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得二十五日,李惟儉用過早飯,換過衣裳便要啟程。傅秋芳、紅玉自是極為不舍,一個仔細為其整理衣裳,一個扯著隨行的琇瑩好一番叮嚀。


    一行人送出大門,待李惟儉翻身上馬,傅秋芳盈盈一福:“願老爺一路順遂。”


    李惟儉笑道:“迴吧,六月中我總會迴返,家中就托付給秋芳與紅玉了。”


    交代過後,李惟儉撥轉馬頭,領著琇瑩、吳鍾、吳海寧、賈芸,出得胡同,隨即沿街直奔東直門而去。那一哨京營便等在東直門外。


    殘冬時節,京師清早四下灰蒙蒙一片,煤煙彌漫,混著口鼻噴吐出的白霧。五騎出得東直門,便見路旁停著一標人馬,不用李惟儉吩咐,賈芸策馬上前與領頭的軍官交涉幾句,那軍官趕忙下馬行過來,抱拳作禮道:“下官武毅鎮哨總程噩,見過李大人。下官所帶二十七哨全員八十七人俱在,請大人示下。”


    李惟儉頷首道:“啟程。”


    那程噩領命,轉頭吩咐兵士,轉眼八十七人盡數上馬,浩浩蕩蕩沿著官道而去。


    路上李惟儉才知,這一哨盡是騎兵,是以八十七人便算是滿員。若換做步哨,則要多上二、三十人。


    李惟儉留心觀量,這一哨兵馬內裏是大紅的軍衣,外罩皮甲,馬側有背囊,內中一柄馬刀,一柄燧發火銃,腰間另有兩柄短火銃,可謂精銳到了牙齒。其後還有十幾人背負騎弓,都是騎射好手。


    那程噩便道:“李大人不知,自王爺在青海吃了虧,迴頭奏聞聖人,說那準噶爾精騎盡是雙銃、三銃,我武毅鎮騎兵便都這般裝扮了。”


    李惟儉頷首,心下暗忖,果然是吃一塹長一智。料想往後騎兵交手,大順起碼不會吃虧了。


    那程噩見李惟儉頗為關切軍事,又聽聞李惟儉造了新式火銃,頓時談興大起。將軍中種種一一列舉,聽得李惟儉心旌神搖,向往不已。


    程噩所屬的二十七哨算是輕騎兵,武毅鎮還有兩哨重裝騎兵,身披雙甲,持騎槊衝陣。當日青海被圍,補給斷絕,大順軍就是靠著重騎兵衝開一條血路,這才與準噶爾維係了個不勝不敗之局。


    說起青海鏖戰,程噩大皺眉頭,道:“若堂堂正正陣戰,準噶爾如何是我大順對手?此賊慣會避重就輕,見我兵峰不可力敵,便會緩緩後撤,引我大軍孤軍深入,而後再斷糧道。


    前迴錯非如此,王爺又哪裏會匆促迴撤?當日那一場仗,打得真真兒是窩囊。依我看,與準噶爾對陣,須得多派騎兵,先要護持糧道;其後步步為營,築軍堡逼迫,待準噶爾賊子沒了閃展騰挪之地,我軍再趁勢與之決戰。”


    這番話聽得李惟儉極為納罕,思忖問道:“聽程哨總談吐,莫非讀過書?”


    那程噩笑道:“慚愧!下官早年童生出身,眼見準噶爾賊子頻頻寇邊,禁不住心下憤怒,幹脆投筆從戎了。”


    李惟儉肅然起敬,聽聞此人年歲不過二十二,認定此人來日必前程遠大,因是心下起了結交的心思。


    津門距離京師二百五十裏,若乘坐尋常馬車,須得在路上走上三日。如今李惟儉騎馬而行,除非是不想要大腿了,否則怎麽也要兩日光景。


    虧得那拉著蒸汽機與離心機的馬車早兩日就出發了,不然就這麽點兒路程,非得耗費李惟儉三天不可。


    閑言不表,一行人等輕車從簡,頭一晚在武清外官鋪住宿,轉天又奔津門而去。到得下午未時,那津門總算近在眼前了。


    琇瑩換了身小廝裝束,瞧著假小子也似,指著遠處的城牆道:“老爺,津門到了。”


    “嗯。”


    李惟儉應了一聲,扭頭觀量,便見琇瑩紅撲撲的小臉兒上滿是笑意。李惟儉就問:“怎地這般高興?”


    “哈?好不容易出來走走,自然高興。”琇瑩嘴上是這般說的,心下卻是另一番念頭。她可是自金陵便跟在公子身邊兒的,一年過去,李惟儉身邊兒鶯鶯燕燕聚攏了好些,她反倒成了那個最不起眼的。


    此番隨著李惟儉出行,那晴雯、香菱都綴在後頭,她起碼能與公子獨處月餘……月餘啊,想想就開心!


    李惟儉也不理會小姑娘心思,隻是催馬前行,不片刻便進得津門城中。此時的津門與前明時決然不同。


    前明之時,為防邊關,這津門更像是個軍鎮。待到了本朝,大順犁庭掃穴蕩平了關外,又因著太宗李過時便定下了河海並舉的漕運之策,因是這距離京師隻三日腳程的津門便成了繁華商埠。


    李惟儉一行沿街而行,便見兩側商鋪林立,賣南北貨的,賣俵物的,賣脂粉的,賣綢緞的,林林種種不一而足。行人之中既有戴著高聳黑鬥笠的朝鮮商人,也有挽著發髻不戴帽子的日本人。


    琇瑩伴行李惟儉左右,這會子左顧右盼,隻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忍不住說道:“老爺,這津門怎地這般繁華?瞧著不比揚州差呢。”


    李惟儉就道:“海運的漕糧都在此卸貨,可不就繁華?那揚州繁華,也是因著運河啊。”


    瞧著街麵上的繁華,李惟儉不由得暗自思忖,按說大順行河海並行之策百年,如今也該有側重了。海運自然遠勝運河,卻不知為何如今還是河海並行。


    他卻不知,自今上禦極,便重海輕河。若不是顧忌十幾萬漕工沒了生計,隻怕就要徹底廢除河運了。


    可就算如此,如今海運也占據漕糧八成,剩下兩成才走得河運。饒是如此,這二者的拋費,竟還是河運居多。


    李惟儉更不知道,如今朝堂上隔三差五就為此大吵一通。廢了河運,節省沿途拋費不少,還少了夾帶。這也就罷了,最緊要的是沒了運河耽誤,剛好梳理黃淮,將這兩條為禍數百年的河徹底治理一遍。


    可若廢除河運,那剩下的幾萬漕工須得安置了。不拘是在遼東分田,還是開拓大員,總要不少銀錢。大順這幾年都缺銀子,又趕上前年天災不斷,是以此事這才耽擱了。


    這碼頭在津門城外,一行人自東門出來,行不數裏便到得碼頭之上。那押運蒸汽機的小吏早就翹首以盼,瞥見李惟儉,緊忙過來交差。


    那邊廂,程噩與一軍官交涉過了,隨即引著李惟儉等上一艦。


    琇瑩等人瞥見那艦船,無比咋舌。此船比過往商船大了兩號不說,側舷上下兩層,露出足足二十門火炮來。


    吳海寧喜不自勝,道:“老爺,咱們要坐水師的戰艦?”


    程噩便笑道:“王爺知李大人走海路,生怕被過往倭寇攪擾了,幹脆便派了著蠱雕號送李大人往廣州。這船方才下水三年,如今可是數得著的快船。”


    程噩所說,引得琇瑩等人讚歎不已,便是李惟儉心下都不禁感歎連連,錯非李過死的早,隻怕大順早就不一樣了。


    這蠱雕號硬帆為主,軟帆為輔,頂帆和翼帆都是軟帆,瞧外形就是妥妥的西洋船,可船樓又是雕梁畫棟、飛簷鬥拱。真真兒是中西合璧……分外怪異!


    鐵索吊著的吊籃落下,從內中走下一名水師軍官來,程噩連忙見禮後介紹道:“李大人,這位是黃海水師副將孫成良。”


    副將乃是從二品的官職,李惟儉官憑是正五品,爵位是正二品,算算還高孫成良一級。因是平禮相見,隨即乘著吊籃上得船上。


    李惟儉身處碩大的風帆戰艦之上,心中豪情頓生。太宗李過打下的底子太好了,僅從這蠱雕號管中窺豹,大順水師雖無力在遠洋與西夷艦隊一爭短長,可在近海卻絲毫不懼。


    等他那蒸汽機鋪展開來,一點點的迭代升級,早晚能造出用在船上的蒸汽機,如此,到時候情勢必然逆轉。


    ……………………………………………………


    李家宅第。


    一輛馬車慢悠悠停在角門,門子趕忙遞過來凳子,簾櫳挑開,平兒先行下得車來,這才轉身扶著其後的王熙鳳下了車。


    落定後王熙鳳瞧了一眼簇新的宅第門臉,笑著說道:“儉兄弟這宅子雖小了些,可勝在精致,尤其還有個側花園,說來倒是比榮國府強一些。”


    平兒就道:“老太太也說,如今姑娘們年紀都大了,府中卻每處耍頑。老國公在時就想起個園子,不料直到今日還不曾起來。”


    王熙鳳哼聲道:“誰不想起園子?可上下幾百口子人,人吃馬嚼的,處處都要用銀錢,公中更是出的多進的少,我看這園子怕是起不來了。”


    正說話間,紅玉已自角門迎了出來,遙遙就笑著招唿道:“二奶奶。”


    “喲,小……紅玉。”王熙鳳笑著到近前,上下觀量紅玉一身裝扮。


    內中是粉底兒交領,外罩白底兒寶藍邊兒綴竹葉褙子,下身是百褶裙,頭麵兒隻搭了一根點翠步搖,俏皮中又透著一絲嫵媚。


    王熙鳳不禁讚道:“瞧瞧,這到了李家,穿著打扮看著就跟姨娘一般呢,紅玉如今可是有福了。”


    紅玉忙道:“瞧二奶奶說的,這得知二奶奶過府,我可不就要好生打扮了,若穿得寒酸了,迴頭兒二奶奶再說我失禮,那我可就有口難辯了。”


    王熙鳳樂道:“這張嘴啊,真真兒是伶俐。你若不出府,我啊,還真想叫你來我身邊兒聽用呢。”


    紅玉嘴上說道:“那可多謝二奶奶抬舉了。”心下卻不以為然,便是到二奶奶身邊兒聽用又如何?了不起是周瑞家的那般角色,遲早都要配小子。


    紅玉又道:“二奶奶請吧,傅姨娘本來要親自迎的,奈何晌午那會子廠子管事兒的對不上賬,姨娘瞧時辰還早,就先行去廠子裏對賬去了。”


    “廠子?”


    “就是我們四爺辦的那蒸汽機廠子。”


    王熙鳳邊往裏走,邊驚道:“秋芳還要管那廠子裏的賬目?”


    “合股的營生,總要有人翻看賬目,四爺不耐煩這些,便交給傅姨娘了。”


    王熙鳳略略頷首,心下吃味。她不過是掌管榮國府內宅,外宅有賴大處置,庫房、賬目另有管事兒的處置,每日家不過處置些迎來送往、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那傅秋芳不聲不響的,當了儉兄弟的家不說,還管起了那數百號人的蒸汽機廠子的賬目!


    心下不由的泛酸,錯非嫁了賈璉這般紈絝,而是嫁了儉兄弟那般的,那她……罷了,不過是瞎想,如今想什麽都遲了。


    紅玉引著王熙鳳、平兒入儀門,進得正房裏,趕忙招唿丫鬟奉上茶水、點心。陪著王熙鳳說過半晌話,念夏才來報:“紅玉姐姐,姨娘迴來了。”


    紅玉趕忙去迎,過不多時,便見紅玉帶著一人轉過屏風。內中蜜棗色衣裳,外罩薊粉紅繡梅花褙子,下身著朱砂色繡菊花馬麵裙,外罩玄色披風。行不漏足、笑不露齒,端地一派當家主婦氣度。


    傅秋芳笑著道惱:“這一遭可是我的不對了,隻是廠子裏管事兒來尋,這月底正要盤賬,從不好拖延了。過會子我定然自罰三杯給二奶奶賠不是。”


    王熙鳳早已起身,笑著過來扯住傅秋芳道:“哪兒的話?閑暇了還有三急呢,更何況妹妹如今當著家不說,還管著廠子賬目。”


    “二奶奶——”


    王熙鳳頓時嗔道:“什麽奶奶不奶奶的?紅玉是榮國府出來的,她叫一聲二奶奶也就罷了,妹妹本就是外間的,叫什麽二奶奶?憑著我與儉兄弟的關係,你我姐妹相稱就好。”


    傅秋芳也是爽利,瞧出王熙鳳有求於自己,便順勢應承道:“那我便喊鳳姐姐?”


    “這就是了。”


    丫鬟過來幫著傅秋芳褪去披風,二人分賓主落座。說過一會子閑話,傅秋芳見王熙鳳始終不入正題,忍不住道:“姐姐,老爺先前都與我說了。姐姐這迴來,開始商議那暖棚的營生?”


    王熙鳳道:“正是。按說儉兄弟知無不言,還將菜農的雇契轉了過來,這事兒本不該再麻煩妹妹。隻是,我與太太說過,太太卻不甚在意。思來想去,我便尋思著幹脆自己先辦起來。隻是妹妹也知,咱們婦人身邊兒不過那麽點兒體己,若要盡數拿了,隻怕就要典當嫁妝。


    這暖棚營生最少一二年方能迴本,這般算來,賺得銀錢豈不是盡數被那典當鋪子拿去了?”


    話是這般說,實則前幾日王熙鳳又尋王夫人說了一遭。王夫人倒是有些意動,奈何公中如今也不富餘。


    王熙鳳連番追問,王夫人才說了實話。先前買水務股子就花了三萬兩銀子,如今剩下的不過將將夠一年花銷,哪裏還有銀錢建什麽暖棚?


    王熙鳳大驚,說若是如此,這家中豈不是要徹底虧空了?王夫人便道,虧得那水務股子分了紅,如此剛剛平賬。


    王熙鳳將信將疑,迴頭兒終於拿定心思,自己先將暖棚辦起來再說。


    傅秋芳笑著頷首道:“姐姐說的是。老爺交代過,若二……姐姐銀錢不湊手,隻消寫了借據,一萬兩銀子以內,隨意姐姐支用;若姐姐不放心這營生,想著要合股,那就缺多少銀錢,我補多少銀錢。”


    王熙鳳心下熨帖,暗道這儉兄弟果然是個妥帖的,什麽都想在頭裏了。


    王熙鳳思忖了下,說道:“若是借,不知這利息——”


    傅秋芳趕忙擺手:“都是自家親戚,不過是拆用一些時日,哪裏就用利息了?老爺說了,姐姐迴了本兒還來就得,不算利息。”


    儉兄弟仁義啊!


    王熙鳳借著喝茶的光景思量了下,待放下茶盞已然拿定了心思,笑著道:“這外間的營生我也不懂,冒然置辦,這心中實在不妥帖。妹妹連廠子裏的賬目都管了起來,可見要比我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有見識。


    我看啊,還是合股的好。”


    傅秋芳爽快應承下來:“那便依著姐姐的意思,合股。”


    當下二人議定,王熙鳳拿出陪嫁的一處莊子來,另出銀錢八千三百兩,占五成股子;傅秋芳拿出八千五百兩來,也占了五成股子。


    又商議著起草了契書,一並簽字畫押,傅秋芳便讓王熙鳳稍待,自己迴得廂房,過得半晌捧了木匣子來,抽出來,內中便是一疊銀票。


    點出八十五張交與王熙鳳,這合股的事兒就算成了。


    其後傅秋芳吩咐廚房置備酒宴,幾個女子湊在一處,一個個喝得酒酣耳熱。待酉時末,王熙鳳才與平兒乘著馬車迴返榮國府。


    馬車上,方才多飲了幾杯,又見了風,王熙鳳有些頭疼。平兒為其揉著太陽穴,禁不住說道:“奶奶方才不該飲那般多的。左右儉四爺吩咐下的,那傅秋芳還不得可著奶奶的意?”


    王熙鳳冷笑一聲,道:“伱知道什麽?你方才沒瞧見,那銀票是自傅秋芳房中取來的?”


    平兒身形一頓,驚道:“奶奶是說,那銀錢——”


    “八成是了,儉兄弟可真真兒是寵這位啊。說不得,這暖棚的營生,就是給傅秋芳留的呢。”


    平兒就道:“紅玉一早兒就跟著儉四爺,若是知曉了此事,隻怕定會鬧起來。”


    “嗬,”王熙鳳道:“不過是一萬兩銀子的營生,紅玉是個伶俐的,可不似趙姨娘那般眼皮子淺。今兒儉兄弟給了傅秋芳營生,來日還能短了紅玉的?”


    平兒思量一番,果然是這個道理。隻是,這般四下拿錢不當錢的拋灑,也就儉四爺能幹出來。


    因是平兒不由得感歎道:“儉四爺……真有錢啊。”


    王熙鳳心中苦澀。她算計了好些時日,又四下挪騰才湊了八千三百兩銀子,到頭來人家傅秋芳眼睛都不眨就掏了出來。真真兒是讓人眼熱啊!


    ……………………………………………………


    艙門打開,李惟儉入得艙中,便見吊床上琇瑩翻著死魚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李惟儉湊過來關切道:“如何了?”


    琇瑩搖搖頭,道:“不能落地,一落地就想吐。”


    誰能想到水鄉出身的琇瑩竟然會暈船?十幾日前方才啟程時還好,待出了渤海,這海麵上風浪漸大,琇瑩就遭受不住了。沒日沒夜的吐,險些連苦水都一並吐出來。


    停泊山東時,李惟儉思忖著幹脆讓琇瑩與吳海寧一並下船,走陸路先去金陵。奈何琇瑩咬死了就是不肯。後來還是李惟儉問孫副將要了一副吊床,琇瑩這才略略好轉了。


    李惟儉就道:“再忍一忍吧,如今馬上要過伶仃洋了。”


    若香菱、傅秋芳在此,定會附和著念誦一遍千古名句,奈何琇瑩大字不識一籮筐,李惟儉隻道表錯了情。


    腳步聲噔噔,吳海寧跑將過來,興奮道:“老爺,海麵上好些個西夷的船!”


    “嗯,你去看吧,莫要亂跑。”


    吳海寧見琇瑩瞥過來,呲牙樂道:“四姐,還暈著呢?”


    琇瑩頓時咬牙切齒:“皮猴子,等上了岸,仔細你的皮!”


    “我也沒說什麽啊。”吳海寧一縮脖子,嘟囔著扭頭就跑。


    李惟儉拉過凳子在吊床邊落座,拉過琇瑩的手道:“海寧年歲也不小了,雖跳脫了些,可也不用時時喝罵。”


    琇瑩惱道:“不知為何,打小兒就瞧他不順眼。”


    “罷了,隨你。可要吃些東西?”


    “嘔~”


    “算了,還是上了岸再說吧。”


    李惟儉陪著琇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船行過伶仃洋,入得珠江口。此時水麵上愈發繁忙,鈔關巡檢的小船來迴穿梭,碼頭上早已停了各式商船,江麵上還排隊等了幾艘西洋商船。


    如今已是二月,三月裏就會刮南風,如今留在水麵上的西夷船舶,大多都是跑廣州、長崎、巴達維亞三角貿易的商船。


    臨近午時,蠱雕號總算停泊在了碼頭上。不用下船,這戰艦方才進得江麵上,琇瑩就逐漸緩了過來。一行人等自舢板上下得船來,李惟儉也不走遠,親眼瞧著吊籃將兩台幾百斤的機械吊裝下來,這才略略安心。


    程噩等一哨騎兵如今成了步兵,這幫人大多都是旱鴨子,暈船雖沒琇瑩那般誇張,可也有半數萎靡不振。想要恢複精神,起碼要將養個幾日。


    與蠱雕號副將孫成良道別,不等出碼頭,便有一綠袍六品官提著袍子奔了過來。


    見了李惟儉與那一哨兵馬,遙遙就拱手道:“可是李大人當麵?”


    “正是。”


    那綠袍官員頓時堆著笑道:“果然是李大人當麵,下官內府廣州協主事王方,見過李大人。”


    “原來是王主事。”


    這協主事乃是從六品的官職,內府獨有。


    那王方便道:“還請李大人恕罪,下官昨日方才接到內府傳信,緊忙派人在碼頭上守著。如今驛館已騰出,還請李大人先行歇腳,下官等已預備了接風宴。”


    “哈,如此,就有勞王主事了。”


    “不敢不敢。”


    說話間一行人往碼頭外走,那王方一招手,便有幾輛馬車開將過來。當下二人上得馬車,朝著廣州城行去。


    二月裏,京師殘雪才消,廣州卻已好似入夏。


    李惟儉問道:“王主事昨日才接了內府來信?”


    “正是。”


    “那想來是知曉本官來此辦理何事了。”


    王方道:“王爺在信中早已吩咐,內府廣州所屬人等,全聽李大人吩咐。”


    “好。王主事,不知那甘蔗,可盡數收了?”


    王方道:“迴大人,兩廣甘蔗,以冬日收取為佳。上月中,番禹糖廠已將甘蔗都收了,如今大半都榨成了糖膏。”


    李惟儉眨眨眼,道:“沒盡數封泥吧?”


    王方笑道:“大人說笑了,封泥法極為耗時,這榨出來的糖膏,到秋日裏能盡數封泥就算不錯了。”


    廣東一地,因著氣候之故,極其適合種植甘蔗。


    尤其番禺欖核、韶關、英德、惠州等地,甘蔗廣有種植。


    車行進得廣州城中,遙遙便見一塔聳立。王方指著塔道:“本地人稱此塔為花塔,實則乃是六榕寺塔。”


    方才行不遠,就見路旁有一西洋建築格格不入。


    王方有道:“此乃英吉利夷所建商館,二十年前,英吉利夷上國書與太上,懇請通商。太上應允,並撥付此地與英吉利夷建造商館。”


    英吉利夷?


    李惟儉瞥了一眼,但見商館裏進進出出,多是西夷,也有不少國人,心下暗忖,隻怕這定是東印度公司假托國名來蒙騙大順了。


    可惜他世界史學得不好,不知此時英國東印度公司是否獨霸南亞了。迴頭兒若是有機會,定要給這吸血螞蟥一個好瞧的。


    車行過內城小南門,一路向北,過明月橋,轉眼到得登雲裏。此處東麵是河伯所,斜對麵是廳司府,一處三進院落,卻是此地內府衙門所在。


    內府在廣州可不止一個糖廠,還有采買茶葉的茶場,置辦西洋貨、搜羅奇珍異獸奉宸苑。


    毫無疑問,李惟儉這內府郎中,自是比此地的員外郎大一級,更不用說其有皇命在身。


    王方就在左近尋了驛館,待李惟儉略略休息了,這才邀著其去接風宴。這內府能派出來辦差的,大抵根腳並不深厚,因是極擅觀量風色。


    是以接風宴上其樂融融,倒沒人敢因著年歲而小瞧了李惟儉。


    實則昨日那內府信箋上,早已列明了李惟儉這一年來的事跡。不說旁的,單單是靠著水務給內府賺了近千萬兩銀子,就沒人敢得罪了李惟儉。


    上千萬兩啊!惹這位一個不痛快,迴頭刁狀告到王爺麵前,他們這些外出辦差的內府官兒哪兒還有好?


    更不用說,隨行的還有一哨禁軍護衛著。


    不少官佐暗暗咋舌,錯非年歲對不上,隻怕定會有人認定李惟儉是忠勇王的私生子了。


    一場接風宴,賓主盡歡。李惟儉隨即迴返驛館安置,自是不提。


    轉過天來,一早兒那王方又來驛館等候。


    李惟儉用過早飯,便與王方道:“王主事,今日不忙著旁的,先去看看糖廠。”


    “好,糖廠就在外城,李大人隨我來。”


    二人乘馬車趕赴外城,那糖廠便設在靖海門左近的石亭巷。


    到得地方,李惟儉仔細觀量了製糖過程,算算兩輩子還是頭一迴看如何製糖。


    要製糖,顯得榨糖。


    甘蔗鋪在青石板的地上,牛拉著石轆反複碾壓,榨出的汁水順著石板間的縫隙匯聚到一旁的木桶裏。


    待木桶滿了,便有工人提了去澄清。怎麽澄清?直接往汁水裏撒石灰。這一步須得老匠人仔細觀量了,不能多也不能少。撒過石灰,還得拿個勺子打去浮沫。


    澄清過後,就得熬煮濃縮了。此後人工打砂,就成了一塊塊的糖膏。


    問過王方才知,一百斤汁水,熬煮過後大抵能剩下十五斤的糖膏。這時候若將糖膏固定成型,就是市麵上賣的最多的紅糖。


    若想吃白糖,那就得用封泥法去色,如此耗費兩月,所得霜糖一擔賣三兩銀子。


    而後用霜糖再結晶,才能得到冰糖,所以冰糖才會比霜糖還要貴。


    李惟儉又問:“若不用封泥法,能省下多少成本?”


    “這……”王方計算一番,說道:“迴大人,若不用封泥法,大抵能省下五錢銀子?”


    李惟儉略略蹙眉,蒸汽機可要消耗燃料的,算算到最後能省三錢銀子頂天了。


    轉頭點過賈芸,吩咐道:“你迴去,將機器運過來。今日調試安裝,試試能不能製出霜糖來。”


    “是。”


    賈芸得了吩咐,領著一隊禁軍迴返。過得將近一個時辰,這才將蒸汽機與離心機運了過來。


    這兩台機器為了便於運輸都拆了開來,李惟儉調撥了此地內府匠人,足足耗費了一整日光景才安裝上。


    眼見天色已晚,這製糖之事隻能明日再試。


    王方又說要安排酒宴,李惟儉哪裏耐煩吃酒,隻道身子不甚爽利推拒了過去。車馬往迴返,方才到的驛館左近,忽而自人群中奔出來一少年,躬身雙手高舉狀紙:“冤枉啊,草民冤枉!還請青天大老爺做主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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