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浪人?小鬼子?”


    楊戈原本一直都是站在飯桌前和這二人說話,聽到這個關鍵詞,他拉過一把椅子就坐了下來:“仔細說說,怎麽一迴事?”


    二人見他認真的模樣,連忙放下手裏的筷子,正色迴應道:“迴二爺。”


    “這些東瀛浪人是您離開江浙後,開始露頭的。”


    “人數不少,膠東、江浙都有東瀛浪人登陸……但目前就數江浙的東瀛浪人最多。”


    “據我們得到的消息,這些東瀛浪人應該是有內應接引,他們一上岸就有人給他們提供食宿……”


    “隻是目前尚未確定,給他們提供食宿的到底是誰。”


    “主要是那些人的背景太雜了,既有本地大戶,也有當地的江湖幫派,我們派了好幾批弟兄過去調查,都無聲無息的就沒了,連個泡兒都沒能冒一個。”


    “我們少塢主推測,他們背後的人,要麽是寧王,要麽是江浙官府的那些死剩種。”


    “自打前朝開始,江浙沿海的倭患就從未斷絕過,這麽多東瀛浪人登陸,肯定是要搞事情。”


    “別地兒咱們不好說,但咱連環塢那一畝三分地,肯定是不允許他們亂來的。”


    “我們少塢主就擔憂可能會和朝廷官兵對上,所以遣我們兄弟二人過來問問二爺您的意見。”


    “您要覺得這事兒辦得,那咱連環塢的弟兄們就決計不允任何一個倭寇踏過運河!”


    “您要覺得,這事兒得由朝廷做主,那咱連環塢就就守住沿河的各個口岸……”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補充著將自己知道的盡數告知楊戈。


    楊戈聽後“嘖”了一聲,敲著桌麵半開玩笑半說真話的笑道:“這事兒你們少塢主辦的可就不地道了啊,想幹就幹、不想幹就不幹,把問題拋給我做什麽?拿我當擋箭牌麽?”


    二人慌忙就要解釋,楊戈卻一擺手,打斷了二人將要說出口的解釋。


    事情是怎麽一迴事,他心頭有數。


    點到為止……


    “寧王的寧海三衛,不是專治倭患嗎?”


    他接著問道:“這麽多東瀛浪人登陸,寧王府有什麽動靜兒嗎?”


    二人齊齊搖頭:“迴二爺,到我們哥倆北上之前,塢裏都是不曾接到任何有關寧王的異常消息。”


    楊戈擰起眉頭,剛想要說一句“沒有消息就是最大的消息”,下細一想,又覺得這個理由站不住。


    寧王畢竟治倭患多年,如果倭寇要真有心搞事情,會避開他的兵馬和耳目是很正常的事。


    這個理由……


    當然不夠充分。


    但至少在朝廷上是站得住腳的。


    反觀同樣肩負地方治安之責的江浙地方官府以及江浙諸衛,東瀛浪人都已經摸到他們的臥榻之側了,他們還沒有絲毫警覺,這必定是大大的失察失職。


    而沿著這一條線往上追溯,就必定又會追溯到他去歲在江浙的防腐行動……


    楊戈用腳指頭思考,都能肯定這事兒一旦鬧到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必定會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他楊戈的頭上,說些什麽都是因為他在江浙大開殺戒、地方官府要員缺失、人心浮動,才被倭寇趁虛而入之類的言語。


    如果往這個方向推演,那麽新的問題就又來了。


    那就是……他楊戈,值得文武百官布這麽大的局來對付他嗎?


    縱然是浙黨全盛之時,這麽大的局,憑浙黨的一己之力也決計做不到天衣無縫!


    遠的不說,膠東半島可是齊黨的地盤,東瀛浪人在膠東半島活動,齊黨能一點風聲都聽不見?


    還有地方官府與地方衛所,可是文武兩套體係,文官們三緘其口,武官們也肯跟著裝聾作啞?


    所以,要想將此事做得天衣無縫……必須得從上到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楊戈配嗎?


    不是楊戈妄自菲薄,但這麽大的局……他真的不配!


    他頂多算是一個借口、一個背鍋俠。


    真正的目標,隻能是龍椅上那位熙平皇帝!


    ‘所以,這又是一場以沿海為棋盤的君臣博弈嗎?’


    楊戈思索的失了神,他仿佛都已經看到了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憋著一口氣,想給熙平皇帝整一個大活兒的糜爛畫麵。


    許久,他才重重的歎息了一聲,心頭既覺得疲憊,又感到殺意洶湧。


    “這是要死人的事。”


    他朝麵色肅然的靜候他說話的二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們繼續吃,口頭徐徐說道:“我無權要求你們連環塢怎麽做,江浙老百姓的命是命,伱們的命也是命,我隻想請求你們,代我多多注意一下江浙的局勢。”


    “我這邊會盡快將這件事上報北鎮府司,請求朝廷火速派遣得力的人手和兵馬前往江浙鎮壓那些東瀛浪人……”


    “但朝廷會作何反應,我不知道。”


    “我人微言輕,也主導不了朝廷的決意。”


    “但隻要那些東瀛浪人敢作亂,我的人和我的刀,就會前往江浙。”


    二人沒有去動麵前的筷子。


    一人神色肅穆的朝楊戈抱拳:“二爺,你要說這些,就太小覷我們連環塢了,您這話我要是原封不動的帶迴去,我們少塢主得打斷我三條腿!”


    另一人衝楊戈挑起一根大拇指:“您二爺仁義,我們連環塢的弟兄們也不孬,有您這句話,我們連環塢就知道咋辦了,您放心,決計不會丟了您二爺的臉麵!”


    楊戈抱拳迴禮:“言重了,我知道你們連環塢的弟兄們都是好樣的……快些吃吧,湯都要熬幹了。”


    ……


    晌午後。


    楊戈的身影出現在了上右所衙門外。


    大門外值守的兩名繡衣力士見了他,都笑嗬嗬的衝他揖手:“大人,您怎麽今兒就過來了?”


    明日才是初十,他過來開夥的時候,他們都數著日子呐。


    楊戈一擺手,淡淡的問道:“秦鋒呢?”


    兩名力士都愣了兩秒鍾,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秦副千戶。


    也不知道為什麽,二人都下意識的收起了笑臉,站直了身體,大聲迴道:“迴大人,秦大人休沐在家,未到衙門點卯!”


    “他可真會享受……”


    楊戈笑著搖了搖頭,語氣溫和而輕柔的淡聲道:“派個人去叫他迴來開工,告訴他,如果一炷香內迴不來,以後就都不要再迴來了。”


    兩名繡衣力士驀地繃緊了身軀,大聲道:“喏!”


    楊戈一步跨進大門,徑直往千戶公廨走去:“方恪呢,讓他來見我!”


    “喏!”


    一名聞聲迎上來的繡衣力士下意識的應了一聲,扭頭就跑。


    跑到一半才後知後覺的撓頭琢磨:‘咦,大人官複原職了嗎?’


    這個念頭剛剛一冒出來,他就甩了自己的腦門一巴掌,再度拔腿就跑。


    行至千戶公廨,楊戈掏出鑰匙打開大門上掛著的大鎖,推開大門一步跨了進去。


    “來人,將江浙兩個月以內的所有情報公文,都拿過來。”


    “來人,將所裏近兩個月以內的外出巡查表,都拿過來。”


    “來人,將兩個月以內的所有邸報,都拿過來……”


    三聲來人,驅散了上右所內的年味兒,也驅散了上右所內的懶散感。


    撲麵而來的沉重壓迫感,令那些曾跟隨楊戈下江南的官兵們,一下子就憶起了當初在江浙奔走的那些日子。


    短短一盞茶的功夫,靜悄悄的上右所衙門內就到處都是四下奔走的沉重腳步聲……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衣衫不整的秦副千戶,就急匆匆的衝到了上右所衙門外:“大人呢?”


    守門的力士迴道:“迴秦大人,大人在公廨。”


    “公廨?”


    秦副千戶剛剛跨過大門的右腳,就跟觸了電一樣的猛地縮了迴來,神色緊張的拽著守門的力士問道:“大人臉色看起來咋樣?有沒有發火兒?帶沒帶刀?有沒有罵娘?”


    守門力士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的迴道:“大人沒帶刀、也沒罵娘……但臉色不大好看!”


    “啊?”


    秦副千戶隻感覺心下一涼,一股想要轉身就逃的衝動怎麽壓都壓不住。


    守門力士見狀,悄悄衝他指了指大門的一角。


    秦副千戶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就見一柱即將燃燒殆盡的清香插在那裏,要死不活的冒著輕煙……他整個人一下子就麻了。


    他鬆開守門力士,緊張的理了理衣冠,深吸一口氣,蒙頭大步往裏跑。


    守門力士目送他沉重的背影,一臉幸災樂禍的看著大門另一邊的同袍朝秦副千戶的背影努了努嘴:‘看見沒,咱上右所誰當家?’


    那一名守門力士撇了撇嘴,轉身按著腰刀挺直了身板兒,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


    不一會兒,方恪也滿頭大汗的衝到了大門前,一把抓住這名守門力士:“大人……”


    守門力士:“大人在公廨,沒帶刀、沒發火兒、也沒罵娘,就是臉色很不好看,您當心著點。”


    方恪:……


    ……


    秦副千戶還沒進門,就遠遠望見了穿著一身不倫不類喜慶衣裳的楊戈,端坐在堂上神色專注的翻看著堆積如山的公文。


    他心頭發苦,但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堂內,抱拳揖手道:“大人,您今日怎麽有空過來……”


    楊戈沒抬頭,抓起案頭的硯台就朝他砸了過去。


    秦副千戶看清了朝著自己麵門上飛過來的硯台。


    他能躲。


    但他不敢躲。


    “啪。”


    硯台在他腦門上炸開,一縷鮮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秦副千戶卻反而將腦袋垂得更低了。


    “啪嗒。”


    又有幾個卷軸砸了他的麵前,灑落一地。


    秦副千戶連忙彎腰撿起一個卷軸,擦了擦眼角的血,定睛一目十行的瀏覽。


    這個公文是年前從江浙上來的,記錄的是他們留在江浙善後的一旗人馬被人暗殺的事,上邊還有他批示的“收攏人馬、勿要再節外生枝”的字樣。


    隻一眼,秦副千戶就不敢再去看剩下的那幾份了,再次抱拳一揖到底:“屬下知錯!”


    “錯?”


    楊戈放下了手裏的公文,輕笑道:“你可真會替自己開脫……我交到你手上的人馬,你他媽就這麽帶的?”


    他陡然拔高了聲音,起身一把抓住手邊的茶碗砸向他的腦袋。


    “啪。”


    茶碗步了硯台的後塵。


    秦副千戶隻感覺眼前一黑,心頭登時便湧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驚慌失措的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屬下知罪,請大人寬宏大量、法外開恩。”


    以他的職位和品級,本不至於如此卑微。


    但他覺得自己要是再不跪,堂上那個殺星立馬就要跟上一句“叉出去,砍了”。


    他非常肯定,那殺星是真敢說。


    而堂外那些夯貨,也是真敢砍!


    楊戈氣的瑟瑟發抖,來之前他還尋思著,江浙那邊那麽大的變化,他經常在上右所裏進進出出,怎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他分明記得,自己去年打道迴府的時候,還留了幾支人馬在江浙善後。


    原來不是沒有情報傳迴來,而是這個蠢材全大事化小的給弄無了!


    “饒你?”


    他坐迴太師椅上,氣得發笑:“我可沒那麽大的本事,自個兒迴京去求沈大人吧,他若肯饒你,你就能活……滾進來!”


    方恪捧著一方硯台和一盞茶,臊眉耷眼的躬身走進公廨內:“屬下方恪,拜見大人。”


    楊戈一伸手,方恪連忙將硯台和茶水送到案幾上,極有眼力勁兒的拿起墨錠研磨。


    楊戈扯出一張空白的簡牘,提筆將從連環塢那兒得來的消息,以及秦副千戶在上右所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落於簡牘之上,然後封上火漆,投於堂下:“即刻迴京,將這份公文親手交到沈大人手上……你大可以毀了這份文書或者半路跑路,我非常希望你能這麽做!”


    秦副千戶撿起公文雙手高舉過頂:“屬下萬萬不敢自絕於我繡衣衛、自絕於官家!”


    “滾!”


    秦副千戶舉著公文站起身來,再次一揖到底:“屬下告退!”


    方恪麵帶憐憫之色的目送他出去……沈大人前兩天才被咱家大人當街暴打了一頓,你這會兒送上門去,能有你好果子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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