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魚一早便糟過了,尋常百姓家大抵是清蒸,婦人雖見得晴雯綾羅綢緞、穿金戴銀,卻依舊自壇子裏挖了菜油來煎製。


    刺啦——


    糟魚下鍋,特有的香氣頓時彌漫開來。晴雯嗅了嗅,頓時勾起了童年的記憶。好似小時候,隻有逢年過節時,娘親才會這般舍得用菜油烹製。魚肉混合著菜油,外皮焦脆,內裏鮮嫩彈牙,吃上一口,便是人間美味。


    晴雯禁不住食指大動,問道:“娘,劉家嫂子還在村子裏?”


    “逃荒去了——”婦人頓了頓,說道:“前年整個昆山都淹了,尋不到吃的,劉家的領著孩子去了鬆江。”


    “糊了。”


    “哦。”婦人趕忙將白魚盛出來放在灶台旁,又自內中搬了個竹幾擺在晴雯麵前,再將那一盤白魚放上,又遞過筷子。婦人擠出一抹笑來:“趁熱快吃吧。”


    “嗯。”晴雯抄起筷子夾了一塊塞進口中,略略咀嚼,果然是記憶裏的滋味。連吃了幾口,見娘親暗自咽口水,晴雯連忙招唿:“娘,你也吃。我方才吃過沒多久,隻怕吃不下。”


    婦人隻道還不餓,始終不肯動筷子。晴雯便悶頭吃將起來,就聽婦人說道:“前年大水,你弟弟……正巧在橋邊捉黃鱔。一個浪頭打過來,就沒了影。你爹找出去二十裏,也沒尋見人影。”


    晴雯筷子一頓,默不吭聲。錯非因著自己是女孩,又哪裏會被賣與人牙子?


    婦人又道:“地裏沒收成,我又病了,伱爹沒法子,隻得把鴝兒也……也賣了。”


    吸了吸鼻子,婦人悲苦道:“娘自打病好了,就偷偷攢銀子。想著不拘是鵲兒還是鴝兒,總要贖迴來一個。”好似生怕晴雯不信,婦人起身去內中翻箱倒櫃,半晌才翻出來帕子包裹的散碎銀兩,麵上擠出笑容道:“你看,如今都攢了二兩了。”


    晴雯哪裏還忍得住?丟了筷子,一頭撲在娘親懷裏:“娘~”


    “莫哭了莫哭了,如今見你過得好,娘就放心了。莫哭了,娘給你唱歌……春季裏螳螂叫船遊春舫,蜻蜓搖船蚱蜢把船撐,搭涼棚,越搭越風涼……”


    晴雯哭得愈發泣不成聲,嗚咽抽搐著,眨眼便將婦人的衣裳打濕了大片。過得好半晌,晴雯止住哭泣,連忙自荷包裏翻找,說道:“娘,這銀票你收好,若尋見鴝兒就贖迴來。”


    婦人雖不識字,卻也認得銀票上數字,當即駭了一跳:“鵲兒,哪兒來這麽多銀錢?”


    晴雯道:“我每月月例銀子,再加上年節時四爺打賞的,湊湊就五十兩。原本還能多些,多官從我這裏訛了好幾迴銀子。”好似生怕銀錢不夠,晴雯一咬牙,又從頭上摘下一枚點翠的簪子來:“娘,這簪子——”


    “不,娘不能要。”婦人急了:“這頭麵若是少了,迴頭人家再問起來……”


    晴雯道:“不妨事,既給了我,那便是我的。”忽而想到袖籠裏的文契,她又緊忙掏出來,道:“娘,這文契收好。爹……他將咱家四畝地賣了。”


    “啊?”


    “我求了四爺,四爺轉手買了下來。如今蘇州各地興修水利,昆山過上一、二年說不得就絕了水患,咱家那地莫說是九兩,便是五十兩也值。”


    “這——”


    “娘快收好,若被他瞧見,指不定又拿去換了黃湯。”


    “都給了我,鵲兒你呢?”


    晴雯抽了抽鼻子,展顏笑道:“四爺寵著我,素日裏吃、穿、脂粉都不用錢,娘收著吧。”


    婦人隻道晴雯不過是撿好聽的說,背後不定如何心酸呢。因是紅了眼圈兒,道:“鵲兒,娘沒本事,贖不得你……你往後遭了難處,可得往好處想。那小性子也收一收,那位公子能寵你一時,又哪兒能寵你一世?”


    “我知道,娘莫管了。”晴雯起身,抄起筷子來強塞到婦人手中:“娘,這魚我實在吃不下,你也吃一些吧。”


    “好。”


    ……………………………………………………


    巷口馬車裏,一碗甜湯擺在小桌上,調羹略略攪動,李惟儉盛起一湯匙略略嚐了嚐,隨即悵然若失。


    這雞頭米做的甜湯,果然還是七、八月吃最合適。過了季留存下來的雞頭米,實在不新鮮。可好歹還能吃個味道。


    此時天已過午,早就過了約定的時辰,吳海寧等得百無聊賴,這會子跑去牆角數螞蟻去了,李惟儉卻半點催促的意思也沒有。


    母女重逢,若短促相會便分別,那定然是談崩了。這會子還不曾出來,料想此番能解了晴雯的心結吧?


    臨近未時,柴門打開,晴雯依依不舍地從小院兒中行出來。那婦人不住地啜泣,晴雯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囑咐著什麽。過得好半晌,那婦人倚門而望,看著晴雯一步三迴頭地上了馬車。


    “四爺……”


    看著晴雯眼睛好似一雙爛桃,李惟儉歎息一聲,說道:“怎麽不多待一會子?”


    晴雯隻哭著搖頭:“總歸是要走的,遲一些、早一些又有什麽區別?”


    李惟儉思忖道:“若你舍不得,不若迴頭兒我打發人帶了你父母一道兒去京師,左右老爺我家大業大的,也不差安置兩個人。”


    晴雯搖頭道:“娘身子不好,去了京師隻怕熬不住冷。”


    李惟儉便不再勸說,扯了晴雯的手撫著。馬車轔轔,晴雯隔窗迴首看著那柴門前的身形,淚珠子又止不住地往下掉。


    出門前娘親囑咐過莫要聲張,免得被鄰人知曉了,再轉告其父。晴雯便一直忍著,直到眼看出得巷子,晴雯終究忍不住喊了一聲:“娘~”


    婦人死死捂著嘴,張口翕動,晴雯雖不曾聽見迴應,卻也知娘親也在喊著‘鵲兒’。


    骨肉生離,最是讓人動容。待馬車行遠了,李惟儉這才攬過晴雯,不住地安撫,隻道來日得空再來瞧其母親。


    晴雯又哭了好一會子,直到馬車出了蘇州城,她這才低聲道:“四爺,娘親不曾忘了我呢。”


    “嗯。”


    “吸~娘親還攢了銀子要贖我呢。”


    “嗯。”


    幾年的鬱結一朝得解,晴雯宣泄似的哭過,隻覺心下無比暢快。她死死箍住李惟儉,過了好半晌才道:“四爺,過幾年我真能迴來瞧瞧我娘嗎?”


    “嗬,我何曾騙過你?”


    晴雯便破涕為笑,額頭不住地在李惟儉的胸前蹭著。


    一路到得蟠香寺,此時天已近黃昏。馬車停下,二人自其上落下,李惟儉隨意一瞥,便瞥見一抹紅裳朝著那湖邊行去。


    這些時日忙忙碌碌,便是撞見了邢岫煙,也不過是說過兩句話便匆匆別過。想著明日便要啟程,李惟儉心下一動,衝著晴雯說道:“你先迴去,我下去轉轉。”


    換做往日,隻怕晴雯還要追問一番。可此時晴雯滿心都想著娘親,一時間竟忘了追問,隻囑咐李惟儉快些迴來。


    李惟儉應承了,旋即帶著兩名禁軍朝著湖邊行去。


    日垂西山,晚霞成綺,李惟儉信步走在湖堤邊,身後遠遠綴著兩名禁軍。許是方才瞧錯了,李惟儉找尋了半晌也不見邢岫煙的身影。


    他便自失一笑,隻道怕是沒機會道別了,繼而幹脆停在湖堤邊眺望南麵的西山島。


    島上每日產出的水泥,通過舟船盡數運到蘇州、昆山,如今知府莊有恭正發動百姓修築石塘,料想六月裏梅雨,今年總能好過一些。起碼昆山不至於六成土地盡數成了澤國。


    此番不等股子交易所開張,那四成的股子便盡數發賣出去,便算是結交江南士紳了。這迴頂多算是混個麵熟,因著時間實在太緊,隻能留待下迴再與這些士紳交往。


    不過嘛,他與這些士紳全然是以利相合,便是不用刻意結交,這班人也遲早得上他李惟儉的賊船。那些織場的東主紛紛打發人入京求購鍋駝機,待蒸汽機在江南遍地開花,此地自然就成了李惟儉的擁躉、基本盤。


    正思量著,忽而自遠處飄來香氣。李惟儉嗅了嗅,旋即扭頭觀量,便見稻田邊炊煙嫋嫋,那一襲紅裳不知何時正蹲踞了,烹製著美食。


    李惟儉麵上莞爾,邁步朝那邊廂行去。不待到近前,那小女孩篆兒便惱道:“你這人怎地又來搶吃的?”


    李惟儉哈哈大笑,邢岫煙連忙嗬斥,又起身道惱。


    李惟儉心思不在吃食上,朝著邢岫煙略略頷首,笑道:“邢姑娘,勞你屢次招待,倘若有一日姑娘到得京師,本官必有招待。”


    邢岫煙頓時聽出辭別之意,問道:“郎中是要走了?”


    “是啊,此間事了。京師還一堆事兒等著我處置,不得不走啊。”


    邢岫煙這些時日聽父親說起過水泥務,什麽賺得金山銀海之語,邢岫煙並不在意。她隻知那水泥可是好物什,據說凝結了堪比巨石,又比石頭便宜。如今蘇州府四下疏浚河道、修築石塘,說不得從此便絕了水患。


    邢岫煙心下感念,屈身一福道:“郎中此番造福江南百姓,來日得郎中恩德活命者,必記得郎中今日之舉。”


    李惟儉道:“百姓記得與否,我卻不甚在意。我這人行事,向來隻求無愧於心。”


    邢岫煙卻知,百姓怕是隻會記得那些修築石塘的地方官,怕是沒幾人會念著創辦水泥務的李惟儉。她便咬了下唇又是一福:“旁人或許不知,民女卻是記得的。”


    李惟儉深深看了其一眼,歎息道:“就隻是記得?”


    邢岫煙眨眨眼,頓時不知所措。便見李惟儉忽而上前兩步,自竹籃起抄起一雙筷子,撩開衣袍蹲踞下來,夾起一塊河鰻便吃將起來:“總要有些實際的……這一鍋河鰻就算邢姑娘的謝禮了。”


    “額……”邢岫煙頓時好一陣無語。李郎中啊,李財神,動動手便引得江南震動,無數士紳趨之若鶩,哭喊著將銀錢砸過來……卻好似個憊懶貨一般來搶為篆兒做的黃燜河鰻。


    篆兒果然急了:“姐姐你看,他又來搶吃的!”


    邢岫煙哭笑不得,隻得安撫篆兒:“別急,迴頭我再給你做。”


    篆兒哪裏肯聽?氣鼓鼓蹲踞下來,運箸如飛,與李惟儉爭搶起來。那一鍋河鰻本就不多,隻須臾便被一大一小二人搶了個精光。


    吃罷了,李惟儉抹抹嘴,起身哈哈一笑,朝著邢岫煙一拱手:“多謝姑娘招待,如此,後會有期。”


    隨即轉身就走,隻留下邢岫煙與篆兒在稻田邊淩亂——好好兒的內府郎中,怎地會這個樣子?


    ……………………………………………………


    卻說李惟儉施施然迴返蟠香寺,晴雯與香菱這會子正在拾掇行囊。吳海寧便尋了過來,遞上一封信箋道:“老爺,廣州來信。”


    “哦?”李惟儉接過信箋,展開來略略觀量,當即麵上浮現笑意。


    六百裏加急送抵京師,廠子加班加點又造了幾台離心機,隨同鍋駝機一並送到了廣州城。


    賈芸琢磨了十幾日,總算琢磨出了造白糖的法子。先得用碳粉祛除浮色,而後熬煮糖膏,其後糖膏分作甲、乙、丙三個離心機,甲離心機須得間歇開動,所得白糖部分做引子,丟進乙離心機,乙機所得白糖再做引子,丟進丙機……此法所得白糖望之似綿,揚之似砂。


    那碳粉沉積的雜質起初隻用來肥田,因著機器開動起來沉積物積累的太多,一時間來不及清理,加之廣州天氣炎熱,久而久之,竟釀出了醋來!


    賈芸心思活泛,想著這東西既然能釀醋,沒理由不能釀酒。因是帶著人搜集沉積物,混著甘蔗渣,又丟了酒曲發酵,果然就釀出了酒來!


    如此,蔗糖務粗略統計,雖多了一筆燃料費用,卻省去了占據大頭的人工費,加之殘渣還能釀酒,所得白糖比照過去簡直天壤之別。尤其是那白糖,綿如白沙,便是在廣州也能賣上四兩銀子一擔的高價!


    這般計算開來,改造後的蔗糖務,比之過往增產增效,收益起碼多了六成!如今賈芸依著李惟儉的吩咐,正四下與農戶簽包銷文契,隻待明年大幹一場!


    李惟儉情知,廣東甘蔗種植不過是小頭,真正的大頭是廣西。有廣東先例在,蔗糖務依法複製,明年便能在江西、廣西辦起蔗糖務來。再有十年培育,歲入千萬完全不成問題。


    收了信箋,李惟儉心下熨帖。這賈芸是福將啊,自己沒琢磨明白的事兒,落在他手裏給辦妥當了。


    如今他不過掛著書辦的名頭,有此功在,立馬就能得了官身。多了不敢說,那廣州內府官員不敢貪墨賈芸之功,自己再保舉一番,給個正九品的執事是沒跑了。


    本道總要一兩年光景,這蔗糖務才能走上正軌,不料此番竟全功而返。秋冬便要與準噶爾開戰,此番隻消小勝,不墜聖人聲威,有京師水務、水泥務、蔗糖務這三項為大順輸血,來日再戰就算用銀子砸都能將準噶爾砸死!


    心緒大好之下,當夜李惟儉扯著晴雯好一番胡天胡地。原本情難自禁,險些便要入巷,誰料臨門一腳時晴雯卻來了天葵。李惟儉哭笑不得,隻好任憑晴雯伺候了一遭,這才沉沉睡去。


    轉天清早,一哨禁軍護送著李惟儉朝滸墅關而去。此處乃是運河鈔關,在此登官船一路北上,過長江可直抵揚州。


    事先李惟儉隻知會了莊有恭等,餘下的江南士紳一概不曾告知。若將此事傳出去,隻怕還要綿延好些時日方才能動身北上。


    如今端午已過,李惟儉既要去看望林妹妹,還要迴李家老宅居停一陣,這時間上極為緊迫,因是便一切從簡。


    待下晌上得官船,便有鈔關小吏告知,蘇州士紳知李惟儉不願驚擾地方,因是便不設餞行宴,隻將一些土儀送上了船。


    李惟儉瞧著那十個碩大的箱籠頓時哭笑不得,這內中除去兩箱吃食,餘下的盡數都是綾羅綢緞,連晴雯與香菱都看花了眼。


    李惟儉佇立船頭不由得感歎道:“匆匆一行,不想竟財名遠播。”


    香菱納罕道:“四爺莫非又作詩了?”


    晴雯抿嘴笑道:“是財可通神的那個財。”她心下暗想,四爺這財名總要比才名好一些,財名引得士紳趨之若鶩,總好過才名引得那些狐媚子春心蕩漾要好。


    “原是這般財名啊。”香菱笑了好半晌。


    兩個大丫鬟點算過箱籠裏的綢緞,晴雯這才問道:“四爺,咱們是直接迴金陵嗎?”


    “嗯……先去一趟揚州。林鹽司……隻怕時日無多了。”


    晴雯不由得暗自撇嘴。去看望林鹽司?隻怕是奔著林姑娘去的吧。儉四爺的心思,身邊人誰不知曉?


    ……………………………………………………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曆代詩詞業已凸顯揚州繁盛,蓋因揚州地處運河樞紐。到了這大順朝,雖因著海運分潤,揚州府不如前明,可因著鹽政,此處依舊繁華不已。


    李惟儉來過兩迴揚州,私底下與林如海聊過不少,因是了解了不少內幕。這大順朝廷每歲鹽稅不過四百萬兩,而鹽商們能賺取一千五百萬兩!


    一千五百萬兩啊,一年就能賺出半個京師水務來!


    這些鹽商被銀子燒的,鬥富時站高樓撒金箔,拋費黃金三千兩買下整個蘇州的不倒翁,而後倒進河道裏直接將河道堵塞了。


    太上南巡時,隨口說了嘴‘此處少個塔’,當時揚州首富掃聽了京師白塔模樣,一夜之間造了個九層高的佛塔。惹得太上驚詫不已,不意鹽商竟富可敵國到這般地步。


    李惟儉前世,蘇州園林名傳天下,可放到如今,這都是揚州鹽商玩兒剩下的。此時江南有順口溜:杭州看湖山,蘇州看街市,揚州看園林。


    就是那位給太上造白塔的鹽商,家裏的園子一個荷花池就是十幾畝,一個梅園也是十幾畝,其園林之精巧,連太上見了都大為讚歎……


    這般多的銀錢,就是皇帝看了也要眼紅。是以到了政和帝當家,這才起了改革鹽法的心思。嗯……所謂改革,就是要衝揚州八大鹽商下手了。豬養的這般肥碩,到了年關,總要動刀子宰了吃肉。


    船行兩日,這日頭晌到得揚州。此地內府衙門派了車馬迎接,李惟儉先行去到驛館安置停當了,這才打發人望鹽司送拜帖。


    轉過天來已是五月初八,李惟儉輕車簡從,隻帶了個晴雯隨行,朝著鹽司衙門尋去。


    這鹽司衙門便在北城運司街上,車馬行到街前,便見牌樓高聳,那照壁的對麵便是鹽司衙門。


    車馬到得近前,門子見來者氣度不凡,又有禁軍隨行,當即迎將上來。吳海寧道:“我家老爺乃是二等男爵,內府會稽司郎中,李諱惟儉,昨兒已送了拜帖,此番來拜見運司林大人。”


    門子拱手道:“原是李大人當麵。老爺早有交代,李大人不是外人,請雖小的徑直去內宅就是。”


    李惟儉挑開簾櫳下得馬車,衝著那門子略略頷首,隨即領著晴雯往內中行去。


    那三開間的大門,額匾上題著‘兩淮鹽運使司’的鎏金大字,李惟儉心中念著林妹妹,倒是不曾留意兩側楹聯。


    前番來此地,走的還是角門,如今卻是不同了。李惟儉官居正五品,還有個正二品的爵位,怎麽算都是貴客。


    因是中門大開,早有門子入內稟報,隻須臾,內中的同知、副使連同三名判官便抖擻精神盡數迎了上來。


    單隻論官職,這其中最高的同知不過是從五品,因是彼此見禮時,五人率先朝著李惟儉拱手道:“下官等恭迎李郎中!”


    李惟儉還禮時哈哈一笑,說道:“諸位同僚請了,我此番為私事而來,並非公事,倒是不用這般鄭重。”頓了頓,李惟儉看向那同知道:“崔叔,不知鹽司身子可曾康健了?”


    崔雋麵色一苦,沉吟著道:“這……二月裏聖人派來了禦醫,調養月餘不見好轉。三月時又請了江南名醫徐大業,調理月餘,前半個月方才好轉了,不想這幾日又……”


    李惟儉蹙眉道:“可知染的到底是什麽病?”


    崔雋搖頭道:“眾說紛紜……不過徐神醫說,鹽司得的乃是毒邪淤積之症。”


    李惟儉眉頭不展,心下暗忖,這林如海莫非是中了毒不成?轉念開口便道:“罷了,崔叔且忙著,我自行去看過鹽司,迴頭兒咱們再敘話。”


    那崔雋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副使見狀,朝著李惟儉拱手道:“料想李郎中與崔同知熟稔,必有旁的話要交代。如此,下官等便先行迴二堂操辦公務了。”


    略略寒暄兩句,副使領著三名判官迴返。直到此時,崔雋才湊近說道:“李大人——”


    李惟儉趕忙打斷道:“崔叔,這又不是官麵上,咱們之間敘私誼就是了。”


    崔雋點點頭,道:“複生啊,這一迴如海頗為兇險,端午那日都命人置辦壽材了。林家人聽聞此事,便從姑蘇趕了過來。如海病重,孫姨娘不過是個妾室,凡事都要林姑娘操持。


    因著幾個姓林的,林姑娘可是慪了好幾迴氣。”


    李惟儉頓時就惱了,還有人敢讓林妹妹慪氣?寶玉那廝惹了林妹妹,李惟儉明麵上不好動手,私底下可沒少下刀子。嗬,他倒要瞧瞧,哪個不開眼的惹了林妹妹!


    轉念一想又不對,趕忙說道:“不是說賈璉送林妹妹迴來的嗎?他人呢?”


    崔雋就道:“那賈家子弟可是姓賈,如何好住在林鹽司家中?臘月裏送了林姑娘迴返,略略居停了幾日便去了金陵。”


    “原來如此。”李惟儉拱手道:“謝過崔叔提點,此事自有我處置。”


    崔雋本還想叮囑幾句,轉念一琢磨,如今李惟儉大為不同,哪裏還需要顧忌那幾個沒起子的林家人?


    因是這才點頭道:“好,複生快去吧。好似今日鹽司身子好轉,這會子清醒過來了。”


    二人不再贅言,崔雋打發了小吏引著李惟儉朝後頭內宅尋去。


    這鹽司衙門廣闊,門廳內有儀門,其後分作大堂、二堂、三堂,又有景賢樓、清燕堂、庫房以及內宅。


    轉過三堂,自角門進得內宅裏。林家管家自是識得李惟儉,眼見其隨著小吏上前,管家緊忙上前迎了。


    “李……大人,您可算來了。”


    李惟儉道:“餘管家,林叔今日如何了?”


    餘管家一邊頭前帶路,一邊說道:“老爺一早就醒了,方才用了些米粥,方才睡下。如今姑娘與姨娘正照料著呢。”頓了頓,餘管家欲言又止。


    李惟儉瞥見其神色,便笑著道:“林叔於我有提攜之恩,方才聽聞有幾個沒起子的來府上鬧事,林叔抱病無暇理會,說不得今日我便要越俎代庖,替林叔當一迴家了。”


    餘管家頓時大喜過望:“多謝李大人,多謝李大人!”


    內宅三進,李惟儉隨著餘管家轉眼到得正房前,遙遙便聽見爭吵聲傳來。


    “徐大業哪個不曉得?早年浪蕩出了名的,家業敗了才學得醫術,他也算名醫?黛玉你若是聽我的,便支我二百兩銀子,我立刻出發,三五日便將江南第一名醫葉桂尋來。”


    “葉桂七老八十,早就不問診了。要我說,還是去找槐雲道人,人家才是名醫好不好?”


    有女聲道:“葉老早已不問診,槐雲道人去年就雲遊去了,隻怕——”


    粗暴男聲嗬斥道:“你個妾室,哪裏有你說嘴的份兒?”


    另一男聲道:“黛玉啊,咱們還能哄騙你不成?說不好聽的,若如海有個三長兩短,二伯總要接了你去姑蘇養著,直到你守了孝嫁人。這都是自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林字,二伯哪裏會害如海?”


    就聽一好似黃鸝的女聲道:“二伯雖說,侄女兒自是知曉。隻是徐大夫精擅此科,上月父親業已有些好轉——”


    粗暴男聲道:“哪裏就好轉了?哦,半死不活好似癆病鬼一樣,每日家醒上幾個時辰就算好轉?好不好笑?”


    “誒?煜兒這話可不好胡說——”


    李惟儉聽得心頭火氣,緊走幾步越過餘管家,邁過門檻便進了內中。便見一二十出頭的女子蔫頭耷腦陪坐一旁,一老一少兩個男的竊據主位,清減了許多的黛玉被擠到了下首。


    黛玉還不曾聽得動靜,那二人瞥見李惟儉,年輕的當即蹙眉道:“你是哪個?衙門有事兒不知先讓人通稟嗎?”


    李惟儉笑吟吟看著那人,輕聲道:“滾!”


    此時黛玉才驚覺有人進了內中,連忙扭頭觀量,那蹙著的罥煙眉霎時間舒展,麵上先驚後喜:“儉四哥!”


    李惟儉朝著黛玉笑著頷首,旋即笑吟吟盯著那男子。


    男子惱了,啪的一聲丟下茶盞,開口就罵:“倷該隻小戇頭……”


    那年長的見李惟儉一身大紅官袍,心下頓覺不對,趕忙開口阻攔:“煜兒快住口——”


    遲了!李惟儉麵上噙著笑,兩步到得那廝近前,探手薅住前襟,一把便將其拽了起來。


    他重生一遭,氣力本就比同齡人大,那廝又是個身形虛浮的,這一提便將其提了起來。


    “你要——”


    不待其說旁的,李惟儉掄起巴掌來左右開弓,劈劈啪啪就是十幾巴掌抽了過去。他這氣力,連習武的琇瑩都抵不住,更何況是個小雞子也似的浪蕩子?


    那廝頓時說不下去,一巴掌下去眼冒金星,連慘叫聲都沒有。十幾巴掌抽過,頓時口噴鮮血不止!


    李惟儉略略高聲道:“滾出去,莫讓本官說第二次!”


    隨手一丟,年輕的好似一灘爛泥癱軟在地,年長的急了,起身道:“你……你是誰?為何無緣無故出手傷人?”


    李惟儉瞧著其笑吟吟不言語,那緊隨其後的餘管家道:“滄老爺,這位乃是我家老爺的忘年交,二等男,正五品郎中,李諱惟儉……李大人!”


    李惟儉一抖手,抽出名帖來拍在‘滄老爺’身旁桌案上:“這是本官名帖,你若不服,且拿著名帖去揚州府告本官吧!”


    本想多寫點的。可紅樓文也算曆史文,為了查兩淮鹽司衙門,查運河,查鹽商,查鹽稅……總之這一章足足用了九個多小時,我自己都服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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