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蹙眉端坐了,撚動佛珠不曾言語。她本心因著賈珠之死、又得了幼子寶玉,便極為不喜兒媳婦李紈,連帶孫兒賈蘭都不受其待見。


    那拐著彎兒的李惟儉,自然也不受王夫人待見。是以李惟儉入榮國府這許多時日,竟隻見過王夫人一遭。


    王夫人原想著那儉哥兒不過是進京趕考的酸秀才,考的還是勞什子實學,便是中了舉人來日也是與匠人廝混在一處的醃臢小吏罷了。不曾想,這儉哥兒莫名其妙就發跡了!


    水務公司一成的股子,每歲十幾、二十萬兩的銀錢,可比寧榮二府合在一處歲入還多了幾番。


    王夫人本心不想與李紈,乃至李家在攀扯上幹係,奈何府中人口滋生,歲入不曾增多,開銷卻愈發靡費。正月裏王熙鳳短借了一筆銀錢,王夫人識得其中厚利,便鼓動著侄女兒王熙鳳放債增收。


    原本王熙鳳已動了心思,奈何那倪二卻偏生在此時壞了事!尋不著靠譜的人手,放債一事暫且擱置,這榮國府的開銷可擱置不得。月許光景,姑侄兩個也不知磋商了幾迴,始終尋不見法子。


    而後如今忽而就聽得那儉哥兒發跡了!


    強忍著心中厭惡,王夫人思量半晌才道:“此事我不好出頭兒,若是出了頭兒倒像是咱們家仗著輩分欺負人,你私下裏尋了珠哥兒媳婦兒,再與那儉哥兒好生商量一番,成與不成都得顧念著親戚情分。”


    王熙鳳應了,心中微寒。她如今管著家,得罪人的話兒都是出自她口,實則掌家的乃是王夫人,她又如何能做得了主?


    她又是個要強的,這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習慣了周遭點頭哈腰、諂媚阿諛的,又哪裏忍得了來日一身空,任憑府裏的仆役、婆子背後說嘴?


    王夫人一推幹淨,王熙鳳辭別了,迴程路上便隻能暗自盤算。這會子她心中暗自慶幸,幸好素日裏明麵兒上不曾得罪了大嫂子,否則這一遭倒是不好開口了。


    過得穿堂,隨在一旁的平兒低聲道:“奶奶,我瞧那儉四爺外圓內方,不是個好相與的。奶奶須得好商好量,切莫鬧到後來傷了親戚情分。”


    “嗯?”王熙鳳頓足,隨即緩步前行,說道:“是了,你倒是見過儉兄弟兩迴。你且說說,儉兄弟到底怎麽個品性?”


    “這卻不好說啦——”平兒思忖道:“瞧著和顏悅色的,偏生一雙眼睛極有神采。私下裏那些婆子都說儉四爺的好話兒,我打聽了一遭,卻是儉四爺身邊兒的丫鬟紅玉,不拘是取飯食還是旁的物件,隔三差五的總會給管事兒的塞幾錢銀子。”


    王熙鳳怔了怔,忽而怒從心頭起:“姓李的這是壞了規矩!素日裏那些下人、婆子就極沒規矩,從他那兒得了好處,倘若旁的主子來日驅使,是不是也得舍些銀錢?”


    平兒好一陣無語,欲言又止,終究說道:“奶奶忘了,前些時日您吩咐過的……我估量著,儉四爺也是無奈。”頓了頓,又道:“姨太太身邊兒的同喜、同貴,舍的銀錢比那紅玉還多呢。”


    王熙鳳氣哼哼道:“迴頭稟明了太太,總要整治整治這般不知本分的婆子才是!你繼續說。”


    “是,”平兒應了,又道:“儉四爺小事兒渾不在意,可遇上大事兒……奶奶想著姨太太家的薛大爺,還有東府那兩位,可得了好兒?”


    王熙鳳腳步一頓,待再行將起來,卻是半晌沒言語。是啊,此事便能瞧出來李惟儉是個不好相與的,須得好生商量才是。


    ………………………………


    一連三日,李惟儉早出晚歸。他先是又見了忠勇王一遭,解釋了一些水務公司要點,隨即請忠勇王批準其參觀內府各類工坊。


    李惟儉早得了功名,此番又是獻策有功,忠勇王自無不可,還打發了個主事陪同,引著李惟儉上上下下將內府工坊參觀了個遍。


    參觀過後,李惟儉心中大略有了數,此時大順不缺頂尖匠人,那工坊與後世工廠相去甚遠,更像是手工作坊。旁的不說,單是那笨重的鏜床,須得四匹健壯騾子推動磨盤,磨盤又連著曲軸連杆,以此驅動鏜床。


    鏜床的刀頭是淬火、碳化處理的高碳鋼,鑽膛的火炮更是內裏熟鐵、外邊灰口鐵,非如此別想鑽出火炮膛口來。


    李惟儉暗自思量,此時大順的金屬冶金工藝隻怕已然稍稍落後於西夷,倒是金屬處理工藝大差不差。


    因是他心中大略有了底氣,須得先行造出來能提供穩定動力的蒸汽機,由此方能進一步推動技術革命。


    這日李惟儉與嚴奉楨又去了一趟外城武備院,前一迴二人丟下圖樣子,陳主事不好估算,隻說三日後報價。


    吳兆鬆已然調任戶部,這會子武備院尚且沒調來新的郎中,是以二人是徑直與那陳主事打的交道。


    嚴奉楨拉膛線的床子還好說,這是為國為民,內府包辦了一切費用。隻待造出來驗證之後,便有嚴奉楨的好處。


    倒是李惟儉那雙脹蒸汽機,陳主事思來想去最後報了個天價。


    “四百兩?太黑了!攔路搶劫也就這價碼吧?”嚴奉楨一聽就瘋了。四百兩啊,他一年的月錢加一起都沒這麽多。


    那陳主事老神在在說道:“李公子這機器全是黃銅造的,這般尺寸拋費自然不少。再有,一切物件兒依著李公子提供的尺寸,須得重新開模。下官盤算了一番,怎也要二十個匠人花費兩月之久。”


    “那也——”


    李惟儉攔下氣急敗壞的嚴奉楨,笑吟吟說道:“銀錢不是問題,隻一條,必須造好,不惜工本。”


    陳主事那木訥的臉上略略露出一絲笑意:“李公子這般說了,下官定然盡心。隻是,這造定然是能造出來的,能不能運行下官可就管不得了。”


    “無妨,造好了打發人來告知我一聲,到時我親自來組裝。”


    陳主事拱手道:“李公子爽利,另有一樁事下官須得有言在先。此番拋費頗大,須得先付半數銀錢做定金。”


    “好說好說。”李惟儉甩手就拍過去二百兩銀票。


    一旁的嚴奉楨直看得眼熱不已,呲牙道:“複生真真兒發跡了啊。”


    李惟儉大笑兩聲:“不差錢,造就是了。今兒正好,我請景文兄吃酒,地方隨便挑。”


    “還算複生夠義氣——”話鋒一轉,嚴奉楨忽而扭捏起來:“——我聽聞錦香院的酒菜頗有特色。”


    李惟儉眨眨眼,心中暗忖,這錦香院怎地聽著這般耳熟?是了,好似多日前薛蟠那廝就邀著自己同去錦香院來著。


    他頓時揶揄乜斜看將過去,直把嚴奉楨看了個麵紅耳赤:“額……其實柳泉居也行。”


    李惟儉笑了笑:“就錦香院,不過須得改日再說了。方才才想起來,今日須得早早迴家一趟。”


    嚴奉楨連連頷首應下。他家教森嚴,每月的月例銀子大多拋費在了實學造物上,這剛開了葷,聽得有人提起錦香院的妙處,便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心思來。


    二人不再贅言,不到午時便往迴返。路上嚴奉楨卻說,其父嚴希堯嚴謹其步入官場,且私下朝今上討了恩旨,倘若此番嚴奉楨立有寸功,請封虛爵便是了。


    李惟儉暗忖,嚴希堯這老狐狸果然是個人精!這是瞧出來嚴奉楨不擅官場交際,這才阻了其仕途,轉而謀求轉型勳貴,以保來日富貴。


    嚴奉楨腹誹了兩句,忽而說道:“複生可曾聽說了,陳督憲已過了黃河,不日便要進京。聽聞聖人連番下中旨催促,偏生咱們這位陳督憲走的不急不緩。嘖嘖,算算這路上足足拋費了三月有餘。”


    陳宏謀要進京了?


    嚴奉楨又道:“複生來日攀上了陳督憲……不,是陳相,前程定然不可限量。真真兒是讓人豔羨啊。”


    “哈?”李惟儉笑著看向其,說道:“我為何偏要攀上陳相?”


    嚴奉楨納罕道:“複生這般實學底子,又擅實務,不走陳相門路,如何一展抱負?”


    李惟儉隻笑著搖頭:“景文兄想多了。”


    攀附陳宏謀?那是自尋死路啊。


    陳宏謀是誰?說白了就是聖人手中最犀利的一把刀,用來將這天下重新分割。所謂變法,曆朝曆代不過是利益重新劃分,阻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這般活計最是兇險。


    且看王安石、張居正,曆朝曆代變法者可有好下場?李惟儉這會子興衝衝攀附過去,或許有十幾年風光,可隻待陳宏謀倒台,他就得跟著吃不了兜著走。


    其後反攻倒算,李惟儉這般身子骨如何承受的住?


    再者說,他李惟儉走的路子與陳宏謀可不同啊。一個是重新切蛋糕,一個是做大蛋糕,攪在一處隻怕不美。


    如今朝中變法尚不曾開啟,卻粗略分作了新舊二黨。新黨實則可稱為帝黨,舊黨則代表著廣泛的士紳、勳貴利益。


    李惟儉推動工業革命,受益者絕非是尋常百姓,首當其衝受益的是這些勳貴、士紳!因是,他李惟儉又怎麽可能卻站到這些人的對立麵兒?


    當然了,聖人惱恨這些勳貴,李惟儉不與其沾染就是了,但那些士紳卻是可以交好的。


    虧得前些時日吳兆鬆點破了三條上進之路,錯非如此李惟儉還在糾結於如何在變法中左右搖擺。此番卻是不用了,隻消鑽進內務府,偷偷不斷造機器,受益的士紳自然會自發推動工業進程。


    同車的嚴奉楨卻是不信:“複生這般說,怕是沒門路吧?嗬,且看來日複生走不走陳相的門路就是了。”


    李惟儉笑吟吟道:“不若咱們打個賭?”


    “賭什麽?”


    “我輸了,連請景文兄一個月酒席,地方隨便挑。”


    “好啊。”


    “別急,景文兄若是輸了,隻消仨月不得同房就好。”


    “你——”嚴奉楨暴跳如雷:“李複生你這廝不當人啊!”


    “賭不賭?”


    嚴奉楨咬咬牙,恨聲道:“賭了!”


    李惟儉頓時樂不可支,想著坑了嚴奉楨一迴,也算是父債子償了。


    這日先行送了嚴奉楨,李惟儉這才迴返自家小院兒。他這般急著迴來,是因著昨兒就打發紅玉請了大姐姐李紈今日來小院兒吃酒。


    一則多日不見,二則他在內府過了一分股子掛在了李紈名下,算是略略報答李紈此前看顧之恩。


    大姐姐也不知如何想的,月例銀子明明與賈母相同,又有些田產貼補,卻偏偏節衣縮食的。想來得了這一分股子,大姐姐李紈往後再無需這般節儉了吧?


    先進角門交還了馬車,李惟儉與吳海平過夾道到得小院兒門前,吳海平這才將身上的褡褳交給李惟儉,內中是兌的二百兩銀稞子。


    囑咐了兩句吳海平明早到前院兒聽差,李惟儉提著褡褳入內,紅玉便早早迎了上來。


    “四爺,喲,這是提的什麽?”她趕忙過來去接。


    二百兩銀子折算起來十二斤有奇,李惟儉故意使壞不曾點破,徑直遞給紅玉,紅玉入手便是一沉:“瞎,怎地這般沉?”


    李惟儉促狹道:“剛兌的二百兩銀子,留著家中開銷的,去拿了給晴雯收著去。”


    “哎。”紅玉麵上一喜,連忙快行幾步先行進了屋裏。


    白花花的銀稞子自褡褳裏傾倒出來,頓時鋪滿了小半桌案。香菱過來伺候著李惟儉擦洗,其餘幾個丫鬟守著銀稞子全都笑逐顏開。


    那晴雯一邊廂將銀稞子收攏進匣子裏,一邊廂笑著說道:“前兒還說這銀子不堪花用呢,今兒四爺就拿迴來二百兩,算算足夠兩、三個月嚼裹了呢。”


    李惟儉大馬金刀落座,琇瑩趕忙奉了溫茶,他撥弄蓋碗品了一口說道:“可曾跟廚房打過招唿了?”


    紅玉就道:“四爺放心就是,早跟柳嫂子招唿過了。舍了一兩銀錢,那柳嫂子沒口子的應承,說保準兒今兒的酒宴合四爺的心意。”


    “那就好。”


    說話間就到了申時,外間素雲叫門,紅玉迎將出來,喜滋滋迴報:“四爺,大奶奶帶著哥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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