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劾?


    自己不過區區秀才,何至於引得禦史彈劾?況且嚴希堯可是刑部左侍郎,禦史言官照理也不歸他管。


    莫非那禦史是嚴希堯的門生不成?


    李惟儉麵上不變,心中細細思量,忽而覺得不對。這彈章說著嚇人,實則也就能嚇唬嚇唬人,又能耐他何?


    且嚴希堯此人做事向來狠辣,要麽不做,要麽就做絕。這等不痛不癢的彈劾,實在不像是嚴希堯的手筆。再想想此前唱雙簧先是威逼自己,轉頭就丟了條大腿過來……李惟儉思量半晌,愈發覺著嚴希堯好似在考驗自己一般。


    想明此節,李惟儉麵上露出笑容,試探著拱手道:“大人莫要嚇唬學生了,大人也知,這些時日學生實在煩不勝煩,每日家大多躲在家中。”


    嚴希堯似笑非笑道:“那股子,沒少轉手?”


    “是,人情世故,總是推脫不過。起初還不覺,可幾十萬、幾十萬的銀子入手,學生這才心中憂慮不已。那股子轉手所得一百六十萬兩,今日一早學生已將其中一百萬報效給了聖人。”


    嚴希堯撫須盯著李惟儉,沒言語。


    李惟儉偷眼打量了下,接著說道:“方才學生無意中遊逛,偶得一幅字畫——”


    “哈哈哈……”嚴希堯笑著連連搖頭:“快莫說你那字畫了,你前腳剛走,後腳掌櫃的就尋了來——十萬兩啊——掌櫃的生怕你是想搭救東平王啊。”說話間嚴希堯自桌案下抽出厚厚一疊銀票丟在其上,道:“數數,趕快收迴去。”


    “啊?”


    嚴希堯笑吟吟道:“莫要再裝傻,我幾次試探,以複生心智又怎會不知其中真意?”


    李惟儉思量了下,到底上前將那銀票攏入袖口。嚴希堯擺了擺手,李惟儉順勢在一旁落座。


    就聽嚴希堯道:“我少年中得進士,至今雖說門生故吏頗多,可能傳衣缽者卻無一人。我膝下兩子,長子愚鈍、次子無意官場,我轉眼便要知天命,總要為身後計啊。”


    說話間,嚴希堯目光灼灼看將過來。


    李惟儉心道,果然如此。隻是又暗自腹誹,嚴希堯為了尋個政治繼承人,實在太過折騰人。


    就聽嚴希堯又道:“複生有智多謀,臨大事而不驚、得厚利而不傲、心中自有謀劃,且恩怨分明。料想我以誠待複生,複生來日必會看顧我之身後事啊。”


    “這……大人謬讚了。”


    “哪裏謬讚了?”嚴希堯正色道:“我故意賣了伱一迴,你事後處置,不正是處變不驚?將你引薦給聖人,你當麵兒就上了條陳,不正是心中有謀劃?其後那一成股子,若換做旁人,隻怕是寧可惡了聖人也要收入囊中,複生卻毫不吝惜,可見心思老道。”


    李惟儉笑道:“學生借住賈府,賣那薛蟠卻毫不猶豫,怕是當不起恩怨分明吧?”


    “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算得了什麽?李守中之女隻照料了你一載,你此番幹脆轉了其一分股子。這還不算恩怨分明嗎?”


    敢情自己所作所為全都逃不過嚴希堯的法眼,李惟儉認了,拱手道:“大人法眼如炬,學生佩服。”


    “到了這會子還叫我大人?”


    李惟儉再無猶豫,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學生李惟儉,見過恩師!”


    “好,複生快坐。”嚴希堯老懷大慰。


    師生名義定下,嚴希堯笑得愈發暢快,觀量李惟儉一眼,說道:“複生前番條陳一舉數得,可見是能任事的。來日過了秋闈,可有入朝之念啊?”


    “大人——”


    “哎?”


    “老師,”李惟儉說道:“陳督憲眼看就要入京師,此等風雲際會之際,學生不過是個實學舉人,還是韜光養晦的好。”


    “哦?不入朝?”


    “入朝不過是雜品,莫不如進內府做些實打實的事兒。”


    嚴希堯愈發讚賞,說道:“如此老夫就放心了。曆朝曆代變法者,難有善終。此時複生若入朝,依複生之能必入陳宏謀之眼,待變法有所成,隻怕複生到時滿朝皆敵。


    聖人如今春秋鼎盛,可凡事都有個萬一。這聖人在時,憐惜複生之能,自然能保住複生。可聖人一旦不在了……新君即位,隻怕必要斬複生以安天下啊。”


    此番言論實心實意,李惟儉心下大定,暗忖這一迴嚴希堯沒再誆騙自己。因是便道:“學生也是如此思量,這才打算避入內府。況且,學生在內府中更能一展所長,隻怕所辦之事,未必比外朝要小。”


    “哦?莫非複生又有謀劃?”


    李惟儉笑著頷首,便將此前條陳上的後續謀劃說將出來。這謀劃極為簡單,有我蝸殼水泵,其吸程、揚程都遠超以往水泵,那萬年縣內的西山廢棄煤礦,自然就可以再行開采。


    這些時日忠勇王所領的內府早已砸下數十萬兩銀錢,將廢棄礦坑盡數買下,又買了不少旁的煤窯。如此,內府便操控了京師煤炭供給。


    其後不拘是蜂窩煤,亦或者是暖氣供熱係統,都會導致京師煤炭用量暴增。待到冬日裏京西煤礦公司的股子放出來,定會引得財主們蜂擁而至。


    嚴希堯聽罷唏噓道:“複生有如此陶朱之能,何愁來日不得大用?”


    “恩師過譽,學生不過是有些小心思罷了。”


    “少年人該傲就要傲氣些,老夫麵前,複生又何必太過自謙?”頓了頓,嚴希堯問道:“不知複生來日可有青雲之誌?”


    李惟儉眨眨眼,拱手說道:“恩師太過高看學生了,學生方才不曾扯謊,的確醉心於實學造物。若憑實學造物能使我大順國富民強,不受外侮,學生此生便足矣。”


    嚴希堯頷首道:“不驕不躁,腳踏實地,我果然不曾看錯。”頓了頓,說道:“複生既拜入我門下,做老師的總要提點一下。”


    李惟儉身子前傾,做出洗耳恭聽狀:“恩師請說。”


    “賈家那等勳貴,往後複生還是離遠一些吧。須知聖人愈是隱忍,來日發作起來,便愈是雷霆之威啊。”


    見嚴希堯說得如此嚴重,李惟儉蹙起眉頭來,怎麽覺著在嚴希堯眼中賈家早已是塚中枯骨,好似結局也絕非抄家那般簡單呢?


    嚴希堯又說道:“十年前兵變,餘成棟出自賈府親兵;那賈敬先前還是太子侍讀。賈家門生故吏遍布軍中,當朝錢天官更是與賈家有過命的交情。若換了複生是聖人,怎會不忌憚賈家?


    且……聖人也是因著……罷了,”嚴希堯皺眉道:“這等事知曉了不是好事,老夫還是不說了吧。”


    誒?聖人到底如何了?這說話留一半兒的,真叫人難受。


    不過李惟儉也知,事涉聖人陰私,隻怕不好傳揚開來,這等事還是莫要追問了。


    “是,學生知道了。”


    “嗯,複生自有分寸,老夫點到即止便可。不像我那犬子,有時便是當麵說透了,他轉頭犯了倔脾氣依舊我行我素。”


    李惟儉又陪著嚴希堯說了會子話兒,待到未時過半,嚴希堯這才打發其迴返。


    出得嚴府,坐進馬車裏,伴著轆轆車輪聲,李惟儉緊鎖眉頭暗自思量。


    嚴希堯雖不曾明說,但暗地裏的意思很清楚,賈家最終可不止是抄家那般簡單,隻怕是抄家滅族啊!


    如此一來,大姐姐李紈與外甥賈蘭豈不是也會牽連進去?


    倘若如電視劇那般僅僅是抄家,李惟儉大可以事後搭救,可若是抄家滅族……聖人雷霆震怒之下,便是李惟儉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好保全。


    想想自己如今方才起步,且不曾入仕,距離事發總還要些許年頭,此時隻能慢慢想法子了。為今之計是先將李紈弄出賈府,免得還不等皇帝發落,大姐姐便落得個油盡燈枯。


    馬車迴返榮國府,李惟儉憂心忡忡迴了自家小院兒。


    今日細雨綿綿,便是有傘遮蔽,身上也濕漉漉的。李惟儉便換了一身衣裳,隨即提著買來的金鎖,點了紅玉與香菱兩個丫鬟,去尋王熙鳳。


    白日裏自能出入內宅,李惟儉領著兩個丫鬟進東院,過東角門、西角門,便到了鳳姐兒院兒前。


    命紅玉上前叫門,卻得知這會子王熙鳳與平兒都不在,說是忙著點驗庫房去了。


    留守的丫鬟將李惟儉請進來,奉了香茗讓其等候,隨即緊忙打發人去尋鳳姐兒。過得好半晌,王熙鳳與平兒匆匆迴返。


    那簾櫳一挑開,王熙鳳便笑道:“儉兄弟怎地來了?一早兒就聽得喜鵲叫,一天下來也沒見什麽好事兒,不想就應到了儉兄弟身上。”


    李惟儉趕忙起身笑著拱手:“二嫂子,倉促來訪,實在冒昧了。”


    王熙鳳招唿他落座,自己也坐了,笑著說道:“這話兒說的沒道理,都是自家親戚,哪兒來的倉促、冒昧?若說倉促冒昧,儉兄弟豈不是連我上迴也說了?”


    “哈,二嫂子說的是。”李惟儉笑著衝紅玉使了個眼色。


    紅玉便將小巧的包袱放在桌案上,打開來,露出內中精致的項圈與金鎖。


    王熙鳳瞥了一眼,詫異道:“喲,儉兄弟這是何意啊?”


    李惟儉就道:“今兒逛造辦處,恰巧就瞧見這麽一套物件兒,想著巧姐兒正合用,我便順手買了下來。這不,方才迴來就給二嫂子送來了。”


    “難為儉兄弟有這般心思,隻是……”一雙鳳眸瞥了其一眼:“儉兄弟怕是有事兒吧?”


    “二嫂子慧眼,”李惟儉道:“倒是有些事要求二嫂子幫著說說話兒。”


    王熙鳳與平兒對視了一眼,緩緩舒出一口氣,這才道:“儉兄弟且說說看,我這肩膀窄、能為低,可不是什麽事兒都能幫得上的。”


    李惟儉便將那王府女西席的事兒簡略說了一遍,臨了道:“王爺垂詢,我一時想不起旁人,脫口便舉薦了大姐姐。王爺當場應下,事後我一琢磨,隻怕此事不易。奈何早已向王爺允諾了,總不好中途變卦。”


    “還有這迴事?”王熙鳳暗暗心驚。


    都道李惟儉能為大,王熙鳳隻道其發跡了,手中攥著金山銀海,卻不想竟與那忠勇王有這般交情。


    王熙鳳端起茶盞慢慢品了,心中暗自思量。李紈出府為王府西席,此事對她隻有好處,卻沒壞處。


    再放眼整個榮國府,似乎此事也沒旁的壞處。唯獨一點,隻怕姑姑王夫人會橫加阻攔。一則李紈到底是寡婦,二則王夫人見不得李紈好!


    如今雖說是王夫人掌家,可因著孝道,說到底做主的還是老太太。迴頭兒李惟儉在老太太麵前提及此事,她王熙鳳不用旁的,隻打打太平拳,說說公道話兒,料想也不會因此惡了王夫人。


    乜斜一眼桌案上的項圈、金鎖,略略估量,這一套沒四百兩銀子下不來。王熙鳳心中動容,放下茶盞道:“儉兄弟可問過大嫂子了?”


    “問過了,大姐姐似有些意動,又有些猶豫。”


    王熙鳳因是笑道:“既如此,那迴頭兒儉兄弟提起來,我在老太太麵前說兩句公道話兒還是可以的。”


    李惟儉心中暗喜,當即拱手道:“就知二嫂子急公好義,兄弟先在此謝過了。”


    “咯咯,這成與不成還在兩說,總要老太太拿了主意。儉兄弟這一遭可是謝早了。”


    李惟儉道:“成與不成,我都記二嫂子的好兒。”


    “成吧,儉兄弟打算何時說?”


    “擇日不如撞日。”


    王熙鳳掃量了一眼座鍾,說道:“這會子老太太快用晚飯了,待過上個把時辰,儉兄弟請見吧。”


    “好,那就依二嫂子之言。”


    計議停當,李惟儉不再多留,隨即起身告辭。


    迴返自家小院兒,隻略略盤桓了一會子,方才要出門,司棋便尋上了門兒來。


    晴雯、紅玉提防著將司棋引到李惟儉麵前,司棋便笑著道:“儉四爺,我們姑娘瞧了那話本子,每日家茶飯不思的,就琢磨著如何潤色呢。隻是這話本子隻瞧了半截,姑娘心中始終想著這樁事,便打發我來問問,儉四爺可有剩下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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