們遮掩一些漏出來的醜事。


    或許在他們的眼裏,這就是“反哺桑梓”。


    這麽個盤剝法兒,將偌大的江浙,割裂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底層的百姓水深火熱、苦不堪言。


    上層的官僚地主錦衣玉食、歌舞升平。


    偏偏整體還一派國泰民安、四海靖平之象……


    楊戈隻是整理著這個龐大的貪汙受賄體係,都感覺壓抑、絕望。


    隻覺得江南的天,不是藍天白雲。


    而是一張密不透風的遮天大網……


    身處於這張大網之中,再撕心裂肺的呐喊,都是悄無聲息的。


    如今,楊戈也身處於這張大網的中心……


    他不再隻想著做自己能做的,管自己能管的。


    他還想一刀把這片天,捅一個窟窿!


    好讓新鮮的風,吹進這片潮濕發黴的天地。


    但他的雷霆行動,很快就迎來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噬。


    首先是他查封揚州府衙的第二日,就有一大批十萬火急的公文,雪片般的飛進了府衙。


    有的是各地秋收情況匯總。


    有的是秋汛河堤修繕請示。


    還有賦稅征收遇阻的請示……


    件件都是必須要馬上處理,誰敢影響誰就得掉腦袋的緊急政務。


    這一波,是來自揚州府底層官吏的集體反擊:你繡衣衛不是要查案,繼續查啊!


    楊戈下手雖然狠,其實還是有分寸的,隻要不在那個貪汙受賄金字塔體係裏的官吏,縱使同樣也算不得幹淨,他也沒有動那些人。


    畢竟他不可能把江都城所有官吏都統統抓起來,這可是常住百姓超過了十萬人的大城池,若是所有官吏都沒了,那得生出多大亂子?


    但落在那些底層官吏的眼裏,就是另一迴事了:這些外來的繡衣衛,連裏正、坊官兒這種不入流的小吏都抓,這誰經得起他們查?


    再經有心人一煽動,就默契的一齊給楊戈上起了眼藥。


    楊戈明知這些人是在給自己施壓,可他還真拿這些人沒什麽辦法。


    思來想去,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洪武大帝用的法子!


    他派人,用刀子逼著大牢裏的那些堂官兒,穿著囚衣、負著枷鎖,上堂處理政務,並承諾他們,隻要用心處理政務,可以視作有自首情節,寬宏處理。


    這個法子好使嗎?


    當然不好使!


    人洪武大帝能使,那是因為他是洪武大帝。


    ‘他楊戈算個什麽東西?區區一個繡衣衛千戶,說得好聽點是天子親軍統領,說得不好聽他就是皇帝養的一條狗!’


    ‘無有上命在手,他難道還真敢拿我們這些正經科舉出身的朝廷命官怎樣?’


    這是楊戈派人去大牢裏讓那些堂官們出來戴枷辦公時,那些堂官們的內心戲。


    他們當然知道這是底下的胥吏們在給繡衣衛上眼藥。


    自然不肯自己站出來拆自己的台。


    而楊戈給他們的答案是:我還真敢!


    他將大牢裏的堂官們全部拉出來,集結在一起,當眾砍了兩個跳得最兇的堂官,再舉著血淋淋的刀子,問他們的副手,能不能幹他們主官幹的活兒?


    瞅著楊戈兇光畢露的模樣,一眾玩慣了軟刀子的文官,當場就嚇尿了,幾十人聚在一起,屁都沒人敢崩一個。


    再然後,揚州知府楊玉廷就扛著枷鎖,帶頭老老實實升堂處理公務去了。


    ‘豎子張狂,必不得好死!’


    ‘我等金玉之軀,豈能與瓦罐碰!’


    ‘且先忍他一手,容後再與他計較!’


    那一刻,他們心頭的想法,大抵都是這樣。


    就這樣,楊戈開創性的在大魏使出了戴枷辦公的舉措。


    這是大魏曆任帝王都沒敢用過的法子……


    雪片般的公文飛出府衙,揚州府的政務總算是勉強恢複了正常。


    楊戈為了防止這些戴枷辦公的貪官汙吏給自己挖坑,經他們處理的所有緊要、重大政務,他都找來過往的公文比對過。


    不敢說萬無一失,至少大的毛病肯定是沒有。


    有道是人做初一,我做十五。


    楊戈拆開了揚州底層官吏們祭出的第一招後,反手就把那些跳的最歡的一大批底層官吏給抓到了大牢裏,填補了那些戴枷辦公的堂官們的空缺。


    至於他們空出來的位子……


    還是老辦法,找來他們的副手,告訴他們,你們的上司栽定了,誰能給我補充證據,誰就能頂他的缺。


    於是乎,那些前腳才住進大牢的綠袍官吏們,後腳就被他們的副手和下屬給埋了。


    這種時候,可不會還有人再顧及什麽同僚情、同鄉義。


    連那麽多五品、六品的大官兒,都栽了。


    他們這些芝麻綠豆的小官兒,還能翻天?


    現在占了他們的位子,後續朝廷重新任命新的知府,也調整不到他們這些不入流的小吏頭上。


    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誰肯放過?


    穩定了揚州政務之後,楊戈還沒來得及出一口氣,揚州本地大戶的第二波連招就到了。


    數以千計的長工佃戶,在那些大戶人家的鼓動下走上街頭,蜂擁向府衙,要求繡衣衛將他們的活路還給他們……


    他們也不提讓繡衣衛釋放抓捕的官吏和地主,隻要問繡衣衛活路:‘你們繡衣衛不是喜歡為民做主嗎?繼續啊!’


    楊戈是真被這一招給陰得焦頭爛額。


    他親自出麵去給這些貧苦人家解釋,告訴他們,他們這是在查處貪官汙吏,還揚州朗朗青天。


    沒人肯聽。


    這些人當中,的確是存在著農田和營生被繡衣衛查封,斷了生計的貧苦人家。


    這些人又沒讀過什麽書,聽不明白道理,隻知道這些外鄉人奪了他們的飯碗……


    楊戈沒辦法,派人搬了桌案出來,給他們登記,真沒了飯碗的,府衙會從查處的髒銀中拿出一部分,補貼他們的生計。


    這迴倒是有人肯聽了。


    可人群立馬就有人煽風點火,說什麽‘官字兩張口’、‘扭頭就不認’、‘坐吃山空’雲雲。


    剛剛平靜下來的人群,立馬就又開始沸騰了,甚至隱隱有衝擊府衙的趨勢。


    他們背後那些人門兒清……


    繡衣衛雖是天子親軍,但他們沒有上命、不是欽差,所以他們若是在辦案的過程中引起“民憤”……死也白死!


    眼瞅著場麵失控,心頭火起的楊戈終於按耐不住,一刀劈碎了一棟二層樓房,彈壓下即將失控的人潮。


    接著再令麾下的力士們,抽刀上弩,再有擅動者一律按殺官謀反論處……


    麵對一把把雪亮的鋼刀,人群中還有人試圖再煽動人群,卻被站在高處的楊戈發現,果斷一刀砍下了那人的腦袋。


    沸騰的人群,這才終於熄了火…


    楊戈在疏散了人群之後,即刻就派人拿著他的繡衣衛千戶腰牌,去調府兵戒嚴。


    繡衣衛沒有調動駐軍的權力,但通常隻要不是太過分的請求,各地的駐軍都會給繡衣衛麵子。


    畢竟沒有多少人會想得罪繡衣衛……


    但這迴,楊戈派去的人,卻遭到了府兵的嚴詞拒絕。


    楊戈心頭有數,接著就派人去了揚州衛,請求揚州衛派遣五個百戶所的兵力入城戒嚴。


    結果同樣遭到了揚州衛的嚴詞拒絕,揚州衛的領兵將領,還言之鑿鑿要將他上右所僭越調兵之事,上報中軍都督府。


    但這……


    還不是最令楊戈心驚的。


    最令楊戈心驚的是,他明麵兒上派迴北鎮府司的數支傳令兵,人還沒出揚州地界,就被“山賊”給搶了。


    人沒事兒。


    但馬匹和公文,都不見了。


    那十幾個鼻青臉腫的傳令兵,是腿著迴江都的。


    這令楊戈知道,後邊恐怕還有一波更大的風浪,在等著他。


    那一波風浪若是頂不住,他們上右所這四百多口子人,恐怕活不出揚州……


    ……


    楊戈拿下揚州府衙的第六天夜裏,楊天勝迴來了。


    剛一見麵,楊戈就嗅到一股濃得刺鼻藥味兒……


    “傷哪兒了?”


    他連忙上前圍著他上下打量:“嚴不嚴重?”


    楊天勝摘下鬥笠扔到桌上,拎起茶壺一口氣灌了大半壺茶水:“你這迴人情可欠大發了!”


    “什麽人情?”


    楊戈轉了一圈兒,沒發現他傷在哪兒,伸手就去扒他的衣襟:“你到底傷哪兒了?”


    楊天勝連忙捂住衣襟:“你看哪兒呢……沒啥大事兒,就這裏挨了一劍!”


    他一臉無所謂的指了指右肩,仿佛說的是別人。


    楊戈又伸手去扒他的衣襟:“處理好了嗎?給我看看!”


    楊天勝拗不過他,隻能扒開衣襟,露出右肩上還滲著血的厚厚白布:“沒啥大事兒,我鳳陽楊家的金瘡藥一絕,再過上三五日就什麽大礙了!”


    楊戈給他拉上衣襟,神色陰戾道:“誰動的手?”


    楊天勝漫不經心的迴道:“都蒙著臉、認不出,不過傷小爺那人的武功路數,應該是廬山天河劍派的人。”


    “天河劍派?”


    楊戈念誦了一遍這個名字,正色的抱拳道:“承情了,此事我楊戈必有一報!”


    “楊戈?”


    楊天勝愣了愣,反問道:“你不叫楊二郎嗎?”


    楊戈怔了怔,打了個哈哈:“出來混,誰還沒幾個藝名啊?”


    楊天勝險些破防:“這迴總該是真的了吧?”


    楊戈連忙點頭:“真的真的,比真金還真,我幹的這些事你也都知道,要用真名,我自己倒是不怕什麽,但就怕連累身邊人啊!”


    楊天勝想了想,覺得還真是,無論是當初路亭那一把火,還是眼下揚州這一刀,都是一個不慎、滿門死絕的大事,當即便無語的迴道:“你們這些當官兒的,玩兒得真花!”


    楊戈請他坐下:“你方才說,我這迴人情欠大了,是什麽意思?”


    楊天勝長出了一口氣,又感歎又心有餘悸的說道:“您老人家一句話,連環塢七大塢主都來了,為了掩護那小子過關,老三烏洪江、老六馬季長都折了!”


    楊戈愣住了,許久才端起麵前的水碗一口飲盡,吐著濁氣徐徐說道:“好好說說,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兒……”


    楊天勝搖頭:“你別問我,我至今都是蒙的,這一路上我們都很小心的隱匿了行跡,應該是沒有走漏風聲才是,你要說是連環塢那邊走了風聲吧,可人為了這事兒又折了兩個塢主……”


    楊戈沉默了片刻,追問道:“你們是在哪兒被截住的?對方有多少人?”


    楊天勝:“剛一進汴河就被截住了,來人應該有十一二人,都是氣海的好手!”


    楊戈:“全是天河劍派的人?”


    楊天勝搖頭:“不是,那些人的武功很雜,使啥兵器的都有,天河劍派應該有三人。”


    楊戈再次默念了一遍“廬山”這兩個字兒,末了問道:“連環塢有說什麽嗎?”


    楊天勝豎起一根大拇指:“小爺以前沒正眼瞧過連環塢,但這迴他們這事兒辦得的確敞亮,死了兩個塢主,一句怪話都沒有,就說了一句,請你得空了去他們連環塢喝杯酒……”


    楊戈抿了抿唇角,鄭重的點頭道:“我會去的!”


    頓了頓,他再次問道:“方恪呢?你們將他送到哪兒了?”


    楊天勝:“他在宿州前一個人下得船轉陸路,這事兒隻有我和連環塢那幾個塢主知曉,那條船還會繼續沿著的汴河逆水而上,應當不會再走漏消息才是……”


    頓了頓,他補充道:“算算時間,那小子動作要夠麻利的話,今明兩天就該到開封了。”


    楊戈敲擊著桌麵沉吟了許久,沉聲道:“我要沒料錯,接下來他們就該對這裏動手了!”


    楊天勝輕蔑的眯起雙眼,笑道:“殺你?”


    楊戈搖頭:“他們攔截消息失敗,縱使殺了我也無濟於事。”


    楊天勝“哦”了一聲:“殺那些官兒?”


    楊戈點頭:“死無對證!”


    楊天勝“嘖”了一聲,皺眉道:“那你準備怎麽辦?”


    楊戈深吸了一口氣,緩聲道:“我想托你替我在江湖上放一句話出去。”


    楊天勝:“什麽話?”


    楊戈一句一頓:“揚州之案,是非黑白已分,我楊二郎代表繡衣衛上右所,懇請諸位江湖豪傑明辨善惡,不要插手此案,還揚州、還江浙一個朗朗乾坤……倘若誰人執意要為虎作倀,但凡我楊二郎能活,必追查到底、不死不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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