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都行?這……這是何意啊?還請大人點撥一二。”


    就聽嚴希堯笑道:“前歲長安縣滅門慘案,一直不曾尋到藏屍之地,被一條狗找到了,這才破了此案……是以,將那狗招進刑部給個差事……不過分吧?”


    “不過分。”那官兒應聲道。


    嚴希堯又道:“去歲京師私鹽猖獗,惹得聖人大怒,這隻狗能聞出來哪一包是私鹽、哪一包又是官鹽,因是這才查獲了此等大案,此等功勞……給個司獄的名頭……不過分吧?”


    “不過分。”


    “正月裏,這隻狗衝著左都禦史狂吠不止,事後才查出來清名在外的左都禦史竟私下收了鹽商上萬兩髒銀!這般能為,再往上升一升……說得過去吧?”


    “這……說得過去。”那官兒頓了頓,說道:“大人,何不將狗換成人,使喚起來也方便。”


    那嚴希堯笑吟吟道:“這人……哪兒有狗忠心啊?啊?哈哈哈——”


    “嚴大人,下官對大人可是忠心耿耿啊。不信……不信大人且聽,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過了過了,本官方才不過是頑笑之語,你怎地還當真了?吃茶吃茶。”


    屏風裏,李惟儉眯了眼睛,許是因著年歲之故,隻覺得火氣升騰,雙手不覺間便將衣襟擰成了麻花。


    嚴希堯看似訓導下屬,實則分明就是跟這兒給自己演雙簧呢!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逼著自己給他做狗啊。


    自重生此間,李惟儉早早便知曉,不論他要做什麽,要麽自己勢大難製,要麽總要尋個靠山。


    如今仔細一想,他前世便是如此,這一世還是如此。嘖,事兒還是那些事兒,人還是那些人!什麽都沒變!


    自失一笑,想著富甲一方的揚州鹽商,每逢千秋、萬壽節(注一)拚了命的往宮裏頭送銀子;想著外間那十幾、二十年苦讀中了進士,卻在嚴希堯麵前學狗叫的官兒。


    李惟儉便悟了,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謙謙君子在這年頭隻怕是難以上進。


    不過……嚴希堯想自己給他當狗,那得先看看丟過來的究竟是骨頭還是肉。他李惟儉可沒平白給人當狗的習慣!


    外間說了會子公事,嚴希堯端茶送客,命人將那官兒送了出去。


    隨即說道:“複生出來吧。”


    李惟儉整理了衣衫,麵色尋常,昂首繞過屏風,遙遙衝著嚴希堯一禮:“見過少司寇。”


    “嗯,坐。”


    嚴希堯擺手示意,李惟儉先行拿了茶壺為其斟了茶,又為自己斟了一盞,這才施施然落座。


    嚴希堯上下打量了李惟儉幾眼,讚許道:“不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我果然沒看錯人。


    昨兒,複生迴府可曾遭了刁難?”


    李惟儉笑道:“少司寇說笑了,學生行得正、坐得端,又哪裏會有人刁難?”


    “哈哈哈,好!”嚴希堯笑眯眯道:“這兩日,複生就莫去城外火器試射場了,跟著景文,多往外城武備院走走——有好處。”


    有好處?莫非那螺旋膛線的銃管子造出來了?


    李惟儉自知麵前的嚴希堯官術爐火純青,說話從來留一半,半點抓手也不會露出來。


    因是他也不追問那好處是什麽,隻起身拱手道:“是,多謝少司寇提攜。”


    “嗯,沒旁的事兒複生便去吧。”


    李惟儉起身告退,出得書房,又在側園轉了轉。劉家父子又往下鑿了一尺,結果照樣往外滲水,如今一邊兒驅動著水泵,一邊兒緊忙貼青石與三合土。


    隻瞧了一陣子,李惟儉便領著吳海平離了嚴府。


    二人放馬而行,李惟儉不由得感歎道:“想上進真是太難了。”


    吳海平瞥了其一眼,腹誹道:“公子,您還難?您是不知道我昨兒晚上跑了多少冤枉路。為了打聽那車員外,小的差點兒給關在外城進不來。”


    李惟儉歪頭笑吟吟看向他,說道:“你那東家行二還是行三啊?”


    “額……”吳海平麵色驟變。


    “不用言語,比劃個手勢就行。”


    吳海平四下看看,確認無人關注,這才悄然比劃出三根手指。


    李惟儉了然於胸,這倒是有趣了,不想竟然是那位主兒。依稀記得,那位主兒可是跟賈府有仇的。


    此時天色尚早,明日便是黛玉生辰。李惟儉便在內城繁華處四下逛將起來,總要選上一件禮物才好。


    最後在馬市橋左近尋見了一家洋貨鋪子,進到內中逛了逛,忽而瞥見一物,他幾步行過去探手拿了起來。


    那掌櫃的殷勤道:“公子好眼光,上好的洋貨,您瞧瞧這做工,這質地,沒得挑!”


    李惟儉擰動發條,聽了一小段禁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這是洋貨?誰家洋貨放鮮花調?”


    掌櫃的麵色不紅不白,搓手笑道:“公子好眼力,這洋貨實則是內府造的,您要是入手,我給您打個狠折。”


    “什麽價兒?”


    掌櫃的比劃出兩根手指。


    李惟儉頷首道:“倒是不貴,二兩銀子也算有些賺頭。”


    掌櫃的神情一怔,急了:“公子莫要說笑,二兩?這黃銅、玻璃罩子二兩銀子都下不來。二十兩!您還別嫌貴,換旁人我能賣三十兩您信嗎?”


    李惟儉哪裏肯信這般鬼話?


    與那掌櫃的討價還價半晌,這才掏了十六兩銀子,將這物件買了下來。


    出得洋貨鋪子,吳海平就道:“公子,時候兒不早了,是不是該迴了?晌午灌了一肚子茶水,就吃了塊兒點心,五髒廟方才就開始鬧騰來著。”


    “嗯,沒旁的事了,迴吧。”


    二人翻身上馬往迴行去,路上李惟儉忽而覺得,好似有什麽事兒給忘了。


    忘了什麽?算了,左右也不重要。


    ………………………………


    水車胡同兒。


    小院兒正房三間,廂房兩間。


    運煤渣的驢車自胡同裏穿行而過,小院兒的正房便開了房門,露出一張豐腴的麵孔來。


    見經過的隻是驢車,司棋便蹙眉又闔了房門。折身去到裏間,盤腿坐在炕頭,她蹙眉想著:都這般時辰了,那位儉四爺怎地還沒來?


    她本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王善保家的又是邢夫人的陪房,仗著如此便利,就成了二姑娘迎春的貼身大丫鬟。


    可陪在二姑娘身邊兒兩年,司棋就覺察出來,二姑娘是個綿軟、懦弱的性子,將來隻怕配了夫家也是個不得勢的。她若是陪嫁過去,不知要遭多少窩囊氣!


    轉眼二姑娘眼瞅著十四了,來年便要及笄。司棋便想著,與其陪嫁過去,莫不如自己選個如意郎君。


    恰好年前表弟潘又安走了門路,到得府中充做了小廝。潘又安生得極標致,又小意溫存的,一二來去司棋便芳心暗許。


    本道待二姑娘出嫁前將此事挑明,求了外祖母王善保家的請托一番,將自己配了表弟潘又安,不想突起波瀾!


    表弟潘又安為了賈薔那紅口白牙全無憑依的好處,竟誘騙新來的儉四爺走了私巷!原以為那儉四爺會息事寧人,不想幾日光景情勢突變,潘又安上街采買竟被巡街禦史給抓了起來!


    表弟一家自然是急了,四處請托,卻求告無門。司棋憂心表弟潘又安,便去求了外祖母,可外祖母不過是邢夫人的陪房,莫說是她,便是邢夫人隻怕也無力插手。


    司棋向來是個無法無天的,眼見求告無門,幹脆將心一橫,這才生出用自己青白身子換潘又安性命的念想。


    如今她心中忐忑,到底還是黃花閨女,難免心中有些不安。心中胡亂思忖,一會子記掛著潘又安,一會子又想著那儉四爺來了自己該如何……


    想起儉四爺來,司棋忽而生出荒謬的念頭來:身子給了那儉四爺,好似也不算吃虧。


    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她又歎息一聲,都這般時辰了,也不知那位儉四爺會不會來。


    日頭一點點偏西,司棋的心跟著那日頭一點點往下沉。眼見臨近申時,她忽而淒苦一笑。


    想來那位儉四爺是不會來了……也是,儉四爺房裏那幾個丫鬟一個賽一個的嫽俏,自己這般豐壯的怕是不合儉四爺的心意吧。


    可她又能如何?總不能眼瞅著潘又安身陷囹圄。


    想著打聽來的信兒,那位儉四爺大抵多在申時迴返,司棋再不耽擱,起身出門鎖了門,快步朝著榮國府行去。她隻告了一日的假,錯過了今日,再沒旁的時候了!


    水車胡同兒距離榮國府不遠,她到得後街卻不曾入府,遠遠躲開後門,眼見四下無人這才快步行進私巷裏,心中隻祈禱著今兒那位儉四爺好歹從此處經過。


    許是過路的神明顯了靈,她停在側門不過須臾,便見前方私巷口轉過來二人。當先昂首而行的,正是那位儉四爺!


    司棋按耐著心中複雜難明的心緒,捧著心口默默等著儉四爺走近,這才迎上前屈身一福:“儉四爺。”


    李惟儉停步,瞥了其一眼,這才記起來那日的紙箋來。他心中暗惱,又有些釋然。


    他如今不過十三歲年紀,又不是寶玉那般不愛惜自己身體的,此時行那男女之事實在太早。


    因是便蹙眉道:“原是司棋姑娘。”


    略略上下打量一眼,這司棋的個頭竟比他還高一截,生得高大豐壯,麵上也有幾分顏色。這般姿容放在此時怕是不受待見,待過上三百年定是不少人心中的心頭好。


    頓了頓,他負手說道:“司棋姑娘多大了?”


    “十六。”司棋低聲道。


    “嗯,姑娘家,還是要珍惜自己。你表弟的事兒,若我能插得上手,自會出手相幫。”


    點點頭,李惟儉領著吳海平錯身而過,身後的司棋轉過身來連忙屈身一福:“多謝儉四爺,我祝儉四爺金榜題名、公侯萬代!”


    待起身,眼前早已沒了李惟儉的身形。司棋心中湧過暖流,想著這位儉四爺果然好說話,生得又不比表弟差……


    輕輕舒了口氣,她為表弟潘又安能做的已然做了,是福是禍,全憑造化吧。


    ………………………………


    梨香院。


    “妹妹留步,迴頭兒我尋老爺打聽打聽,有了信兒再來告知妹妹。”


    “哎,姐姐慢走。”


    薛姨媽目送王夫人領著丫鬟、婆子遠去,這才施施然與寶釵迴返。


    進得正房裏,就見薛蟠忽而一拍桌案,吼道:“整日家拘在家裏,任事不做,真真兒困死個人!媽媽,依我看,那勞什子巡街禦史就是嚇唬人。不看僧麵看佛麵,舅舅那般奢遮,豈是一個小小禦史敢開罪的?”


    他這兩日正在學中與香憐、玉愛打得火熱,眼瞅著便要入巷,哪裏肯乖乖拘束在家中?


    眼見薛蟠鬧了脾氣,薛姨媽便過來勸說道:“我的兒,你好歹聽勸一迴吧,沒看你姨丈都說此事難辦?真要是出去讓那禦史給捉了去,你叫媽媽可怎麽活啊!嗚嗚嗚……”


    “哥哥!”寶釵瞪視薛蟠。


    薛蟠此人媚上淩下、無法無天,卻極為重情義。眼見薛姨媽哭將起來,頓時慌手慌腳起身道:“媽媽莫要哭了,我不出去就是了。哎……”


    薛姨媽止住眼淚,接過寶釵遞過來的帕子略略擦拭,就道:“我的兒,你素日裏再如何胡鬧,媽媽也管束不得。但盼著你早日成家立業,好歹給薛家留個一兒半女,也好對得起你父在天之靈。


    如今外人謀算咱家的家業,那皇商沒了便沒了,總好過薛家絕了後啊。”


    薛蟠眉頭緊鎖,但覺憋悶無比,倏忽一拳砸在桌案上,起身就要走。


    “哥哥,你要去哪兒?”


    寶釵趕忙上前扯住其衣袖,薛蟠便道:“我,我去尋儉哥兒道個惱。殺人不過頭點地,前頭送了香菱,我如今再去道惱,此事總算揭過了吧?我再求著儉哥兒幫幫手,總不能讓咱家的皇商丟了!”


    寶釵心中好一陣無語。沒奈何攤上這樣一位兄長!


    如今刀子攥在對頭手裏,此事又哪裏是李惟儉插得上手的?


    注一:千秋節,太後生辰;萬壽節,皇帝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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