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裏,甄封氏啜泣不已,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李惟儉語態溫和,說道:“甄大娘莫要哭了,母女重逢總是一樁喜事。可惜甄先生雲遊四方,本官一時間找尋不見,若來日尋了甄先生,大娘闔家團圓,也算圓滿了。”


    甄封氏唯唯稱是。


    李惟儉心下感歎,不過三十出頭年紀,看麵相卻好似老嫗一般。這甄家娘子這些年隻怕是難捱。


    思量了下,又道:“料想香菱先前已與大娘說了過往?”


    “是。”


    李惟儉便道:“那人牙子早已找尋不見,香菱身契就在我手中,待迴返京師,本官尋個機會為香菱放良。”


    那甄封氏趕忙說道:“此事不急。英蓮……香菱隨在大人身邊一年有餘,我問過她心意,說願意隨在大人身邊,隻求大人來日給香菱個名分。”


    李惟儉聞言看向一旁侍立的香菱,這姑娘雖麵上羞紅,卻羞答答地看向李惟儉,一雙秋水瀲灩,內中情意不言自明。


    李惟儉便笑著頷首道:“大娘且寬心,本官早先就應承過,來日總少不了香菱一個名分。”


    甄封氏頓時心下熨帖,忙不迭聲的道謝。


    李惟儉心下古怪,可此時規矩便是如此。妾室的娘家人,哪怕是妾室的親娘,都算不得姻親。


    甄封氏心下卻是另一番念頭。她與甄士隱原本美滿,先丟了女兒,後燒了家,此後迴返娘家備受苛責。丈夫出家後,隻帶著個丫鬟每日針黹以貼補家用。錯非其年老色馳,隻怕那封肅還要將其再嫁出去,以攀附權貴。


    貧賤萬事哀,如甄士隱那般的鄉宦都是這般,更遑論尋常百姓。不說女兒心中矚意,單是這位李大人這般年歲便創下如此家業,若要聯姻,說不得多少江南女兒趨之若鶩。


    十五、六歲年紀,百萬家資,還有世襲的爵位!這般人物,好人家的姑娘都巴不得做妾,更遑論自家女兒被養作瘦馬,幾經顛沛方才到了李大人身邊。


    事已至此,甄封氏不求旁的,隻求女兒有個名分,來日得了一兒半女的,落地也比尋常鄉宦強百倍。


    又說過一會子話,甄封氏這才告退而去。李惟儉方才見其半縮在衣袖中的雙手滿是破口,知其這些年過得辛苦,待香菱與甄封氏退下,便叫過晴雯仔細囑咐了一番,又命其尋個大夫來給甄封氏瞧瞧。


    母女重逢本是喜事,李惟儉就怕甄封氏緊繃的一根弦鬆了,身子再垮了。


    晴雯本就極富同理心,那日母女重逢、相擁而泣,看得小姑娘偷偷抹了不少淚珠子。聽得李惟儉吩咐,自是不迭聲的應承下來,臨了行到門口,又轉身看著李惟儉道:“四爺總說自己不是好人,我看四爺心地良善,好的不能再好了。”


    不待李惟儉反應,晴雯快步行去。李惟儉怔了下,眨眨眼……自己是好人?隻怕賈瑞的亡魂有話要說。


    他暗自思量半晌,心下暗忖,他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隻是壞的還沒那麽徹底。不信?不信就試試阻了李惟儉的路,看他發不發飆就是了。


    晴雯方才去了,琇瑩又蹦蹦跳跳尋了過來。眼見四下無人,湊過來與李惟儉略略親昵了須臾,便說道:“是了,太夫人說了,那甄大娘身邊兒還有個丫鬟,名叫春桃。”


    “嗯。”


    甄封氏身邊兒原本兩個丫鬟,其中之人名嬌杏,被封肅送給了賈雨村,如今成了知府夫人。那春桃顏色隻是尋常,如今也二十多年紀,一直不曾婚配。錯非吳海寧去的快,過些時日封肅便要將春桃作價八兩銀子賣與村中閑漢。


    那些時日春桃終日以淚洗麵,而今逃脫樊籠,自是心有餘悸。梁氏見其年歲大了,想著家中下人剛好有到了年歲的,便來撮合。那春桃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嚇得求到香菱跟前兒,隻求別將其發賣了。


    李惟儉聽得撓頭不已。他是誰?會稽司郎中,堂堂大順帝國的二等男爵,江湖人稱李財神啊!每日想的都是國家大事,哪裏耐煩處置這些家務事?這會子李惟儉頓時無比想念傅秋芳,有傅姐姐在,這等事哪兒用他費心?


    略略思量,李惟儉就道:“罷了,她不願意又何必勉強?迴頭兒我與大伯母說。等到了京師,讓秋芳去費神吧。”


    琇瑩咯咯笑道:“昨兒我跟晴雯說了,她也是這般說的。”


    李惟儉探手將琇瑩攬入懷中,莫看琇瑩身量不高,卻極為實成,腰肢上半點贅餘也無。


    “過兩日咱們就啟程迴京師,你這兩天抽空再迴家瞧瞧?”


    琇瑩就道:“那我明兒再去瞧瞧二姐、三姐。”


    二人正說著體己話,忽而聽得外間叫門聲。琇瑩趕忙起身去迎,須臾帶了管事兒婆子進來。


    那婆子便道:“四爺,榮國府的璉二爺來訪。”


    “璉二哥從揚州迴來了?”


    李惟儉起身迎將出去,邊行邊心下暗忖,也不知此番揚州一行,賈璉拿沒拿到黛玉的婚書……有恩師先前親筆書信,料想林如海不會這般草率吧?就算瞧不上自己,總要先迴絕了自己,才好將婚書交給賈璉。


    可如今林如海病入膏肓,萬一神經錯亂——


    李惟儉略略蹙眉,正是應了那句話:關心則亂。


    他自小院兒出來,自月門進二進院兒,又到得前院兒偏廳裏,進得內中便見賈璉正慵懶坐在廳中,端著一盞溫茶品著。


    “璉二哥,多日不見一向可好?”李惟儉拾掇心緒麵帶笑意遙遙拱手。


    那賈璉笑著緊忙放下茶盞,起身拱手還禮:“儉兄弟此番大展拳腳,震動江南,如今這李財神之名,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二人相視而笑,因著實在熟稔,便各自落座了。


    李惟儉就道:“璉二哥是方才自揚州迴來?”


    賈璉壓低聲音道:“我是方才從姑蘇迴來。”


    “哦?”


    “儉兄弟也知,姑母那嫁妝裏,不少都是田產、鋪麵,林姑父眼見時日無多,便遣我去姑蘇先將這田產、鋪麵處置了。”


    李惟儉心下咯噔一聲。處置田產、鋪麵?莫非林如海果然病壞了腦子,要將婚書交給榮國府不成?


    眼見其不曾言語,賈璉又解釋道:“林家幾房都是旁支,最近的都在三代開外,且……極不成器。離京師前老太太就囑咐過,總要將林妹妹再帶迴去。有老太太看顧著,總是放心一些。”


    “是。”李惟儉雖麵上不變,心下卻愈發煩躁。


    略略說過揚州、姑蘇之事,賈璉轉而道:“我昨兒方才迴返,怎麽聽聞……儉兄弟與甄家起了齟齬?”


    李惟儉這會子本就心緒不佳,聞言冷聲道:“甄織造實在托大,欺我年弱,那請柬上的言辭極為兒視。單我自己也就罷了,我李家好歹也是詩書傳家、金陵望族,若被這般欺辱上門還要腆著臉湊過去,那來日外人如何看我李家?”


    “這……儉兄弟不知,這其中定是有些誤會。”


    李惟儉笑道:“誤會與否不要緊,左右我與甄家素無瓜葛,經此一遭,料想來日再難相遇。我就駁了甄織造的臉麵又如何?”


    “哎呀,儉兄弟,說到底都是老親——”賈璉忽而想起,賈家與甄家是老親,可人家李家與甄家可是素無往來啊。因是忙道:“——請柬之事,甄大人哪兒敢這般托大?都是下頭人自作主張。這些時日,甄大人一直忙著織造事宜,這西征在即,軍中被服可都是金陵織造的差事。直到前幾日方才理出頭緒,甄叔聽聞此事,狠狠責罰了家中子弟。又托付我來與儉兄弟說和。”


    “嗯。”李惟儉應了一聲,沒表態。


    真是笑話,這天下是你甄家的不成?事端是你甄家挑起來的,想說和就說和?


    見其不以為意,賈璉沉吟著道:“儉兄弟不看僧麵看佛麵,好在看在老太妃的麵上,總要將此事揭過了才好。”


    李惟儉笑道:“也是為難璉二哥了。”


    賈璉笑著道:“愚兄也就這點兒來迴奔走的能為了。甄叔誠心誠意,儉兄弟伱看——”


    李惟儉思量道:“按說本不該駁了璉二哥顏麵。隻是……嗬,璉二哥不妨替我傳句話,姓李的與姓甄的既然素無瓜葛,那往後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攪在一處,說不得再生齟齬。”


    賈璉眼見李惟儉心意已決,便不再多勸。心下暗罵甄家張狂,仗著宮中老太妃健在,行事肆無忌憚。儉兄弟是誰?那可是朝野都炙手可熱的人物!南下辦差,連督撫都不曾有禁軍護衛,人家儉兄弟身邊兒足足帶了一哨禁軍!


    宮中老太妃年歲已高,說不好聽的指不定哪一日就沒了。今上得位不正,這才對老太妃家眷多有優容,待老太妃一過世,憑著甄家這般行事,隻怕遲早要倒黴。


    一個江河日下,一個如旭日初升,明眼人都能瞧出來,儉兄弟這等人物隻能巴結,哪兒能開罪?


    罷了,左右與賈家無幹,他說和不成,可不好與儉兄弟鬧生分了。


    因是賈璉哈哈一笑,此事揭過不提,說起了秦淮風月。璉二哥在揚州還多少忌憚些,迴了金陵,自是再無顧忌。這些時日就差住在秦淮河上了,說起秦淮河上知名女史,真真兒是如數家珍。


    李惟儉交好賈璉、王熙鳳,本就為著大姐姐李紈,因是倒沒旁的心思。隻是心下暗忖,隻怕正是此番賈璉見了世麵,迴去之後才逐漸與王熙鳳生分了吧?


    臨到最後,那賈璉搓手赧然道:“這個……儉兄弟,愚兄近來有些不湊手,不知儉兄弟能否行個方便?儉兄弟放心,等迴了京師愚兄就還上。”


    是了,才處置黛玉母親的嫁妝,林如海又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這會子賈璉還不好上下其手,因是這才囊中羞澀。


    李惟儉笑道:“璉二哥這般說就生分了,不過是些許銀錢算得了什麽?”當下點過一名仆役去尋晴雯,過得須臾,晴雯便送了兩千兩銀票來。


    賈璉心下哀歎,真真兒是狗大戶啊!自己一張口,人家出手就是兩千兩!此番賈璉張口,尋思不過借個五百兩罷了。


    璉二爺不好說兩千兩太多,隻得笑吟吟收了。又說來日再來拜會李守中,隨即被李惟儉送出宅邸。


    迴返自家小院兒,李惟儉依舊拿捏不住林如海的心思。暗自思忖,不然求大伯爺寫一封書信?念頭方起,轉瞬又熄了。


    大伯李守中可是極不待見帝黨人物,林如海又是今上依重的信臣,與林家聯姻,隻怕大伯那關就過不去。


    罷了,如今關心則亂,待來日到得揚州再探明林如海心思吧。


    其後兩日,李惟儉隻去看望了一趟寡嬸,與兩個堂妹說了不日啟程返京。李紋、李綺自是不舍,嬸子倒是尋將過來,與李惟儉說道:“她們兩個如今也大了,過二年便要說親。”


    李惟儉便問:“嬸子,大伯是什麽意思?”


    嬸子愁眉苦臉道:“你大伯說與江南顧家有舊,隻是此番顧家隻怕——”


    哈?顧家正好牽扯進了改稻為桑賄賂一案,不死也要脫層皮,這等情形嬸子哪裏還敢將女兒嫁過去受苦?


    李惟儉思忖道:“這卻不急,慢慢尋合適的人家就是。若一二年裏尋不見可心的,嬸子不妨帶兩個妹妹來京師。首善之地,群英匯聚,到時我舍了臉麵,總要為兩個妹妹尋了可心的婚事。”


    寡嬸頓時笑得合不攏嘴:“我那兩個女兒自小就與儉哥兒親,我又是沒見識的,都道長兄為父,那嬸子就不跟你客氣了。”


    李惟儉笑著應承下來:“自家親戚,嬸子何必見外?”


    說話間忽聽得外間窗下傳來驚唿聲,嬸子麵色一變,出來就嗬斥。李惟儉心下暗樂,兩個堂妹聽了這般言語,隻怕羞得不敢見人了。


    這日夜裏,李惟儉先去見了梁氏,尋了其貼身丫鬟,強塞了五千兩銀票。金陵李家算不得大富之家,大伯李守中一直都是清流,且性情孤高自負,為官多年也不曾積攢下多少家財。


    李惟儉沒說旁的,隻道這銀錢留與大伯母做體己。轉頭梁氏知曉了,與李惟儉好一番掰扯,死活不肯要這銀子。


    李惟儉幹脆道:“大伯母待我視如己出,我如今略略有些出息,迴報一二豈不理所應當?”


    梁氏急切道:“再如何也不能要儉哥兒的銀子!你大姐姐來信都說了,儉哥兒分了她不少股子,一年出息就不少,我如何還能要儉哥兒的銀子?”


    李惟儉便道:“大伯母,我明日就要啟程,這銀錢不過略表寸心。若是不收,這如何讓我安心?再說這是留給大伯母的體己,又不是給家中的。”


    梁氏說不過李惟儉,又拉扯一番,到底不情不願、又心下熨帖地收了銀票。梁氏心下不由得感歎,嫁與李守中隻得了一個女兒,本想著往後無以為繼,不想十年前一時心善,將儉哥兒拉扯長大,轉頭就得了濟!


    迴過頭來,李守中方才自書房搬迴,梁氏想著這幾日李守中一直不曾給儉哥兒好臉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吵嚷一番,李守中又灰溜溜去了書房。


    到得五月二十八,李惟儉實在不敢耽擱,吃了送行宴,在梁氏、李信崇、李信明、李紋、李綺的不舍下,到底登了官船,離了金陵順流而下,隨即拐向揚州。


    五月三十,船行到得揚州,方才上岸李惟儉便自報紙上得了信兒:嶽鍾琪孤軍深入千裏,一路勢如破竹、莫不可擋!其麾下隻四千兵馬,還多有減員,餘下近八千驍果鎮兵馬屯駐打箭爐,防備青海侵襲四川。


    本是一路偏師,不料卻有直搗黃龍之勢!政和帝見此,隻得提前任忠勇王為大將軍,領武毅鎮並陝甘邊軍撫遠鎮,總計兩萬一千精兵開赴西寧!


    李惟儉看得目瞪口呆,大軍開拔了?可他還沒迴去啊!頓時心下不住得腹誹,嶽將軍啊,知道你能打,可您好歹緩一緩,好歹等咱迴了京師再說啊。如今倒好,一路偏師倒逼著朝廷提前撥付大軍。


    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李惟儉唉聲歎氣之餘,隻能怪時運不濟,誰能料到烏斯藏這般容易打?


    罷了,趕不上就趕不上吧,隻盼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兩艘官船一早兒到得揚州,在驛館略略休憩,李惟儉下晌便去看望林如海。


    相比上迴,此番鹽司衙門裏肅穆了許多,大小官吏忙得不可開交。欽差乘海船徑直南下鬆江府,不日便要北上揚州,莫說是涉案的鹽商,便是鹽司官吏也都人人自危。


    李惟儉與鹽司上下略略說過一會子話,旋即尋到後方內宅。


    因著是通家之好,是以管家徑直將李惟儉引入內中。這會子偏生不巧,林如海病情又有反複,連續兩日昏迷不醒。


    孫姨娘形容憔悴地接待了李惟儉,又引著其看過了昏迷中的林如海。李惟儉不曾讀過紅樓,隻大略看過電視劇,因是全然不記得林如海是何時死的。


    刻下李惟儉心急如焚,生怕這會子林如海便故去了,那他與黛玉的事兒豈非沒了指望?


    出得內中,李惟儉尋了徐大業好生問詢。他雖略通岐黃,卻也被徐大業說得雲山霧罩。


    到得後來,李惟儉心下實在不耐,徑直問道:“徐大夫,本官隻問一句,此番林叔父可有性命之憂?”


    徐大業眉頭緊鎖,拱手道:“李大人,在下實在不敢作保。此番實在兇險,料想應在五五之數。”


    李惟儉哪裏肯甘心?咬牙又問:“徐大夫,不妨做最壞打算。若林叔父此番熬不住……不知可有迴光返照之事?”


    “這……大人實在難為在下了。這般病症,在下也是初次經手,實在不敢作保。”


    李惟儉也知太難為人了,因是隻能苦著臉頷首道:“罷了,還請徐大夫多多盡心……也讓林叔父多綿延一些時日。”


    那徐大業說道:“不消大人吩咐,在下自當盡心盡力。”


    徐大業自去診治林如海,李惟儉在廳中枯坐半晌,始終不曾得見黛玉。倒是孫姨娘處置了家事,疲憊地過來作陪,說道:“姑娘昨兒照看了老爺一夜,這會子還在補覺。月初時老爺怕時日無多,便將幾個妾室分了銀錢,讓其各尋出路。如今家中能打發的都打發了,連壽材都預備了——”


    李惟儉道:“姨娘,可有我能幫手的地方?”


    孫姨娘苦笑搖頭道:“說這些不過是免得讓複生挑理,此番實在是簡慢。”


    “姨娘哪裏的話?憑我與林叔父的關係,又怎會挑理?”


    話說到此節,李惟儉自知不好多留,正要起身告辭,忽而雪雁進來道:“四爺、姨娘,姑娘起了。”


    李惟儉麵上不禁動容,那孫姨娘也不是傻的,略略察言觀色,雖不曾聽林如海說過,可李惟儉如此關切,哪裏還不知這內中緣故?


    孫姨娘這才恍然,無怪李惟儉兩番登門,這迴還徘徊不去,敢情是為著黛玉啊。


    孫姨娘趕忙起身道:“正好,便讓姑娘與複生說說話兒,我須得去照看著老爺去。那新下的方子還在熬著呢。”


    孫姨娘說過,卻見李惟儉還在出神,心下暗笑,當即起身而走。此時李惟儉才醒過神來,趕忙道:“哦,如此……姨娘盡管忙去就是了。”


    說話間那孫姨娘已然走遠,雪雁衝著李惟儉繞有深意地略略頷首,過得須臾,這才引著黛玉進得廳中。


    大半月不見,黛玉又憔悴了幾分。李惟儉心下關切,禁不住說道:“妹妹好歹要顧惜著自己身子骨,照看林叔父自是緊要,可也不能將自己累病了。”


    “儉四哥。”黛玉鼻子發酸,卻忍著沒掉眼淚。


    林如海病情反複,好好壞壞的,折磨得黛玉心中好似攀山越嶺一般,起伏不定。她不過十一、二年歲,無人依靠時隻能強撐。那鬧事的姨娘,孫姨娘不好打發,還是黛玉出麵責罵一番,這才將其攆出府邸。


    如今見了李惟儉,黛玉頓覺有了依靠,恨不得將心下苦水盡數吐出,卻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李惟儉略略說過兩句,黛玉隻是低聲應承,偶爾才抬頭與李惟儉對視了,又緊忙偏過頭去。


    李惟儉無奈,隻得問紫鵑與雪雁。問黛玉每日飲食,可曾發病,有沒有吃溫補的藥膳。


    黛玉形容憔悴,才這般年歲就熬出了黑眼圈,李惟儉心疼不已,就道:“我看書房裏能安置床榻,妹妹夜裏不妨在書房休憩。若林叔父有變故,丫鬟招唿一聲,妹妹現起身也趕得及。”


    紫鵑也道:“四爺不知,這兩日姨娘與我們都勸過,姑娘就是不聽。”


    黛玉便苦笑著道:“父親如此情形,我又如何睡得下?”


    李惟儉道:“便是不睡,略略打個盹也是好的。”


    與李惟儉那清亮滿含關切的眸子略略對視,黛玉偏過頭去,須臾才頷首道:“嗯,我聽儉四哥的。”


    李惟儉又道:“妹妹方才起來,隻怕還沒用飯。紫鵑,你去廚房催催,不拘什麽,總要現吃飽了再說。”


    黛玉欲言又止,卻到底不曾反駁了。


    紫鵑應聲,竟看也不看黛玉,便自顧自去了廚房。


    過得半晌,紫鵑端了魚粥迴來。李惟儉看著黛玉用了大半碗,又催著其將剩下的用了方才罷休。


    他心下不舍,卻也知此時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黛玉多日不曾歇息好,左右二人這會子也不得空,說不得那些體己話,因是李惟儉便隻能起身告辭。


    臨行之際,李惟儉思忖了下,自袖籠裏抽出一疊名帖來,遞到黛玉麵前。


    “儉四哥,這是——”


    李惟儉說道:“這是我的名帖,大抵還算有些用處。來日妹妹若遇到難處,好比尋不著稀缺的藥,拿此名帖去揚州內府衙門,內府上下總要給我一些顏麵。若不是內府人物,妹妹不妨告知那人,憑此貼,算我欠他一個人情。”


    黛玉抬起頭來,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看向李惟儉,頓時心下動容。她自是知曉李惟儉這話的分量!


    這世上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儉四哥為了她,甘願背負人情。明明父親還不曾與儉四哥說過那事兒……如此看來,儉四哥心中果然一直都有自己呢。


    黛玉略略思忖,道:“儉四哥何時動身迴京師?”


    李惟儉道:“若無意外,就這一兩日吧。”


    黛玉頷首,說道:“父親如此情形,我還不知何時迴京師。先前就置辦了一些土儀,勞煩儉四哥迴京時一並帶上。”


    “好。”


    黛玉看向雪雁與紫鵑:“你們去庫房催催,將土儀今兒就送到儉四哥的驛館。”


    雪雁心下納罕,這等事一個人去便得了,何至於讓兩人一道去?那紫鵑卻是靈醒的,知曉姑娘隻怕有話要私下與儉四爺說,見雪雁還在納罕,當即出聲應承,扯著其往外就走。


    黛玉看著兩個丫鬟走遠,迴頭瞥了眼李惟儉,頓時心下羞怯。想著,這便是身邊的良人,以後要一起白頭到老呢。


    忍著心下羞怯,黛玉窸窸窣窣自腰間抽出一方羅帕來。說道:“儉四哥對我家多有迴護,妹妹也不知如何報還。前幾日繡了一方羅帕,儉四哥若不嫌棄,便放在身邊兒用吧。”


    說到後續,黛玉已然臉麵羞紅。


    李惟儉怔了下,頓時心下狂喜!


    此時男女定情,或送一帕,或送一扇,也有送釵、鐲的,奔放者甚至送貼身汗巾子。看那羅帕素淨,其上繡了錦簇木芙蓉,又有一矮胖黃鴨遊弋其間,那黃鴨分明便是當日自己隨手送與黛玉,卻隻能發出老鼠叫的膠乳鴨子!


    黛玉此舉,分明是以心相許……轉念思忖,黛玉雖不喜禮教,卻緊守禮教,從無逾矩。以此推斷,錯非林如海吐了口,黛玉又怎會私下傳情?


    與黛玉交往,貴在知心。這等事自然不好宣之於口,李惟儉強忍著狂喜,將那一方羅帕攥在手中。


    略略思忖,自己與黛玉的婚事,隻怕八九不離十!


    是了,收了定情之物,總要送還一物。李惟儉緊忙上下摸索,奈何實在倉促,他是半點準備也無。


    摸索一番,忽而自中衣裏摸到一物。李惟儉略略一怔,心下頓時哭笑不得,可想著實在身無旁物,便自脖頸間摘下了那一枚玉石來。


    “得妹妹饋贈,總要送還。”


    黛玉羞怯著不敢看過來,李惟儉把玩著當日從造辦處買來的血字玉石,輕輕推到黛玉麵前,說道:“奈何身無長物,此玉石我貼身佩戴,便贈與妹妹。”


    黛玉搭眼一瞧,頓時小吃一驚。探手抄起捧在手中,便見鴿子蛋大小的玉石上鑲著金鏈子,那玉石上的血色字跡清晰可見:葳蕤繁祉、延彼遐齡。


    黛玉納罕道:“儉四哥哪裏來的玉石?”


    “這——”李惟儉尷尬道:“去年借住榮國府,見寶兄弟銜玉而生,上下都寶貝著。我這心中實在豔羨……剛好辦水務得了些銀錢,就去造辦處也給自己弄了一枚。”


    黛玉暗忖,那就是去歲三、四月的事兒了。那會子儉四哥新來,卻被薛家無緣無故欺負到了頭上。外祖母雖出麵調停了,卻到底是委屈了儉四哥。


    隻怕儉四哥那會子……心中定然十分不忿吧?又見寶二哥在府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儉四哥又自幼父母早亡。


    黛玉忽而酸澀起來,有些心疼眼前的良人。


    旁人這般年歲,隻怕讀書還不曾讀出名頭來,儉四哥如今卻要獨自支撐家業了。雖一向從容示人,可誰知儉四哥心中的苦楚?夜闌人靜之時,隻怕也會如自己一般委屈不已吧?


    黛玉攥緊那玉石,脈脈道:“我與儉四哥……又不看中這些。不過是一塊頑石,儉四哥自有能為鋪展,也不用在意這些死物。”


    “妹妹說的極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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