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畝產數千斤……濟世救民……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天下再無饑饉……國之重器……”


    北鎮府司公廨大堂,沈伐第三次仔細瀏覽楊戈的親筆信,從狗爬似的字裏行間扒出一個個溢美之詞,心頭雖然依舊不弄大明白,楊戈為什麽會如此看重這種名為“紅薯”的番邦粗糧,但心頭已大感震撼。


    他認識楊戈這麽多年,從未見過楊戈對任何人、任何事如此推崇,這溢美的小詞兒用得,都快夠格考狀元了!


    再對比那條鹹魚迴迴見到自個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嫌棄待遇,這個陳振龍與他的紅薯……


    心頭憤憤不平的沈伐放下楊戈的親筆信,抬手便要一巴掌拍在堂案之上,喝問堂下候著的陳振龍到底給楊戈灌了什麽迷魂湯,可手掌即將落在堂案上之邊,他眼前忽然閃過楊戈抱著兩條膀子冷笑的模樣,心頭頓時就一哆嗦,即將重重拍在堂案上的手,悄無聲息的輕輕落下。


    “陳先生……”


    他強行擠出一抹笑容,卻顯猙獰。


    堂下本就心頭忐忑的陳振龍嚇了一大跳,慌忙捏掌作揖道:“伯爺折煞學生了,學生一介布衣,當不得伯爺禮遇。”


    沈伐輕輕唿出一口氣,遙遙抬手,溫言道:“陳先生不必多禮,本官與路亭侯相交莫逆,路亭侯都敬你一聲‘先生’,本官自當從善如流……隻是請先生恕本官杯弓蛇影,此物當真如路亭侯所說那般,可畝產千斤?”


    他組織著語言,慎重的說道:“能否勞煩公公代下官啟稟陛下,下官過幾日再入宮覲見?”


    陳振龍心頭躊躇,他心頭異常清楚,此時此刻出得他口的每一句話,都好比那鐵板釘釘,每一個字都釘在他的身上,稍有差池,哢,腦袋搬家……


    在趨吉避兇的本能趨勢下,他下意識的就想退縮,可腦海中不知怎麽的就浮現起那日二爺蹲在田坎上撫摸番薯葉的溫柔神態,退縮的言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沈伐登時醒悟,心道了一聲‘難怪’,可心頭仍覺得忐忑,當下跟上小黃門的腳步,再次掏出一顆金裸子塞進小黃門的掌中,佯裝漫不經心的低聲道:“太醫院那幫禦醫當真都是酒囊飯袋,些許風寒竟然都拖了這麽久……”


    陳振龍慌忙擺手道:“學生一介草民,豈敢居此治世之功,全賴楊侯爺青眼、沈伯爺提攜,學生微末苦勞,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心頭思索著稍後見到皇帝該如何陳述,迴過神來忽然發現方向不大對,當即腳步一住,小心翼翼的詢問道:“吳公公,這不是去尚書房的路啊……”


    沈伐怔了怔,心說上迴不就說微恙嗎?這都七八日了,怎還未痊愈?


    他心頭略感憂慮,卻又不敢開口詢問……皇帝的健康狀況,向來是絕密,在未公開前,私自打探皇帝的健康狀況,同樣是死罪!


    “陛下既龍體不適……”


    何謂外臣?


    他掙紮了好幾息,最終狠狠的一咬後槽牙揖手道:“學生不敢欺瞞大人,紅薯在呂宋島一歲可兩熟,春薯畝產可達兩千斤、夏薯畝產可達千斤,學生自呂宋島僥幸覓迴紅薯,於家中試種三季,紅薯恰合吾天朝水土,精耕細作之下畝產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學生陳振龍,願以性命擔保!”


    小黃門緊緊的捏住金裸子,歎氣道:“誰說不是呢?都說沒什麽大礙,可官家湯藥沒少吃,就是不見重整龍威,要咱說,那幫酒囊飯袋通通都該抓起來砍頭!”


    帶把的都是外臣!


    引路的小黃門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沈大人,官家龍體微恙,尚在乾清宮修養……”


    說著,他伸手掏出一顆金裸子,不著痕跡的塞入小黃門的掌心中。


    沈伐一拍探案,豁然而起:“路亭侯沒有看錯人,先生果真國士無雙!”


    小黃門捏了捏掌心中的金裸子,小心的低聲道:“大人不是說路亭侯有親筆信入京嗎……”


    “先生不必自謙!”


    沈伐大步走入大堂,一手把住陳振龍的手臂:“路亭侯言先生當得,先生便當得……來人啊,備馬!”


    半個時辰後,沈伐懷抱著番薯盆栽,在小黃門的引領下穿過前殿。


    他抓起一旁的大氅披在身上,振奮的大聲道:“請先生隨本官進宮麵聖,此等祥瑞乃天佑吾大魏之兆,當由先生親自獻給官家。”


    外臣擅闖後宮,乃抄家滅族之罪。


    ……


    “好!”


    沈伐聞言,心神猛地往下一沉……事情,大條了!


    不多時,沈伐便在小黃門的引領下,躬身踏進乾清宮。


    “嘭。”


    他前腳踏過門檻,沉重的宮門後腳就重重的合上了,一股夾雜著濃鬱藥味的熱浪迎麵撲來,隻一個浪頭,就打得他腋下微微滲汗。


    “仲和來了……”


    熙平帝虛弱的笑聲從龍床方向傳來,沈伐一扭頭,就見到兩個小黃門正攙扶著皇帝坐起來。


    他震驚的看著熙平帝,才短短半月未見,皇帝竟然就清瘦了一大圈兒,連雙下巴都沒了,臉色也難看得就像是塗了一層防冷的蠟。


    他慌忙抱著紅薯盆栽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震驚的聲音都嘶啞了:“陛下,您怎麽瘦成這樣……”


    見他衝上來,有大內密衛一步上前,伸手來擋他。


    熙平帝卻笑著揮了揮手:“退下吧,若他沈仲和都是刺客,這天下間就沒有忠臣啦……咳咳咳。”


    話還沒說完,他就又咳嗽了起來。


    圍在龍床附近的小黃門又慌忙圍上去,披的披衣、遞茶的遞茶,還有大內密衛上前一手抵在他的後背心給他輸送真氣。


    折騰了好一會兒,熙平帝才緩過一口氣來,蕭瑟的揮手道:“行啦,退下吧。”


    沈伐上前跪倒龍床邊上,雙眼瞪著溜圓、渾身微微顫抖的打量皇帝:“陛下,您月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麽、怎麽……”


    熙平帝卻沒有迴答他的問題,而是徑直看向他懷裏的紅薯盆栽,饒有興致的輕聲笑道:“這就是那店小二口口聲聲說能救天下窮苦百姓於饑饉的紅薯嗎?”


    沈伐連忙雙手捧起紅薯盆栽,方便他就近觀察:“從呂宋島帶迴此物的福建秀才陳振龍就在宮外,他願以性命擔保,此薯一歲可兩熟,春薯畝產兩千斤、夏薯畝產千斤……陛下,此乃祥瑞之兆、大吉之兆,天佑吾大魏啊!”


    熙平帝伸出手輕柔的撫摸碧綠的紅薯葉,淡淡的笑道:“此薯乃陳振龍冒死自呂宋島帶迴,是那店小二一力發掘送至朕眼前,何來祥瑞、與天何幹?”


    沈伐一抬頭,振聲道:“陛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路亭侯與陳振龍皆乃吾大魏臣民,他們能尋得此神物,如何不是祥瑞?如何不是天佑吾大魏。”


    熙平帝失笑:“你啊你……咳咳咳……”


    一名大內密衛慌忙上前,一手抵住熙平帝後背替他平複氣血:“陛下,切莫太過激動、龍體為重啊!”


    沈伐跪在龍床邊上,想上手探一探皇帝的脈象,卻又不敢,隻得無能狂怒道:“太醫院那幫屍位素餐的酒囊飯袋,全都該死!”


    熙平帝低沉的咳了好一會兒後,才勉強平複下了氣血,他麵無表情衝寢宮內的諸多小黃門、大內密衛揮手道:“爾等且退下……”


    “陛下……”


    “退下!”


    “是……”


    一眾小黃門、大內密衛躬身魚貫退出寢宮,重新拉上宮門。


    “到底是小覷了這幫虎豹豺狼……”


    熙平帝微笑著低語道:“先前那店小二托你給王江陵帶話,讓王江陵徐徐圖之,朕還笑他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沒曾想、沒曾想……咳咳咳……”


    沈伐慌忙起身順著他的後背心助他平複氣血,嘴唇顫抖的低聲道:“陛下是說、是說……”


    “不敢置信吧?”


    熙平帝笑著拍了拍他緊繃的手臂,示意他放鬆一點:“朕也不敢相信,朕在紫微宮內竟然都能遭人算計,可朕就是在紫微宮內遭了他們的道……”


    沈伐猛然起身,紅著眼咬牙切齒道:“臣這就去封了太醫院,將所有禦醫投入天牢、嚴刑拷打!”


    熙平帝風輕雲淡的笑道:“他們既然敢做,就不會怕你查……大意了啊!”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沈伐緊咬著後槽牙,從牙縫裏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往外擠:“臣不信他們能做到天衣無縫!”


    熙平帝頷首道:“是啊,他們當然不能做到天衣無縫,他們隻會讓活人閉嘴……”


    沈伐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熙平帝:“太子近來如何?”


    沈伐木然的迴道:“迴陛下,太子爺最近在主持修建路亭的排水渠,上千人力、萬貫物料,皆有太子爺一手操持,工程忙而不亂、井井有條,微臣佩服之至。”


    熙平帝笑著由衷的感歎道:“路亭比紫微宮安全,那廝比朕會教人。”


    沈伐聽到這句話,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是去歲楊二郎與信國公聯袂前往光明頂之際……”


    熙平帝一抬眼:“想到了?”


    沈伐反手重重的一記響亮耳光扇在了自個兒臉頰上,扇飛了一顆帶血的大牙:“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


    熙平帝歎息著微微搖頭道:“此事不怪你,任誰都沒想到,他們竟會聲東擊西、釜底抽薪……朕命數如此,怨不得任何人。”


    沈伐猛地一抬眼,雙目通紅的直視著熙平帝:“陛下,難道您就這麽認了?”


    熙平帝笑道:“朕倒是不想認,可不認又能如何呢?”


    他吃力的抬起右手,遞給沈伐。


    沈伐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說了一句“恕臣僭越”後,上前一手輕輕扣住他的手腕,三指仔細的感應他的脈象。


    熙平帝任他施為,雙目無神的直視的殿頂,自顧自的低聲道:“朕近來時常憶起當年我等結伴浪蕩河洛之地的過往,憶起…齊王兄……若當年是他得大位,想必他一定能做得比朕更好吧?”


    沈伐一手感應著他的脈象,另一隻隱藏在大袖下的手掌慢慢的握拳,四指指甲都嵌進了掌心的皮肉當中。


    許久,他才低垂著眼瞼,輕柔的將熙平帝的手臂放迴被褥下,語氣輕柔而又篤定的低聲迴應道:“齊王脾性太過暴烈、又無容人之量,若是他禦極,吾大魏斷無這十七載太平之世!”


    熙平帝怔了怔,失笑道:“你啊你……咳咳咳……”


    沈伐沉默的替他順著背心。


    熙平帝一手用力的扶著他的手臂,劇烈的喘息著沉聲說道:“朕…朕時日無多,能為我大魏、為太子做的,已經不多了,伱且…且忍一時之氣,容朕將大位洗幹淨,堂堂正正的交給他!”


    沈伐輕柔的扶著他顫栗的身軀,手背青筋迸發:“陛下,太醫院束手無術,不代表民間也無辦法,縱使民間沒有辦法,還有海外,楊二郎曾提及過海外的西洋醫術,與吾天朝醫術大相徑庭、各成一家,我們還有時間、還有辦法……”


    “不、不要輕舉妄動!”


    熙平帝強者忍著咳嗽,麵紅耳赤、滿頭青筋暴起的低吼道:“讓他們跳出來鬧,他們鬧,我們才有機會收拾他們,若是現在就動手,他們就又該…又該沉下去了,不要因小失大、亂了方寸,百姓…百姓好不容易才有了幾分希望,不要…不要掐滅他們這點希望!”


    “楊二郎看不起朕,朕要讓他看看,朕有為天下人計的心!”


    “仲和啊,咱好想再牽上黃犬、騎上快馬,去逐一迴狡兔啊……”


    說到最後,他的精神都錯亂了,整個人暈厥在了龍床上。


    沈伐見狀,慌忙起身大喝道:“來人啊、來人啊……”


    “嘭!”


    宮門被撞開,門外的小黃門和大內密衛們一擁而入,烏泱泱的撲到龍床邊上,七手八腳對熙平帝施救。


    沈伐被他們擠到了牆角,整個人就像是魔怔了一樣翻來覆去的喃喃自語:“明明月前都還好好的,怎麽就這樣了呢……明明月前都還好好的,怎麽就這樣了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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