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晌午,悅來客棧內已經是座無虛席。


    隻是客棧內這氣氛,屬實算不得熱鬧……


    一個個虎背熊腰、膀大腰圓的江湖客,或三三兩兩一桌、或一人獨霸一桌,倒是個個都舍得點菜,桌桌都把客棧裏僅有的七八道肉菜給上了一遍,隻是一個個既不聊天、也不多話,個個都悶著頭細嚼慢咽的喝酒吃肉,令整個前堂的氣氛都冷清得嚇人。


    再加上一柄柄橫在飯桌上的刀劍,更令人感到壓抑……


    往日裏常來客棧照顧生意的街坊鄰居們,見了這陣仗是一個都不敢登門。


    客棧的夥計們也都戰戰兢兢,堂也不敢喊、走路也不敢使勁兒,唯恐吵著這些大爺,換來當頭一刀。


    整個客棧,也就隻有櫃台後邊的趙渺還算鎮定,還能在迎客記賬之餘,偷偷往嘴裏塞些繡衣衛私下送來的零嘴,扭頭跟隻小鬆鼠一樣包嘴包嘴的咀嚼下咽。


    在她的眼裏,這間客棧什麽都好。


    既沒有宮裏那麽多禮數,也沒有人時常板著臉在她耳邊告誡她“你要怎麽怎麽做”、“你要討誰誰誰的歡心”,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膽生怕做錯了什麽、又得罪了誰……


    都說天家貴胄,生下來就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但宮闈裏的水到底有多深,有多令人窒息,卻是隻有宮裏人才知道。


    最無情是帝王家!


    她長這麽大,真真是頭一迴感覺到什麽叫人間溫情、無憂無慮……連客棧裏的空氣,她都覺得格外的香甜!


    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吃得差了些、住得差了些、穿得差了些……


    若是那個黑麵神楊二郎不迴來,那就更好了!


    她一見著那張臉,心頭就發慌,腦子裏就浮現起宮裏的太監們說他是怎樣殺人不眨眼,怎樣殺藩王如殺雞!


    殺有權有勢有封地的藩王都如殺雞,殺她一個無權無勢可憐弱小能吃的小公主,那還不是連雞都不如?


    一想到這裏,她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連忙再往嘴裏塞兩塊桂花糕壓壓驚。


    “你吃的啥?”


    一道略帶笑意的溫潤聲音,忽然在她耳邊響起:“給我嚐嚐唄?”


    趙渺身軀一僵,鼓著腮幫子不敢置信的徐徐扭頭,就看到一張似笑非笑的猙獰麵容。


    她嘴一癟,險些哭出聲來……


    楊戈臉上惡劣的笑容越發濃鬱:“哭,哭也得幹活哦!”


    趙渺反手捂住的嘴,一邊眼睛裏升騰著霧氣,一邊努力撐著脖子把嘴裏的桂花糕咽下去,噎得小臉兒醬紫、直翻白眼。


    “哈哈哈……”


    楊戈見狀旁若無人的大笑著,心頭憋著的那口惡氣兒終於舒坦了些,尋思著把這個小公主當個小貓兒小狗兒養養,倒也不那麽膈應。


    聽到他的笑聲,前堂內的江湖客們齊齊扭頭望向他,目光之中既有驚駭,又有狂熱,許多人都不由的站了起來,想說點什麽,心頭又發虛……


    楊戈扭過頭望向他們,努力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伸手虛壓道:“都站起來幹嘛,繼續吃啊,難道是小號的飯菜不合胃口?”


    “合胃口、合胃口!”


    “好吃、好吃!”


    “不敢勞您招待、不敢勞您招待……”


    一眾江湖客訕笑著渾身僵硬的坐迴椅子上,一反先前細嚼慢咽的姿態,端起一碗白飯就使勁兒往自己嘴裏扒拉。


    能在這個時間點摸到悅來客棧的江湖客,大抵都是些有點身份、消息又夠靈通的江湖好手。


    來客棧,當然是為了見一見這位威震南方、北方以及西南部分地區,新近傳聞中更是以一己之力馬踏東瀛、屠殺數十萬倭寇的“顯聖真君”楊二郎。


    但他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勇氣。


    真見了麵,才發現自個兒並不比那位好龍的葉公好得了多少……


    躲在後廚忙活的張二牛被楊戈的笑聲引到前堂,見了他,臉上浮起又驚又喜的笑容。


    他快步迎上來,推著楊戈就往外走:“你來添什麽亂,快迴去歇著,客棧有我們應付……”


    楊戈笑著按住他,隨手扯下他腰間的圍腰,係到自己的腰上:“我也得開工糊口啊,你忙你的去吧,前堂我來招唿就行了。”


    張二牛遲疑著不知道該怎麽辦:“這……”


    楊戈推了一把:“沒事兒,楊二郎可是我義兄,諸位大俠肯定不會為難我的……諸位說是吧?”


    他看向前堂裏偷偷打量他的江湖客們。


    江湖客們如夢初醒的齊齊點頭如搗蒜:


    “那是那是!”


    “誰敢跟客棧過不去,那就是跟我們山東五鬼過不去!”


    “對對對,誰要找悅來客棧的麻煩,那就是找我們淮南金刀門的麻煩!”


    “我正氣盟左玉還就把話放這兒了,誰要敢對悅來客棧不利,我正氣盟上窮碧落下黃泉也絕不會放過他……”


    楊戈無聲的“嗬”了一聲,迴過頭衝愣神兒的張二牛攤手:“你看,我沒騙你吧?”


    張二牛撓了撓頭,總覺得哪兒不大對頭,可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兒不對頭。


    楊戈推著他往後院兒去:“行了,別琢磨了,忙伱的去吧。”


    張二牛“哎”了一聲,撓著頭往快步往後院行去:‘到底是哪兒不對頭呢?’


    楊戈拍了拍手,望向方才自言“山東五鬼”的那哥幾個:“山東五鬼?”


    那哥幾個慌忙站起來,訕笑著向楊戈揖手道:“叫二……小二哥見笑了。”


    楊戈搖頭:“不見笑,換個諢號吧,這個諢號不大吉利,我都宰了好幾對兒了。”


    那哥幾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繼續站著也不是、坐下更不是。


    直到楊戈抬手虛壓,那哥幾個才如蒙大赦的齊齊落座,伸手偷偷抹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冷汗。


    楊戈不緊不慢的說道:“趁著今兒大家夥兒都在,我失禮請大家夥兒為我悅來客棧做個見證。”


    “客棧,是打尖兒住店的地方,不是打打殺殺的地方,從今往後,無論哪條道兒上的朋友,隻要進了我悅來客棧,都請收好自己吃飯的家夥事兒,輕易不要拿出來嚇唬人,無論多大的恩怨情仇,都請出城去尋個僻靜的地兒解決,既不要壞了我們客棧的買賣,也不要攪了路亭街坊鄰居們的安穩日子。”


    “我們悅來客棧全體夥計,包括我在內,都很樂意為客人們洗碗擦桌、灑掃房間,但我們既沒有義務也不願意替任何人擦血收屍。”


    “這一點,大家夥兒都能理解小號吧?”


    客棧裏的江湖客七嘴八舌的應聲道:“能理解能理解。”


    “小二哥說得有道理,我們山東五雄將帶頭遵守小二哥的規矩。”


    “就是就是,客棧就是吃飯睡覺的地兒,沒個規矩誰住著都不安心……”


    “往後誰要敢在悅來客棧動手,那就是與我們正氣盟為敵!”


    楊戈雙手虛壓:“大家夥兒認可小號的請求就好……好了,大家夥兒都安心吃飯吧,吃飯這麽快樂的事,都高興些,喝酒的把拳劃起來,二牛,每桌送一盤鹵豬頭肉,賬記我身上!”


    他高聲喊堂,後院的張二牛也高聲唿應道:“得嘞,每桌一盤豬頭肉!”


    堂內的江湖客們齊齊拱手道:“謝小二哥。”


    楊戈笑著擺手,轉身走出客棧大門,拘起腰滿臉堆笑的對著街上邊走邊四下打量的行人問候道:“客官,打尖兒嗎?小號的鹵豬頭肉路亭一絕,價格不貴份量還足!”


    “還有位子嗎?”


    “有有有……”


    楊戈領著行人入內,前堂的江湖客們見狀,齊齊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紛紛把桌上的刀劍收起來,熱熱鬧鬧的聊天劃拳。


    楊戈找了一桌隻有一個江湖客坐的桌子,拿起抹布熟練的擦了擦桌椅:“客官請坐……二牛,上茶!”


    後院的張二牛拎來一壺熱茶快步出來:“來嘞,客官想吃點啥……小號的鹵豬頭肉路亭一絕,價格不貴份量還足。”


    楊戈將客人交給張二牛,自個兒又出門去迎客。


    戳在櫃台後邊的趙渺偷偷觀察著他,見他對尋常客人這麽和氣,就感覺很迷糊:這家夥看起來平平無奇,當真殺藩王如殺雞嗎?


    而此時此刻,迷糊的又豈止她一人,前堂內偷偷打量楊戈的江湖客們,又何嚐不感到迷糊:這當真是那個馬踏東瀛、屠殺倭寇如割草的二爺嗎?


    有人感到幻想破滅,莫名有種英雄遲暮、謫仙跌落凡塵的悲涼即視感。


    有人越發覺得敬畏,暗自嘀咕著‘拿得起、放得下’、‘我不如遠矣’雲雲。


    楊戈沒他們那麽多的雜念,他隻知道生活是自己的,他應該活成自己想活成的模樣,而是不活成別人想他活成的模樣……


    若是連些許浮名虛譽與過眼煙雲都堪不破,他也修不成他今時今日的模樣。


    ……


    當楊戈努力讓自己的生活重新落地的時候,外界的兩股風暴正在一南一北的匯合。


    一股風暴,是隨著海量東瀛特產傾瀉在江浙市場,引爆的七十二蕩魔勇士馬踏東瀛、屠城滅國的驚天消息,由南向北席卷九州。


    一股風暴,楊二郎隻身入京一人匹敵禦馬監五老而不落下風,實錘楊二郎已躋身絕世宗師之境的火爆消息,由北向南震蕩九州。


    兩股風暴碰撞,仿佛掀起了一股粗大的光柱直衝霄漢,南北武林數百萬習武之人仰望著這道光柱,無不感到高山仰止、望塵莫及!


    一時之間,偌大的神州江湖,萬馬齊喑、鴉雀無聲。


    而在這層表麵的平靜之下,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激蕩暗流。


    有那熱血未涼的青年武者,從七十二蕩魔勇士遠走東瀛、揚威域外的事跡之中,看到了一條有別於習武隻為貨與帝王家和名揚江湖以稱雄之外的康莊大道,無數好男兒唿朋喚友、負刀攜劍奔赴各大邊疆,立誌要不負風華正少時、不負七尺男兒軀!


    楊戈於東瀛富士山巔嘶吼的那一首《將軍令—男兒行》,就是他們的藍蓮花,男兒行一響,哪怕身邊隻有條狗,都想騎著它上戰場……


    上一迴華夏兒郎如此尚武悍勇、熱血激昂之時,還是一漢當五胡的大漢鼎盛之時。


    有那老謀深算的陰謀家,從楊二郎力壓禦馬監五老的彪悍實力當中,嗅到了前所未有的良機,可又懼怕於楊戈的彪悍戰鬥力與孑然一身,隻能施展全身解數行那曲線救國之法,欲意挑撥楊戈和朝廷的關係,令楊二郎成為他們掀翻趙家王朝的急先鋒……


    有傳言稱,楊二郎北上洛陽途徑江淮之時,曾前身前往黃山光明頂麵見大日佛尊陽破天,有意出任明教聖火護法一職。


    也有傳言稱,楊二郎與白蓮教十二地支情同手足,有意入主白蓮教東天王一位,共襄盛舉。


    還有勁爆傳聞稱,全真飛雲道君與少林行者神僧不滿楊二郎,認為其人沽名釣譽、名不副實,到處攪風攪雨、惹是生非,壞神州江湖百年清朗之氣,並言二老已有意聯袂下山除魔衛道……


    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幾乎是同一時間出現在江湖之上。


    明麵上看,這些消息似乎都有受益者,比如明教、白蓮教。


    可但凡是對楊二郎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曉,正因為這些消息看似都有受益者,反倒更能證明這些消息真不是明教和白蓮教放出來的。


    倒是極有可能,楊二郎上黃山的消息是白蓮教放出來的,楊二郎有意入主白蓮教的消息是明教放出來的。


    反正主打的就是一個把水攪渾,有棗沒棗先打他三竿、我得不到誰都別想得到……


    而朝廷這邊的應對之法,更是樸素。


    那就江湖上有什麽傳聞,就原原本本的送到悅來客棧給楊戈看,就連這些傳聞出自哪裏,大概是什麽人在背後攪風攪雨,都不帶絲毫添油加醋的標注其上。


    主打的就是一個老實本分、人畜無害。


    楊戈百無聊賴的翻看完方恪送來的各路傳聞,以及繡衣衛和西廠對於這些傳聞背後的主使者的分析後,隨手就做出了迴應。


    第二日,路亭縣西城門外就出現了一副大大的白紙黑字對聯。


    上聯:‘滾!’


    下聯:‘來!’


    橫批:‘楊二郎說的。’


    隻要是長腦子的人,就看得出左書是迴應有關明教、白蓮教的傳聞,右書是迴應有關全真飛雲道君和少林行者神僧的傳聞。


    他知曉狗改不了吃屎,也知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過他已經懶得再去追著那些見不得人的老鼠砍,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


    有道是小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


    我楊二郎不搞事,但也絕不怕事!


    他出麵迴應之後,江湖上更熱鬧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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