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梁氏、李紈母女二人並席而談,自是無話不說。不覺便說到了後半夜方才睡下,因是早起的就有些晚。


    待用過早飯,妯娌劉氏領著李綺、李紋兩姊妹匯聚時,早已過了巳時。李紈夜裏便說了榮國府規矩,每日兩餐三點,這會子過府看望正好。


    那梁氏便與劉氏道:“你也跟著一道兒去吧?”


    劉氏頗為拘謹,說道:“住在儉哥兒家中我都老大不自在,過兩日便去老宅住著。那榮國府可與我沒親戚,還是嫂子去走動吧。”


    梁氏思量著道:“也罷。”轉眼看見李綺、李紋兩個麵上不免有些失落,便笑道:“聽聞賈家姑娘多是鍾靈毓秀,不若讓她們兩個隨我過去瞧瞧,也當多個手帕交。”


    劉氏心下為難,又見女兒躍躍欲試,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傅秋芳這會子進來迴話,說道:“老夫人,都拾掇停當了。土儀讓小廝一並提了去,老夫人徑直與大姐姐登門造訪就是。”


    梁氏心下也是五味雜陳,便道:“也好,早去晚去,總要去上一遭。走吧。”


    當下傅秋芳打發了紅玉、香菱隨同,簇著梁氏、李紋、李綺在儀門左近上轎,一路自中門出得府邸,兜轉過來朝著榮國府而去。


    李紈一早兒打發了碧月報信,轉眼便到了榮國府前。


    ……………………………………………………


    卻說這日榮國府上下忙作一團,梁氏雖隻是四品恭人,可有道是母憑子貴,那李惟儉待梁氏好比生母一般,是以上至賈母,下至王熙鳳,都不敢怠慢了。


    昨兒下晌拾掇了一通,一早起來又打發仆役清水洗過門前、路麵,姑娘們盡皆悉心裝扮,那寶玉雖頂著燙傷了的臉麵,卻也裝扮得好似孔雀開屏一般。


    待用過早飯,又齊齊匯聚到榮慶堂裏。寶玉又上躥下跳,喜得抓耳撓腮。


    小姑娘探春笑盈盈瞧著寶玉耍寶,四下觀量,忽而便見二姐姐與黛玉俱都妝容齊整。


    黛玉上身是淺金桃紅二色撒花褙子,內裏是朱砂中衣,下身桃紅馬麵裙;再看二姐姐迎春,上身豆綠緞麵折枝迎春刺繡青金鑲邊圓領袍,內裏是白色交領襖子,下身米黃百褶裙。


    探春便低聲納罕道:“林姐姐今兒怎地這般莊重?”


    還能為何?儉四哥曾說過,那大伯母梁氏曾養過他的,這頭一迴見,總要留個好印象才是。


    心下這般想著,不覺有些耳熱,可黛玉又豈是嘴上吃虧的性子?當即笑道:“三妹妹還說我,你也不也一樣?”


    “啊?”探春心下窘迫。雖不敢奢望過,可早起梳妝打扮,探春依舊極為認真,這會子上身肉粉色紋樣鑲邊桃紅粉白二色鳳尾紋樣圓領袍,下配白色親領棕黃色馬麵裙,這一套衣裳還是今年生日時新得的,連生兒那天都不曾穿過。


    探春心思急轉,笑道:“我身量又長了,尋來尋去,可不就剩下這一件?”


    黛玉乜斜道:“三妹妹這話說的,就好似我身量不長了一般。”


    唯獨小姑娘惜春在一旁蹙眉不已,嘟囔道:“早知姐姐們都這般莊重,我也換生兒新得那一套了。”


    黛玉與探春頓時咯咯咯笑個不停。


    此時賈母耐不得寶玉纏磨,打發鴛鴦道:“你去前頭瞧瞧,這時辰差不多了,怎麽還沒來?”


    鴛鴦應下,正要轉身去探,忽而便有婆子喜氣洋洋快步進來:“老太太、大太太、太太,二奶奶傳話,說是梁恭人到了。”


    “哦?”


    邢夫人與王夫人連忙起身,道:“老太太,我們去迎一迎。”


    “快去快去。”


    當下邢夫人、王夫人領著三春、黛玉、寶玉、寶釵,並一應丫鬟婆子,嘰嘰喳喳朝著前頭迎去。


    這會子王熙鳳便在向南大廳裏候著,那轎子方才自伯府出來,王熙鳳便得了信兒。因著此番來的都是女眷,不好讓賈璉迎候,是以這差事便落在了二奶奶王熙鳳身上。


    王熙鳳當即出得儀門迎候。


    因著李惟儉之故,刻下榮國府中門大開,總管賴大將四輛轎子迎進來,一路禮送到儀門前這才落下。


    紅玉緊忙吩咐丫鬟挑開轎簾,當先是梁氏,隨後是李紈、李綺、李紋。


    王熙鳳領著平兒緊忙上前屈身一福:“給恭人請安了。”


    李紈緊忙扶著梁氏道:“母親,這是我那妯娌,娘家姓王,我們都叫她鳳哥兒。”


    梁氏笑道:“瞧著就是個爽利的,這閨女好。”


    王熙鳳被誇得紅了臉兒,笑道:“瞧恭人說的,我都這把年歲了,哪裏還算閨女?”


    梁氏道:“你才多大,在我眼裏可不就是閨女?”


    一說一笑,王熙鳳又見過李綺、李紋,緊忙將一行人等讓進儀門裏。方才進得儀門,迎麵就撞見了邢夫人、王夫人等。


    梁氏心下極為厭嫌王夫人,好歹麵上還維係了笑意,與邢夫人、王夫人彼此見過,又引著兩個侄女上前見禮。


    邢夫人與王夫人誇讚了幾句,轉頭叫了寶玉,卻見寶玉躲在姊妹中正怔怔出神,雙目直勾勾的盯著那李紋、李綺不放。


    寶玉眼中,但見兩個女孩子款款而來,身量相仿,身形相當,便是麵容也有七分相類,竟似一對並蒂蓮般。細細觀量,見二者言行得當,舉手投足難掩書卷之氣,寶玉更是喜不自勝。


    這會子暗暗思忖著,若是這般女孩兒也住進大觀園就好了。


    王夫人連喚了幾聲,眼見寶玉依舊無動於衷,不由得臉麵上有些掛不住。那李紋、李綺搭眼看過去,便見半邊臉都是燙傷的頑童正瞧著自己出神。


    李紋性子稍冷,不禁暗自蹙眉不喜;李綺性子稍稍歡脫些,見此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低聲與李紋道:“什麽銜玉而生的公子,我瞧就是個呆子!”


    此言一出,李紋也忍不住掩麵而笑。


    王夫人赧然與梁氏道:“親家見諒,我這兒子,最是孽根禍胎,素日裏混世魔王一般的性兒,這會子魂兒也不知飛去了哪兒!”


    寶釵緊忙悄然湊過來,輕輕在寶玉後背推了下,低聲道:“叫你呢。”


    寶玉踉蹌一步,這才迴過神來,緊忙到王夫人跟前,倉促與梁氏見過禮,轉頭又直勾勾盯著兩姊妹。


    一旁的王熙鳳眼看實在不像話,便說道:“我瞧這般認來認去,等認周全了說不得天都黑了。大太太、太太,不如先行請恭人移步見過老太太?”


    邢夫人笑著頷首:“這是正理。親家母,咱們這就去吧?”


    此言一出,莫說王夫人、王熙鳳為之側目,迎春羞得沒臉見人,便是梁氏麵上都僵了一番。


    “好好好。”嘴裏應著,梁氏心下膩煩,難得與李守中意見一致了一迴。


    李紈往來書信中隱隱提及,這大太太小門小戶出身,不是個靈醒的,梁氏萬萬沒想到這邢夫人竟糊塗至此!


    因是不由得心下慶幸,虧得李守中嚴詞推拒了儉哥兒與二姑娘的婚事,這還沒如何就口稱‘親家母’,若果然與之聯姻,說不得還會鬧出多少笑話呢!


    那邢夫人心中又是另一番心思。


    大老爺賈赦中風許久,每日家針灸、湯藥不斷,許是那王太醫此番果然對了症,如今大老爺賈赦雖癱著下不得床,可好歹含糊著能說話兒了。


    昨兒聽聞梁氏到了京師,那賈赦含糊著說了好半晌,邢夫人方才領會其意。不過是借此之機將二姑娘與李惟儉的婚事敲定下來。


    邢夫人自是極為樂意,自打大老爺癱了,邢夫人心下便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大老爺賈赦一去,自己便沒找沒落的。倘若得了李惟儉這乘龍快婿,不拘是王夫人還是鳳姐,都不好對她太過嚴苛。


    眾人各自思量,說說笑笑,王熙鳳沿途指點景物,一路過了垂花門,轉眼進了榮慶堂裏。


    鳳姐先行一步,笑著道:“老太太,梁恭人來了,還有兩個玉質金相的女孩兒,老太太見了定然歡喜!”


    當下鴛鴦扶著賈母起身相迎,梁氏隨著邢夫人、王夫人進得內中,笑盈盈朝著賈母屈身一福:“老太太,這邊廂給您請安了。”


    “安,安,快快請起。”賈母喜眉笑眼道:“一晃幾年不見,恭人瞧著還如往常一般啊。”


    梁氏道:“老太太才是呢,如今啊,可謂是鶴發童顏,真真兒活成了老神仙。”


    “哈哈哈,都別杵著了,鳳哥兒快請恭人落座。”


    當下梁氏又引著李紋、李綺上前見禮,賈母見兩個並蒂蓮一般的女孩兒,果然歡喜不已,緊忙招唿鴛鴦自其箱籠尋了兩樣頭麵,送與兩女算作見麵禮。


    其後小一輩的依次上來認人、見禮。當先是寶玉,梁氏隨口稱讚了幾句,心下並不在意。


    再是銜玉而生又能如何?可能比得過自家的儉哥兒?而且這寶玉又是個混賬性子,若托生在自己膝下,隻怕早就被老爺李守中打死了賬了!


    寶玉過後,王熙鳳又扯著迎春介紹道:“恭人,這是家中二姑娘迎春。”


    迎春心下忐忑不安,拘謹著屈身一福,口中道:“見過恭人。”


    梁氏收攝心神用心觀量,隻見這迎春麵若桃花,身形豐盈,瞧著比旁人略略年長,因是便問:“多大年紀了?”


    迎春羞得說不出話來,王熙鳳便道:“方才過了十七生兒。”


    一旁的邢夫人趕忙道:“說來也到了字人的時候了。”


    梁氏笑著頷首,卻不曾出聲應承,當下隻交過丫鬟送了一份心意。


    賈母看在眼中,心下暗惱邢夫人多嘴,於是出口轉圜道:“咱們家的女兒又不愁嫁,再者我也舍不得,就想著再多留二年。”


    梁氏湊趣道:“老太太說的是,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這一字人便骨肉分離,想起來就多有不舍。倘若在婆家過得舒心也就罷了,若不舒心,這心裏頭想著念著的,隻怕也不好受。”


    王夫人雖麵上賠笑,心下卻哪裏不知此言是在點她?奈何今時今日因那李惟儉之故,這梁氏位份再不相同,闔府怕是也唯有老太太方才能壓得住。


    賈母自是聽明白了這話,卻不好駁斥了。她雖極得意孫媳婦李紈,可李紈此前過得是什麽日子,賈母又如何不知?因是隻能含糊著應承兩聲,算是將此事揭過。


    迎春垂著螓首悄然退下,又與一旁的李紋、李綺見過禮,方才迴返,王熙鳳緊忙又扯了三姑娘探春來見禮。


    探春青春活潑,眉宇間又有一股子爽利英氣,上前大大方方見過禮,梁氏看了頓時歡喜不已。


    笑道:“這姑娘瞧著好生麵善。”


    探春心下一喜,脫口便道:“我瞧著恭人也麵善呢。”說完頓時心下後悔,卻見梁氏扯了她讚道:“好好,可見咱們娘兒倆有緣分。”扭頭又與賈母道:“瞧見這三姑娘,就好似照鏡子一般,與我未出閣時的性子一般無二。”


    賈母也道:“莫說是恭人,這丫頭伶俐要強,便是老婆子我也極得意呢。”


    梁氏雖喜探春性情,卻知不好多停留,又說過兩句話,旋即放其與李紋、李綺相認。


    惜春因著年歲還小,雖說自寧國一脈出事之後,惜春性子便開朗了許多,可依舊有些冷淡,因是梁氏隻略略讚過自是不提。


    轉眼王熙鳳又引黛玉上前,道:“恭人,這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名黛玉。”


    黛玉雖心下羞怯不安,卻行止得體屈身一福,聲如黃鸝道:“見過恭人。”


    梁氏見黛玉‘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又得知是林如海孤女,不禁生出我見猶憐之感。讚歎道:“林姑娘內慧外秀,托生的好似仙女一般,也不知這世上誰人配得上。”


    這般說著,梁氏心下惋惜。可惜這林姑娘還在孝期,不然與儉哥兒倒是良配。


    黛玉紅著臉兒道:“恭人謬讚了,我哪裏有恭人說的那般好?”她心下羞怯,又暗生歡喜。


    梁氏一麵命丫鬟奉上禮物,一麵說道:“當著老太太的麵兒,我可不會說假話。”


    賈母頓時笑道:“恭人不知,我最得意這個外孫女呢。”


    王熙鳳也在一旁湊趣,說:“自打林妹妹來了家中,老太太一直視若掌上明珠,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含在嘴裏又怕化了,誒唷唷,可把我們這些做媳婦的豔羨壞了。”


    眾人又是好一番笑。待黛玉退下,寶釵又上前來,梁氏見其唇紅齒白、眼波流轉,不由得心下暗忖,無怪儉哥兒素日裏與榮國府牽扯不清,這府中姑娘家真真兒是個頂個的出彩。


    方才見過黛玉就已驚詫不已,這會子又來了個不必黛玉差多少的姑娘。


    待王熙鳳介紹過,梁氏見寶釵隱約有些傅秋芳的品格,忍不住讚道:“這姑娘瞧著就是個宜家宜室、識大體的。”


    王夫人聽得心下一動,趕忙道:“親家母說的是,我這外甥女人才難得,我也是舍不得方才強留她多待了許多時日。”


    賈母聞言卻不曾附和,隻笑吟吟不說話。換做往日,王熙鳳總要幫襯幾句才是,如今姑侄二人心生間隙,王熙鳳又素來看不慣薛姨媽與寶釵,這會子又哪裏肯出言幫襯?


    因是王熙鳳便笑道:“總算將人認全了,老太太,我瞧她們小姊妹正親熱,刻下園子裏景致頗好,不如讓她們一並去園子裏遊逛,如此老太太也好與恭人說說話兒?”


    賈母頷首應下,王熙鳳當即引著鶯鶯燕燕往大觀園而去。那寶玉半點自覺也無,竟隨在其中也去了!


    直把梁氏看了個瞠目!那寶玉瞧著十三四年紀,隻怕早就知了人事兒,先前直勾勾瞧著李紋、李綺也就罷了,如今竟也跟著進了園子……這算怎麽迴事兒?


    再看堂中其餘人等,不論是賈母還是王夫人,俱都熟視無睹。梁氏不禁又心生鄙夷,都道是鍾鳴鼎食之家,誰知竟這般不知禮!


    思量著女兒、外孫,梁氏強忍著沒發作出來。


    此時賈母問起李守中情形,梁氏迴過神來一一答了,不免興致減了幾分。


    不說榮慶堂內情形,卻說一眾人等進了大觀園,那寶玉獻寶也似跑到前頭,逐個指點各處景致。


    轉到瀟湘館,寶玉便指點道:“此處便是瀟湘館,林妹妹就住在此處。”說話間晃動折扇道:“也唯有林妹妹這般瀟湘妃子也似的人兒,方才合適住在此地了。”


    黛玉不接茬,寶釵嫻靜而笑,三春紛紛打趣了寶玉幾句,李紋、李綺姊妹對視一眼,李紋性子孤高些,不好出言,那李綺就道:“瀟湘妃子說的可是娥皇、女英,林姑娘隻一人,莫非來日還要強塞一人進來湊成一對兒不成?”


    寶玉這會子興致極高,頗有些急智,搖頭晃腦道:“不然,林妹妹兼具娥皇、女英之美,又何必與人湊成一對兒?”


    黛玉忍不住嗔惱道:“寶二哥莫要再拿我打趣,我雖有幾分顏色,卻沒二者的德行,又怎敢兼具?”


    寶玉頷首道:“也有理——”繼而突發奇想看向李綺、李紋:“——不然兩位妹妹也住進去,如此德行不也有了?”


    李紋心下暗惱,李綺笑著出言道:“寶二哥好生奇怪,我們姊妹要住也是住在伯府,為何要住你家園子?”頓了頓,又笑眯眯道:“再者,寶二爺比我還要大些,須知一些避諱了,不好每日家與姊妹廝混。”


    正暗自得意的寶玉好似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怔怔出神片刻,惱道:“我還道是清白潔淨的女兒,不想也被凡俗浸染了一身醃臢!”說罷丟下眾人,轉身便跑。


    此時王熙鳳去安排席麵了,不在左近。三春嘰嘰喳喳唿喚了一通,也不見寶玉止步,惜春就道:“快去個人跟著些,免得寶二哥又犯了糊塗。”


    探春扭頭看向寶釵:“寶姐姐快去追吧。”


    寶釵自知寶玉發了性子時,隻怕誰也勸不好,因是便道:“我的話他何曾肯聽過?要我說,還不如林妹妹去追,她的話寶玉一準兒能聽進去。”


    眼見眾人看向自己,黛玉蹙眉道:“寶姐姐這話好沒道理,他自惱他的,又與我何幹?”頓了頓,又乜斜笑道:“我看啊,誰應了金玉良緣,誰才該去呢。咯咯咯……”


    寶釵心思被一語點破,頓時羞紅了臉兒,當即上前來追:“好啊,看我今兒不給你個好兒!”


    黛玉笑著繞三春而走,邊跑邊笑道:“好姐姐,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寶釵口上不依,心下先是一喜:黛玉果然對寶玉再沒心思了!繼而便是困惑,莫非黛玉果然與儉四哥湊在了一處?


    好似也不是,明眼人都知兩梁恭人此番是為著儉四哥的婚事而來,方才相看時雖多有讚歎,可梁恭人也讚了探春與自己,算不得對黛玉別有青睞。寶姐姐一時間心下猶疑,既想去追寶玉,又想留下來與那李紋、李綺探聽幾句,說不得摸清了梁恭人喜好,便能鯉魚躍龍門呢?


    轉念寶姐姐又思忖著,有道是‘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因是追著黛玉笑鬧了一會子,到底別過眾人,去追寶玉去了。


    黛玉並三春此時看向李綺、李紋,卻見姐姐李紋正在訓斥妹妹李綺:“多嘴,哪裏有去人家做客惹惱了主人家的?”


    李綺辯駁道:“我有不曾說錯,我們姊妹好生生的姑娘家,他卻像見了貓兒、狗兒一般,瞧著歡喜便要往家裏塞,憑什麽?再說我又不曾說錯。”


    李紋故作惱道:“還敢頂嘴?迴頭兒定說給母親,讓母親管教你一番。”


    李綺頓時噘了嘴。


    這番話好似實在嗬斥,實則是李紋借著李綺的嘴堵住眾人之口。姊妹二人有個頂天立地的兄長照拂著,自是瞧不上不知眉眼高低,更不知禮法、避諱的寶玉。


    於二人心中,那寶玉不過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虛有其表的紈絝膏粱,又如何與儉四哥做比?


    聽得此言,三春並黛玉俱都無言。此言若是假話,還能辯駁一番,奈何偏生人家說的是真話,這卻辯無可辯了。


    探春便道:“寶二哥便是這般性子,由他去吧。前頭就是紫菱洲,二姐姐就住在此間,咱們過去瞧瞧吧。”


    眾女繼續遊逛大觀園,不覺便是一個時辰過去。此時榮慶堂裏敘過過往,又說起當下來。


    梁氏便笑著道:“不瞞老太太,我此番千裏迢迢的來京師,一則是看看女兒與外孫,二則是儉哥兒創下這般家業,去歲又往青海走了一遭。雖說儉哥兒上進,這做長輩的心中定然歡喜,可這心中也不免七上八下,實在不放心。


    正巧外子近來身子爽利,我這才得空往京師走一遭。”


    賈母感歎一番道:“儉哥兒自是不用說了,再沒比他穩妥的了。老國公在時,哪次出征家裏頭不都提心吊膽的?”


    一旁陪坐的邢夫人聽聞此言,頓時插嘴道:“說來恭人此番怕是也為著儉哥兒的婚事吧?”


    梁氏哪裏肯吐口?隻搖頭笑道:“兒大不由娘,更何況我這個做伯母的?不瞞老太太,自打儉哥兒出息了,老宅裏三五天便有人來說媒。外子是個自命清高的,這個看不中,那個瞧不上……哎,說不得啊,儉哥兒這婚事還得拖延上幾年呢。”


    邢夫人頓時急了,迎春都十七了,哪裏還拖得下去?奈何此時賈母又與梁氏說起兒女經來,邢夫人一時間插不上話,隻能心下暗急。


    又半晌,大丫鬟鴛鴦入內稟報:“老太太,二奶奶傳話,說是酒宴都齊備了。”


    此時眼看到了午時,賈母便笑道:“恭人遠來,家中略備了些薄酒洗塵,恭人可不好推拒啊。”


    梁氏就笑道:“老太太既這般說了?我這邊廂也唯有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自有婆子、丫鬟將桌案搬來,遊逛園子的三春、黛玉並李紋、李綺姊妹齊齊迴返,唯獨不見了寶玉與寶釵。


    王夫人心下納罕,探春便湊過去低聲耳語了幾句。聽聞寶玉又摔了臉子,王夫人頓時有些掛不住臉。偏生探春沒說緣由,王夫人想著往日裏十迴有八迴都是因著黛玉,頓時心下暗恨不已。


    當下菜肴流水一般上來,又叫了養在梨香院的十二個小戲子來唱曲湊趣,席間麵上其樂融融自是不提。


    這一場酒宴自午時吃到申時方才散去,梁氏多飲了幾杯,待席麵撤下奉上茶水,又陪著賈母說了會子話,眼見天色已晚,這才領著李紋、李綺告辭。


    賈母便道:“恭人就住在隔壁,往後若得空常來常往,就當陪我老婆子說說閑話了。”


    梁氏笑著應下,旋即被邢夫人、王夫人送出。臨到儀門前,那邢夫人再顧不得一旁的王夫人,出言道:“恭人這幾日可得空?我這邊廂也想好生款待恭人一番呢。”


    這話說的讓王夫人心下好一陣無語。親家母登門,她還不曾出言款待,妯娌卻搶了先。


    那邢夫人好似也知不妥,忙找補道:“誒唷,不是有心與太太搶東道,實在是有事與恭人相商。”


    梁氏方才瞧過了二姑娘迎春,認定實在不是個做主母的。刻下李惟儉還不曾迴返,梁氏便想著,若儉哥兒迴來了隻怕此事還要綿延,不若自己出麵快刀斬亂麻。因是便頷首應下:“好,那我明日再來叨擾。”


    邢夫人見其應下,頓時喜形於色。


    這一日兩府各自喧鬧,王夫人有心教導寶玉,結果叫來跟前,就瞧見寶玉麵上的燙傷,頓時心下不忍,那訓誡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李紋、李綺迴了伯府,將爭執之事說與梁氏、劉氏。梁氏見怪不怪,劉氏卻蹙眉不已。


    她此番帶著兩個女兒入京師,自是因著女兒年歲到了,也該找尋好人家了。本道功勳之後總有一番富貴,也免了終日為米糧奔波之苦,卻不料勳貴子弟竟這般不成器!


    若果然將兩個女兒嫁了去,說不得來日會吃多少苦頭。因是劉氏便略略轉了心思。


    ……………………………………………………


    轉過天來,李惟儉依舊不曾迴返。


    梁氏一早打發了府中小廝往兩家送了拜帖,下晌方才去榮國府赴宴。申初去的,申末便迴返伯府,顯是不歡而散。


    傅秋芳等一應姬妾不敢言語,妯娌劉氏便道:“嫂子此番是不是有些不妥?總要跟儉哥兒商量過了……”


    梁氏斷然道:“當斷則斷,不說家世,單是品性那二姑娘就不是良配。儉哥兒迴來了,自有我去分說,他便是不認我這大伯母,我也認了。”


    話音落下,晴雯進來報,說是李紈來了。


    須臾便見李紈蹙眉匆匆進來,不待落座便追問道:“母親方才可是與大房鬧翻了?”


    梁氏冷笑道:“便是鬧翻了!那邢氏好生沒道理,好似認定了儉哥兒非二姑娘不娶一般,開口便問彩禮,真真兒是不知所謂!”


    “這……”


    眼見李紈麵上為難,梁氏便道:“伱有何怕的?你兄弟這般能為,若榮國府敢拿你作筏子,我讓儉哥兒將你接迴家去,免得受這醃臢氣!”


    李紈哭笑不得道:“母親多心了,我何曾單想著自己個兒了?我是——”


    有些話不好讓外人聽去,眼見李紈隱晦瞥了自己一眼,劉氏頓時心領神會,當即領了李紋、李綺避開。


    待內中隻餘母女二人,李紈方才將李惟儉與黛玉、迎春,乃至並嫡之事說將出來。


    梁氏訝然半晌:“此事怎地沒聽儉哥兒提起?”


    李紈道:“也是迴程路過揚州時才定下來的,那書信連儉哥兒也不曾瞧過,誰料到儉哥兒的恩師竟有這般打算?”


    梁氏思忖一番,硬氣道:“便是如此,那二姑娘也不是良配。並嫡也是嫡,當家主母這般性子,家中豈非亂作一團?莫說你父親不讚成,就算我這一關都過不去。”


    李紈唯有歎息。心下暗忖,隻怕儉哥兒原本謀算著一並娶了黛玉、迎春,有黛玉掌家,迎春剛好做個擺設。如今母親橫插一手,這事兒往後如何卻是不好說了……也不知二姑娘聽聞此時是何情形。


    那梁氏卻不管迎春如何,忽而歡喜道:“儉哥兒果然好眼光,那林姑娘我瞧著就是個好的。就是可惜身子骨弱了些。”


    李紈附和兩聲,不敢再久留,生怕這會子二姑娘想不開再鬧出事端來。因是趕忙起身離去。


    她一路迴返大觀園裏,到得綴錦樓左近略略停足,便聽得隱隱啜泣、勸說之聲。料想二姑娘迎春果然得了音信,好在還有旁人看顧著。暗忖迎春一時出不了事兒,李紈這才迴返稻香村。


    事涉婚嫁,黛玉心思雜亂,因是不好過去勸說。寶釵此時還在王夫人處,李紈又避開了,因是來勸說的就隻探春與惜春。


    惜春年歲還小,說話自是向著二姐姐迎春;探春雖也在勸說,心中卻五味雜陳。雖說不該奢望,可也想著此番梁恭人明著推拒了二姐姐,那自己……


    一同勸說的還有司棋、繡橘,繡橘如何想且不提,司棋則想著,若二姑娘與儉四爺的事兒果然告吹,那自己個兒是不是尋個由頭,幹脆讓人攆出府去?如此也不用再守著木頭也似的二姑娘了。


    至於二姑娘迎春,傷心欲絕自是不提,可心中好歹還有些念想。於她心中李惟儉本事通天,他既說過此事由他處置,總要聽他怎麽說才是。因是哭過一會子,二姑娘便止了眼淚,反過來將探春、惜春勸走,又獨自蜷縮在床榻上念著李惟儉。


    ……………………………………………………


    卻說這日天色擦黑,李惟儉方才入得京城。一路迴返自家,方才進門便聽聞大伯母一行業已到了家中,頓時喜不自勝。


    當即衣袍也不曾更換,興衝衝便去後頭拜訪梁氏。


    此時已然入夜,寡嬸劉氏與兩個堂妹居停的小院兒自然不好造訪,因是李惟儉隻去了梁氏院兒中。


    二人見麵,李惟儉大禮參拜,梁氏緊忙將其扯起,觀量幾眼,喜道:“高了些,也壯實了。好,好,好。”


    李惟儉嬉笑道:“非如此,侄兒哪敢往軍中走一遭?”


    梁氏頓時唬著臉道:“偏你逞能!那兵兇戰危的,又豈是好相與的?也就是你此番運氣,若趕上戰事不利,你讓我如何與你父母交代?”


    李惟儉嬉笑著道:“再不會了,大伯母莫再念叨了。”


    梁氏沒好氣地探手戳了李惟儉腦門:“都是伯爺了,怎地還這般沒正形?”


    李惟儉便道:“您老跟前還要繃著,豈非不孝?”


    梁氏頓時好笑不已。當下二人略略敘話,須臾便說起這兩日情形,梁氏便將邢夫人設宴催逼一事說將出來。


    隨即蹙眉道:“——依我看,非但那二姑娘不是良配,其生父、繼母也不是個好的,這親事我替你否決了,就算你與我生分了也無妨!”


    “啊?”李惟儉頓時瞠目結舌,道:“大伯母隻管拖延就是了,何苦當麵拒絕?”


    梁氏道:“虧下創下這般家業了,豈不聞‘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這是養育自己的大伯母,李惟儉能如何說?他本心想著再拖延一二年,隻待榮國府敗落了,再趁機將迎春納入家門。不料大伯母將此事戳破,這卻不好轉圜了。


    眼見其神思不屬,梁氏就道:“罷了,你方才迴來,風塵仆仆的,先去安歇吧,有什麽話咱們明兒再說。”


    李惟儉應下,起身告退而去。


    迴得東路正院,姬妾等迎上來,伺候著其沐浴、更衣,李惟儉起初還在思忖著生怕二姐姐迎春想不開,不知怎地,想著想著就成了掛念黛玉會多心。


    待沐浴更衣過,李惟儉實在按捺不住,起身便往外走。


    傅秋芳忙問:“老爺要去哪兒?”


    “有些氣悶,我隨意走走,一會子就迴。”


    丟下麵麵相覷的傅秋芳等人,李惟儉一路進得會芳園裏,轉眼便到了大觀園東角門。


    到了此刻李惟儉又犯了難,此番還不曾見過司棋,也不知其與秦顯家的說沒說妥。


    便在此時,門後忽而傳來女聲:“可,可是李伯爺?”


    “嗯。”李惟儉悶聲應下。


    旋即就聽吱呀一聲,那角門敞開一半,自內中探出個女子身形來,手中提著燈籠,正是秦顯家的。


    二人對視一眼,秦顯家的囁嚅道:“伯爺可是……可是要遊逛一番?”


    李惟儉心下落定,料想應是司棋與秦顯家的說妥了。


    他湊近笑道:“刻下可方便?我尋人說說話便走。”說話間一抖衣袖,塞過去一枚五兩的銀稞子。


    秦顯家的入手就是一沉,頓時暗喜不已,當即道:“方便!”旋即又壓低聲音囑咐道:“伯爺隻管貼著牆角走,再過半個時辰才有媳婦巡視,伯爺避開了,下次須得再過一個時辰。”


    說話間將角門敞開,任憑李惟儉邁步而入,又前行一段替李惟儉打探,這才催著李惟儉入得大觀園。


    李惟儉快步而行,這園中出去各居所燈火點點,餘下果然空無一人。料想那些丫鬟、婆子必尋了所在吃酒、摸牌去了,這倒是方便了他。


    須臾過了翠煙橋,眼前便是瀟湘館,李惟儉咬咬牙,快步爬上小山坡,眼見下頭茶房裏唿喝聲不斷,料想那些丫鬟、婆子定然在此聚賭。


    當下繞瀟湘館而走,借著石垣翻牆而過,到得側窗,紗簾遮掩之下,隱約瞥得內中倩影倚坐。


    李惟儉探手輕輕敲了下窗欞,忽而就聽‘嘎’的一聲,隨即有鸚鵡叫道:“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內中倩影偏頭道了聲‘頑皮’,卻不曾起身。李惟儉聽得那聲音,頓時心下思念湧動,當即又敲了敲窗欞。


    “咦?”剪影起身,挪步到床前,略略拉開紗幕,便與李惟儉四目相對。


    黛玉掩口一驚,緊忙扭頭觀量了一眼,這才推開窗子低聲道:“儉四哥怎麽來了?”


    李惟儉笑著輕聲道:“想妹妹了。”


    黛玉咬唇囁嚅,又往外觀量了眼,旋即推開窗子,擺手招唿:“快進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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