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萬事開頭難。


    比如巨鯨幫,才剛一成立,就難沒了。


    連董平精心裝潢的巨鯨幫總舵,都淪落成了連環塢分塢。


    李錦成充分發揮主人翁精神,麻利的指揮連環塢一幹人等把地洗幹淨了,重新擺起酒席。


    而前來看熱鬧的各路江湖兒女,也當真一丁點都不忌諱的唿朋喚友重新落座,繼續熱熱鬧鬧的吃席。


    左一句大展宏圖。


    右一句鵬程萬裏。


    連吉利話都雷同得跟巧合一樣……


    在巨鯨幫大堂之內,包紮完畢的楊戈扶著座椅負手慢悠悠的坐到右手首座上。


    騰出手來的楊天勝,招唿都不跟他打一聲的抄起他手邊的冷月寶刀,拔出來一臉癡漢相的輕柔撫摸銀亮的刀身……


    楊戈斜睨著他,調侃道:“你要肯棄劍練刀,這把刀我送你!”


    楊天勝瞬間收刀,不忿的說道:“冷月寶刀落在你手裏,真是明珠暗投了,這可是神兵、神兵儂懂伐?”


    楊戈笑了笑,迴道:“伱不當它是神兵,它才是神兵,你要當它是神兵,它就是妨礙。”


    楊天勝一巴掌拍在他左肩的傷口上:“少跟小爺打機鋒,小爺就知道,這是江湖上人人都想擁有的大寶貝……你個土鱉都不知道,佩戴一口神兵出去行走江湖有多威風!”


    楊戈齜牙咧嘴的抽著冷氣笑罵道:“狗賊,等我傷好了,一天揍你八遍!”


    楊天勝“嘿嘿”的笑道:“小爺這迴還家就閉關煉精化氣,修不成歸真,絕不出關,下迴再見,指不定誰揍誰!”


    楊戈“嗬嗬”一笑。


    堂上,分坐在堂案兩側的楊英豪與李長江看著旁若無人的打鬧的二人,嘴角都有些許笑意。


    李長江:“年輕真好啊!”


    楊英豪:“誰說不是呢!”


    李長江:“可惜了,犬子誌大才疏、眼高手低,交不到他們這樣的朋友。”


    楊英豪:“李兄謙虛了,令郎放浪形骸於外而鍾靈毓秀於內,稍加曆練,定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李兄若是不嫌棄,往後你我兩家不妨多走動走動。”


    李長江笑吟吟的抱拳道:“楊老弟太抬舉他了,老哥就厚顏代他先行謝過了。”


    楊英豪抱拳還禮:“都是江湖兒女,理應互相幫襯,提謝字可就太見外了。”


    李長江:“應該的、應該的……錦成。”


    他高聲唿喚道。


    中庭內招待賓客的李錦成聞聲快步入內,態度恭敬而鬆弛的抱拳道:“父親大人,您喚孩兒。”


    李長江指了指對麵的楊英豪:“見過你楊世叔與兩位世兄。”


    李錦成聞聲抱拳改揖手,恭恭敬敬的向楊英豪一揖到底:“小侄李錦成拜見世叔。”


    楊英豪笑吟吟的一抬手:“賢侄請起,後邊得空了不妨去鳳陽盤桓幾日,你世叔母的廚藝可是一絕!”


    李錦成再次一揖手,笑著迴道:“小侄改日一定上門叨擾,隻盼世叔莫嫌棄小侄聒噪才好。”


    楊英豪擺手:“莫要楞多禮,咱江湖兒女,不興這個。”


    李錦成笑著點頭,而後轉身向右側的楊戈和楊英豪抱拳道:“小弟拜見兩位兄長,往日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兩位多多海涵。”


    不知是因為他爹李長江當前,還是經董平破門離塢之後終於成長了一些。


    楊戈覺得眼前的李錦成,比當初在汴河上碰瓷他那會兒沉靜平和了不少。


    楊戈略一沉吟,抱拳還禮:“李兄客氣了,先前李兄傾力相助之事我還未謝過李兄……另外,三叔和六叔的事,我很抱歉,請你迴頭代我給兩位豪傑上兩柱清香,待我迴頭抽出空閑,定去祭拜兩位豪傑。”


    李錦成謙和的笑了笑:“要說謝,也是該我連環塢謝楊兄今日出手相助之情,若非楊兄高義,今日我連環塢怕是禍福難料,至於三叔與六叔的事,楊兄也不必太記掛於心,江湖兒女江湖老,三叔與六叔在江湖上不黑不白的廝混了大半輩子,臨了能助楊兄做成如此大事,想必他們九泉之下亦會含笑暢慰而去……另外,六叔尚在之時,時常憶起與楊兄在汴河之上的那場切磋,每每提及楊兄,皆是敬佩有加,若非如此,他老人家也不會舍生忘死、死戰不退!”


    楊戈認真的聽著他的述說,下意識的抿了抿唇角,輕輕唿出一口氣,沉聲道:“這件事,我會有個交代,天河劍派參與過此事的,一個都跑不了!”


    李錦成笑了笑:“楊兄是做大事的人,些許小事就不必記掛在心了,無論怎麽說,三叔和六叔都是我們連環塢的塢主,天河劍派既然敢做初一,我連環塢必送他們過十五!”


    楊戈當下就要拒絕,堂上的楊英豪也道:“錦成賢侄說的是,那日天河劍派那老雜毛還想向這小兔崽子下死手,分明是沒將我鳳陽楊家放在眼裏,此事二郎無須再理會,世伯迴頭便走一遭廬山,去好好與他們講一講道理!”


    楊戈還想拒絕,可一想到自己這一迴京,還能不能出來都是一迴事。


    隻好抱拳道:“那此事就勞煩世叔和李兄了,二郎心中甚是慚愧。”


    “世叔?”


    楊英豪疑惑的問道:“你爹多大年紀?”


    楊戈想了想迴道:“家父今年應該六十有四。”


    楊英豪悻悻的迴道:“好吧,那還真是世叔……”


    “噗哧。”


    一側的楊天勝沒忍住笑出了聲。


    李錦成好奇的問道:“楊兄笑甚?”


    楊天勝瞅了一眼自家親爹那張散發著危險氣息的臉,搖了搖頭沒答,轉而指著楊戈說道:“他是楊二郎,我是楊大郎!”


    “噗哧。”


    這迴是楊戈笑出了聲。


    他笑楊天勝不要臉。


    楊天勝也跟著笑出了聲。


    他笑楊戈不知江湖險惡。


    堂上的李長江見了三個年輕人一團和氣的模樣,嘴角的笑紋一路爬到了眼角,他擺了擺手,溫言笑道:“好了,你們年輕人之間以後自己多走動,咱們先在說說眼下的事……”


    “咳!”


    一聲響亮而做作的咳嗽聲,打斷了李長江的言語。


    堂內的五人齊齊扭頭望向立在大堂門口沒進來的衛衡。


    衛衡若無其事的抬頭打量大堂的房梁,似乎對這裏的建築結構很感興趣。


    言下之意:小子,注意點自己的身份啊。


    李長江擰起了眉頭,雙目直視著衛衡:“咳咳……”


    言下之意:你擱這兒拿什麽大呢?


    楊天勝認得衛衡。


    他認得,這屋裏的五人就全認得。


    但認得又怎麽樣呢?


    大內密探檔頭這個身份,嚇得住誰?


    是嚇得住祖傳造反手藝的楊家父子?


    還是嚇得住攔河收保護費的李家父子?


    歸真高手?


    誰家還沒有呢?


    李長江不虛。


    衛衡自然就更不虛了,眉頭一挑就要開腔陰陽……


    楊戈搶先一步站起身來,笑著朝堂上的兩位拱手:“我今日隻是過來湊個熱鬧,沒其他意思,後邊的事,也不用算上我……無論大家各自是什麽身份與立場,隻要大家憑良心做人做事,我與天勝、李兄,就一直都是朋友!”


    頓了頓,他也不顧這是什麽場合,再次對李錦成抱拳道說道:“李兄,恕我多嘴,有道是樹大有枯枝,有些腐壞蟲蛀的枝椏,該修剪的還是要盡早修剪,莫叫那些欺善怕惡的敗類在外敗壞了你們連環塢的招牌。”


    這樣不太客氣的言語,若是放在三個月前,李錦成肯定會毫不猶豫嗆迴去。


    但眼下,李錦成卻鄭重的抱拳道:“楊兄放心,小弟此番迴塢立刻清理門戶、重整家規!”


    楊戈點頭:“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頓了頓,他轉身向堂上的楊英豪與李長江拱了拱手:“世叔、李幫主,你們慢慢聊,晚輩還有些要事要處理,就先行一步了。”


    堂上的二人都站起身來。


    李長江:“再著急也不耽誤吃口熱飯吧?”


    楊英豪:“你的身子骨要緊麽?氣力虧空可不是小事!”


    楊戈笑了笑:“不打緊,我外邊還有百十弟兄等著我,確是不便久留……晚輩告辭。”


    說完,他拍了拍楊天勝的肩頭,從他手中接過冷月寶刀。


    楊英豪:“得空了上家去,要是差事幹的實在不順心,咱不伺候了就是,咱家啥都缺,就是不缺錢財。”


    李長江:“下迴再走汴河,知會一聲兒,水上人家別的沒有,船和魚管夠!”


    二人執意送楊戈出門。


    毫不掩飾的言語,聽得一旁的衛衡慢性咽炎都犯了,一直捏著嗓子不斷哼哼。


    楊戈笑著應和著,扛著冷月寶刀大步出門去。


    大門外等候多時的穀統等人,眼見二人出來,連忙牽著馬匹湊上來。


    衛衡翻身上馬,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你還真是虱子多了不怕癢啊!”


    楊戈撥轉馬頭,還有心情笑道:“該死的人留不住,不該死的人死不了。”


    衛衡心累的歎氣:“你就可勁作吧……你往哪兒走?不是說好了去巡查錢財田地的歸還情況?”


    楊戈忽然笑道:“咋的?您想收買人心啊?您這是在養望您知道麽?”


    衛衡愣了愣,迴過神來無能狂怒道:“好啊,你個小兔崽子哄騙雜家跟你跑這麽遠,就是為了助李家父子一臂之力是吧?”


    楊戈:“您好好迴憶迴憶,我幾時請過您與我一起來杭州?不是您非要跟著麽?”


    衛衡:“雜家為什麽跟著,你自個兒心頭沒點數麽?”


    楊戈:“那不就結了?您非要跟著,我能有什麽辦法?我就說實話,您也不會信啊!”


    衛衡想了想,發現……楊戈要是實話實說,他還真不會信!


    主要是這小兔崽子有前車之鑒,鬼大爺知道他來了杭州,到底是去助李家父子一臂之力,還是捧著尚方寶劍去江浙三司,把三司首官拉下來一刀一個全砍了?


    這樣一想,他忽然發現,楊戈來助李家父子一臂之力……竟然還不錯?


    衛衡甩了甩腦袋,努力擺脫楊戈的cpu,然後壓低了聲音問道:“算起來,這是你弄死的第二個寧王麾下的歸真高手了吧?不,應該是四個,若非你橫叉一杠,就楊英豪那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脾性,肯定不會多此一舉,你二人要都不插手,今日死的隻能是李長江!”


    在他的盤算中,如果說段鬱和柳長風是寧王麾下的歸真高手的話,那麽董平必定也是。


    段鬱、柳長風、董平,外加一個天河劍派餘滄山,這可不就是四個歸真大高手?


    楊戈想了想,迴道:“您如果把董平、柳長風和餘滄山都算我頭上的話,那應該是六個!”


    衛衡擰起眉頭:“打哪兒冒出來的六個?”


    楊戈迴道:“我抵達揚州的第二日,就殺過一個揚州知府楊玉廷派出來的半殘歸真高手,再算上瘋和尚了塵,可不就是六個?”


    衛衡:“了塵和尚也算?”


    楊戈:“不管瘋和尚是不是樓外樓的刺客,寧王既然請得動他,那自然就算!”


    “六個啊!”


    衛衡“嘖嘖嘖”的驚歎道:“寧王扣扣索索的攢了二十多年的家底兒,你小子仨月就給他掘幹淨了!”


    他說的不隻是這六位歸真巨擘,還包括被楊戈處斬的那三百多名貪官。


    寧王在江淮之地官府、江湖兩條大腿,都被楊戈給打斷了!


    “扳不倒寧王府,弄死再多嘍囉也隻能解一時之憂。”


    楊戈沒他那麽樂觀:“今日之事就能看出來,寧王府在江淮之地的根基,遠比我們預料中的還要深厚!”


    衛衡沒答。


    心頭卻覺得,也就楊戈這種橫衝直撞的愣頭青,能將差事辦到這個地步了!


    那可是寧王!


    先帝胞弟,當今聖上的親叔叔!


    當年先帝督查江南織造,連欽差都死在了江南,寧王最後不也汗毛都沒掉一根嗎?


    一行人走著走著,就到城門附近了。


    衛衡驚奇道:“來都來了,你不去江浙三司看一眼嗎?”


    楊戈納悶道:“您不是一直反對我去江浙三司麽?這會兒怎麽拱起火兒來了?不怕我真犯渾,把江浙三司首官拉出來全砍了?他們的罪證我手裏可不缺!”


    衛衡嗤笑了一聲:“是雜家看走眼了,你小子,精的跟猴兒一樣,隻怕身上的汗毛拔下來都是空心的!”


    楊戈總覺得這胡子太監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麽說?”


    衛衡左右看了看,湊到他身旁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敢說你不動寧王府,不是在給自己留後路?”


    楊戈怔了怔,頓時明白過來,這胡子太監是覺著他在“養寇自重”。


    他無語的撫了撫額頭:“果真是汙眼看人基,壞人眼裏看什麽人都像壞人……我要是動得了寧王府,當初支您來杭州,我就奔著寧王府去了,那位爺手黑著呢,我查到哪兒,他就殺到哪兒,我在江浙的動作,在他眼裏就沒有秘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當然,真要鬥我也不怵他,可江浙眼下這個情況,拖不起也不敢拖,而且拖得時間越長,他的優勢就越大,最後遭罪的還是老百姓!”


    衛衡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果真?”


    楊戈勒住胯下馬匹:“不信?這樣,您把您懷裏的密旨拿出來交給我,我這就帶著您去抄了寧王府,咱先拿了人再補充證據,有什麽後果,還是我擔著,您敢不敢?”


    衛衡瞬間搖頭如撥浪鼓:“不敢不敢不敢……”


    楊戈:“不敢您跟我這磨什麽牙?”


    衛衡鍥而不舍:“那江浙三司呢?來都來了,卻連看都不去看一眼……這很不像你的作風啊!”


    楊戈用眼角的餘光瞥了這胡子太監一眼。


    他也覺得,這廝今日的求知欲太強烈了點,不太像他往日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作風。


    難道……


    他略一沉吟,開口道:“您是武學前輩,我且請教您一個問題……一把刀,在什麽時候威懾力最大?”


    衛衡想也不想的答道:“刀在藏,自然是在鞘中之時威懾力最大!”


    楊戈點頭:“同理,我在揚州砍了三百二十七顆貪官汙吏的腦袋,我不信江浙三司那些貪官汙吏不怕我,我不見他們的麵,他們就會一直怕,即便我離開江浙,他們也會有所顧忌!”


    “倘若我見了他們的麵,卻不能拿他們怎麽樣,這就好比那些拿著刀子張牙舞爪嚇唬人卻不敢真砍的軟蛋,一旦漏了相,他們就不怕我了,就又該琢磨該用什麽規矩來拿我了……”


    “我要把這把刀一直懸在他們心上!”


    “教他們一直都活在我的陰影之下!”


    “這樣,他們再盤剝百姓的時候,或許就能收著點,不再那麽肆無忌憚……”


    他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杭州百姓,輕聲呢喃道:“若是我再也迴不來,這就是我能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


    衛衡聽完了他的話,沉默了許久許久,才輕聲道:“段鬱敗在你刀下,一點都不冤!”


    楊戈笑了笑,沒答話……那位刀客,不是敗在他的格局不夠大,而是敗在他想要的太多。


    “放心吧!”


    衛衡一巴掌重重的拍楊戈的左肩上:“你這樣的人,不該死在糞坑裏,雜家會傾盡全力保你一命!”


    楊戈麵容扭曲的嘶哈著冷氣:“我他娘的真謝謝您了!”


    衛衡哈哈大笑道:“走吧,迴京,不要怕,宮裏還是有明白人的。”


    楊戈:“我不怕,怕也解決不了問題。”


    衛衡:“但你得聽雜家一句,往後離明教那幫誌大才疏的蠢貨遠點,容易影響腦子。”


    楊戈:“有一說一,人雖然不大聰明,但人至少沒有壞心腸,不像你們,隨隨便便一句話就有八百個心眼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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