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孫紹祖到底新來,李惟儉與二姑娘迎春之事又極私密,他一時間又哪裏知曉?


    孫紹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會子頭大如鬥。如今這京師之中盛傳有三個惹不得,其一為陳宏謀。這位陳首輔心胸狹隘、睚眥必報,惹了他必遭反噬;其二為忠勇王,王爺為聖人胞弟,最得聖人信重。惹了忠勇王,那就跟壽星老上吊一般,嫌自己個兒命長了;這其三,便是這位竟陵伯李財神!


    且不說這位伯爺救了忠勇王一命,與之交情深厚,單是點石成金之能,這朝野上下都得護仔細了,生怕傷著這位財神一星半點兒。


    自己個兒惹惱了李財神,形同自絕仕途啊!偏生孫紹祖這會子全然不知究竟哪兒得罪了人家。


    孫紹祖立在街麵上急得抓耳撓腮,偏偏無濟於事。唉聲歎氣之餘,抬眼瞥見榮國府,心下便暗忖,賈赦那老貨貪圖自己那五千兩銀子不還,非要嫁個庶出的女兒過來。如今算算也是翁婿,且榮國府與伯府比鄰而居,說不得那老貨便熟知內情?


    孫紹祖病急亂投醫,幹脆邁開大步又往榮國府而來。


    與那門子餘六交代一番,等了好半晌才有管事兒的引著往賈赦的外書房而去。


    過得好半晌,方才有仆役推著大老爺賈赦,隨行的還有邢夫人。


    孫紹祖規規矩矩見過禮,那邢夫人做通譯,三人略略說過幾句話,孫紹祖便禁不住道:“小婿昨日風聞竟陵伯私下掃聽小婿,心下不知何處得罪了伯爺,今日一早登門拜會,不曾見到伯爺不說,還被管家掃地出門。這……小婿心中實在惴惴,不知老泰山可有教小婿的?”


    邢夫人聞言與大老爺賈赦對視一眼,二人心下歡喜不已,大老爺賈赦口眼歪斜著嘰裏咕嚕一通,邢夫人便道:“儉哥兒如今還是少年人嘛,這氣性難免大了些。


    你也不用太過在意,不過早年儉哥兒與二姑娘議過親,隻是因著他家中阻攔這才沒成。待迴頭兒大老爺叫過儉哥兒訓斥一番也就是了,定不會來尋你的不是。”


    孫紹祖聞言好似五雷轟頂!


    李財神與那位二姑娘議過親?這事兒你們怎麽不早說!迴想今日情形,這位李財神分明就是心下不平啊。不消說,因著二姑娘之故,李財神不好對付大老爺一家,於是乎就恨上了自己個兒?


    孫紹祖快罵街了——我他媽招誰惹誰了?


    用腳踝琢磨也知道,若果然如期完婚,事後必定遭那李財神報複!他孫紹祖不過是世職武官,還是個沒實職的,可不是忠勇王,哪裏扛得住李財神報複?


    這朝野上下想要交好李財神的不知凡幾,這會子李財神露了口風,說不得都不用人家李財神發話,自有人摩拳擦掌打算獻祭了他孫紹祖以討好李財神。


    孫紹祖激靈靈一哆嗦,待再看向這夫婦二人的眼神已然是不善。


    心下暗忖,好賊子!瞞下此事,這是等著自己個兒上套呢!賈家此舉,分明就是沒想過結親,更沒想過還錢!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咱們往後走著瞧!


    孫紹祖拿定心思,強忍著怒氣,歎了口氣道:“老爺、太太怎地早不說此事?在下身單力薄的,哪裏敢惹得起竟陵伯?罷罷罷,在下與二姑娘實在無緣無分,今後再不敢強求。”


    邢夫人聽罷,頓時愈發歡喜,不待大老爺開口,便故作蹙眉道:“你瞧瞧你這話兒說的,那聘金都送了來,如今怎地又反悔?”


    反悔?再不反悔來年墳頭草都老高了!


    孫紹祖情知賈赦此番吃定了自己個兒,心下暗忖,以賈赦的性子,入口的銀子立馬吃幹抹淨,指望著賈赦與那王子騰攀扯上,純粹是奢望。


    又想,此番若不與其鬧翻了,隻怕事後那位李財神定會追著自己個兒不罷休。因是一咬牙,起身冷笑道:“太太何必明知故問?罷了,孫某自問技不如人,此番是啞巴吃黃連,那五千兩銀子就算給賈將軍買棺材本兒了!告辭!”


    邢夫人頓時惱了,叫罵道:“求親的是你,如今悔婚的也是你,如今怎麽成了我們的不是?賈家何等門第,也是你這等醃臢貨能撒野的?來呀,給我打出去!”


    當下衝出來幾個小廝,揮舞棍棒,將那孫紹祖哄將出去。那孫紹祖結結實實挨了幾棒子,出得門來又叫罵一陣,這才翻身騎馬而去。


    卻說外書房裏,眼看那孫紹祖一走,邢夫人與賈赦對視一眼,夫婦二人頓時會心而笑。


    有李惟儉這等高枝兒在,且話還不曾說死,他們又豈會為了區區五千兩銀子便將迎春賤賣了?此番不過是借刀殺人之計罷了。如今孫紹祖翻臉,可謂正中下懷,那五千兩銀子正好不用歸還了。


    邢夫人便笑吟吟親自拿了帕子為賈赦擦拭口水,禁不住讚歎道:“還是老爺棋高一著啊。”


    賈赦嘿然,嘰裏咕嚕說了一陣。


    邢夫人頓時蹙眉不已,說道:“是了,都怪璉兒,若他稍稍盡心幾分,那抄撿賴家的好處又豈能通通歸了二房?”頓了頓,又道:“我瞧著二房就是屬貔貅的,前一迴防著咱們好似防賊一樣。這財貨落在二房手裏,還不是由著她說是多少?”


    大老爺賈赦麵上極不甘心,嘰裏咕嚕非議一陣,忽而麵上一僵,與邢夫人低聲說將起來。


    邢夫人先前還蹙眉納罕,待暗自思量了半晌,頓時合掌眉開眼笑讚道:“妙啊,老爺此計甚妙!”


    不提這夫婦二人狼狽為奸,卻說孫紹祖鬱鬱迴返客棧,這會子心下憋了一肚子火氣,正要去胡同尋個粉頭瀉火。


    好巧不巧,臨近下晌方才要出門,便有兵部小吏來尋。


    孫紹祖不敢怠慢,緊忙出來迎了。那小吏驗明正身,隨即將一封調令遞與孫紹祖,似笑非笑道:“孫大人好運道,瓊崖方才出了缺,便被孫大人補上了。”


    “啊?”孫紹祖低頭觀量,果然便見調令上寫明,調其為瓊崖部總,且定死了冬月初六前赴任。


    那瓊崖可是窮山惡水,且不說時常便有黎民作亂,單是那瘴癘之氣就能要了人小命!


    不問自知,這定是兵部在討好那位李財神啊。


    孫紹祖還在思忖,就聽那小吏又道:“此令記錄在案,孫大人還是早些動身為妙,這失期可是大罪。”


    事到如今孫紹祖別無二法,隻得唯唯應下。


    如今大順朝海宴清平,對那準噶爾連戰連捷,官軍武器裝備曆次迭代升級,早沒了山匪的活路。因是孫紹祖也沒想著落草為寇,心下再是不甘,也隻得打點行囊往瓊崖而去。


    卻不知這廝前腳方才離了京師,後腳便有調令送往瓊崖,又調孫紹祖往烏斯藏駐防……


    轉過天來,這天李惟儉方才迴得家中,吳海寧便蹙著眉頭來報:“老爺,那姓孫的被兵部一封調令調往瓊崖當部總去了。”


    李惟儉樂了,道:“與伱哥哥說一聲兒,這兩日若有兵部官員登門,好生客氣招待著。”


    今日李惟儉散衙時往老師嚴希堯府中去了一趟,如今朝中又有調動。大將軍嶽鍾琪在西域連戰連捷,準噶爾賊子果然連番避戰不出,六鎮邊軍、京營所耗軍需頗多,皇帝不得已調撥八百萬兩內帑充作軍資。


    偏生此時兵部貪弊案發,兵部尚書灰頭土臉告老還鄉,嚴希堯與陳宏謀鬥了一場,終究棋差一招,讓陳宏謀的人做了兵部大司馬。


    這人還是個熟人——賈雨村!


    李惟儉暗忖,這賈雨村做事如何且看不出,做官倒是做得連勝三級。想去年時此人不過是金陵知府,這才一年光景,竟一躍成了兵部大司馬。際遇之奇,也是讓人歎為觀止。


    私下裏,老師嚴希堯卻道,此舉大有安撫四王八公之意。且賈雨村此人與王子騰早有齟齬,是以內中不免有牽製之意。


    說白了就是皇帝想看著下頭狗咬狗,到了時候惹得天怒人怨,幹脆殺之以平軍心、民憤。


    邁步去到東路院,待一眾姬妾匯聚了,李惟儉單叫過香菱問及黛玉情形。


    香菱就笑道:“四爺送的那枇杷秋梨膏果然對了症,如今林姑娘也不怎麽咳了,就是每餐吃的不如往常。”


    李惟儉頷首道:“風寒時不好吃辛辣的,忍過這一陣就好了。”


    不提李家情形,卻說榮國府。


    那孫紹祖與大老爺反目之事傳得人盡皆知,知曉內情之人無不鄙夷賈赦禍水東引之舉。為著區區五千兩銀子,竟生生拿自家女兒做筏子,這樣的親爹也是稀罕。


    賈母自是氣惱了一場,卻念及賈赦如今二次中風,料想時日無多,這才不曾發作。


    倒是寶玉樂不可支,合掌笑道:“好好好,總算沒少了五個清潔的人兒。”


    剛好湘雲便在一旁,聞言便問:“二哥哥這話是什麽道理?”


    那寶玉便笑著道:“二姐姐何等樣人?打生下來就是清潔的。那姓孫的一看便是須眉濁物,二姐姐嫁了豈不變汙濁了?”


    湘雲還笑著頷首,以為寶玉說的有理。


    不想寶玉又道:“非止是二姐姐,這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待要再說,卻被襲人趕忙攔住,隻道:“雲姑娘,他又渾說了,可沒旁的意思。”


    襲人不說還好,這一說過湘雲頓時就變了臉色,惱道:“我清清白白的人兒,嫁了人怎麽就汙濁了?”


    當下冷哼一聲,領著丫鬟而去。


    寶玉也不去追,隻覺湘雲不懂他,料想這世間也隻有林……是了,林妹妹如今也不懂他,好似他心中所想也唯有妙玉能懂了。


    這二人鬧得不歡而散,旁人卻是另一番情形。


    探春、惜春隻顧著與迎春姐妹情深,如今迎春不用嫁了,三姑娘、四姑娘自是歡喜不已。


    黛玉早知李惟儉不會撒手,因是也不以為意;寶釵雖早知今時今日李惟儉位份已然不同,卻不知其輕飄飄一句話竟有這般威能。心下雖早已絕了覬覦之心,卻依舊被這番威能震得心潮起伏。


    至於二姑娘迎春,她自己個兒卻隻顧著高興了,並未曾多想。刻下二姑娘長長舒了口氣,心心念念盼著李家早一日點頭同意兼祧之事。


    倒是鳳姐瞧了個莫名其妙,心下胡亂思忖的好半晌,也不知李惟儉到底是個什麽心思。那一場春夢讓鳳姐一些小心思生根發芽,卻被其強壓住,每日除去照料受傷的賈璉,便是往返莊子與榮國府之間。


    平素吃食多在莊子上用了,迴得家中實在躲不過,才會象征性地用上兩口。私底下餓極了,才會叫過平兒,偷偷吃些外間采買了的點心、果子。


    這日賈璉傷勢漸好,也不用鳳姐過多照料,鳳姐正要領著平兒往榮慶堂去,便有大太太身邊兒的婆子來叫。


    鳳姐不知何事,忙穿戴了一番,乘車往東院而來。


    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事,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裏,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隻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


    鳳姐兒聽了,強忍著方才沒翻白眼!大老爺是個什麽情形?如今出入都要人推著,都這般了還要娶小老婆?


    略略思忖便知,大老爺這是瞄上了老太太的體己銀子啊。


    略略思忖,鳳姐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哪裏就舍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麽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裏,沒的耽誤了人家。如今又動彈不得,還是將養身子為妙。


    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麽鬧起來,怎樣見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麽胡子蒼白了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裏人,也未必好駁迴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強,隻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她手,便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她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麽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麽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裏的話,哪裏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得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麵,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


    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裏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見她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她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裏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她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她,她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她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


    鳳姐兒心下鄙夷不已,麵上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她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當下婆媳二人乘車自角門進了榮國府,一道兒往榮慶堂而來。臨下車之際,鳳姐轉動心思又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裏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做什麽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來,和賈母說了一迴閑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裏去,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


    隻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裏做針線,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


    邢夫人笑道:“做什麽呢?我瞧瞧,你紮的花兒越發好了。”


    一麵說,一麵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隻管讚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隻見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麵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麵,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鴛鴦見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裏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迴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麽?”


    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


    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臉紅,低了頭,任憑那邢夫人說破大天,隻是不發一言……


    另一邊廂鳳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


    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隻說著瞧罷了。”


    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裏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先去瞧瞧飯食,再去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迴來。”平兒聽說,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裏來。


    方才遊逛了,迎麵便撞見自怡紅院出來的紅玉。


    平兒便笑著迎過去,道:“又來討好主母?”


    紅玉趕忙掩住平兒的口,嗔道:“可不好渾說,雲姑娘素日瞧著大大咧咧萬事不放在心上,心下卻尤為在意此事。”


    平兒探手撥開紅玉的手笑道:“這會子就咱們倆,還不許我打趣一番了?”


    紅玉就笑道:“又有江南士紳來訪,送了一車俵物,四爺心裏想著雲姑娘,就打發我來送一些。”


    平兒不禁感歎,說道:“無怪老太太說雲姑娘是有福之人,瞧四爺這見天打發人往怡紅院送物件的架勢,雲姑娘怕是掉進蜜罐子裏了呢。”


    正說著話,忽見鴛鴦蹙眉心事重重而來,平兒想著此事也隱瞞不住,便拉著紅玉低語一番,二人旋即悄然靠近,平兒忽而笑著叫道:“新姨娘來了!”


    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


    平兒聽了,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索性把方才鳳姐過去迴來所有的形景言,始末原由,告訴與她。


    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去了的茜雪、金釧,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麽話兒不說?什麽事兒不作?


    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裏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先放在你心裏,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笑答,隻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


    三人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麽事情?告訴我。”


    說著,幾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與襲人聽,襲人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且如今動彈一下都要人推,也不知是怎麽思忖的。”


    平兒與鴛鴦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完了。”


    鴛鴦道:“什麽法子?你說來我聽。”


    平兒笑道:“你隻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


    平兒或許是真心,但王熙鳳那一關又如何過得去?且鴛鴦本心就瞧不上賈璉。


    因是鴛鴦啐道:“什麽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麽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


    一旁的襲人笑道:“他們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


    若平兒還有幾分真心,襲人這話卻全是虛情假意。誰不知寶玉房中是個什麽情形?連個奶嬤嬤都被襲人鬥得與寶玉生分了,那媚人也是個出彩的,如今處處落在下風,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會被襲人趕走。


    鴛鴦暗忖,隻怕襲人這話內中大有警告之意——不去璉二爺那兒,也別來寶二爺這兒!


    因是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


    鴛鴦道:“什麽主意!我隻不去就完了。”


    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幹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裏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麽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鴛鴦冷笑道:“且不說誰先誰後,縱使他落在後頭,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裏,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麽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麽樣?樂得幹淨呢!”


    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


    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會怎麽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


    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究也尋得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裏。可惜你是這裏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裏。”


    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麽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看了半晌熱鬧,一旁的紅玉心下五味雜陳。鴛鴦在府中何等體麵?如今卻被逼得這般窘迫。虧得她一早兒隨了儉四爺,又許了姨娘前程,不然留在賈家,說不得來日還不如鴛鴦呢。


    她這一聲歎息,引得平兒與襲人觀量,襲人忽而心下一動,脫口笑道:“我們都知你是個心氣兒高的,既看不上璉二爺,又看不上寶二爺,倘若將你許了儉四爺又怎麽說?”


    鴛鴦聞言頓時訝然不已,忙道:“渾說什麽?怎麽又扯上儉四爺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鴛鴦雖與李惟儉往來不多,也知其人內有乾坤,可這般偉丈夫本就不拘世間禮法。鴛鴦因是心下暗忖,若果然要給人做小老婆,好似留在儉四爺身邊兒……更好些?


    隨即自己個兒暗啐一口,紅玉還在跟前兒,沒得讓人笑話!


    她麵上變化,一纖一毫俱落在平兒、襲人與紅玉眼中。平兒與襲人對視一眼,心下紛紛訝異不已,原來鴛鴦果然看中了儉四爺。紅玉卻是心下咯噔一聲,總覺此番好似引狼入室了。


    因是,紅玉便笑道:“四爺有何不好的?素日裏也不拘著我們,還總要我讀書識字。鴛鴦姐姐若來了,說不得四爺極得意呢。”


    鴛鴦便道:“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越說越沒譜了!”


    又略略說過一會子話,紅玉心下煩悶,便推說家中還有事務,旋即起身離去。


    隻餘下鴛鴦、平兒、襲人三個,平兒真心為鴛鴦考量,因是湊過來道:“這會子就莫說假話了,你若真有心,我舍了臉麵跪求了二奶奶,總要在老太太麵前遞上話才好。不然擋得住一迴,難不成還能擋得了一輩子?”


    襲人也道:“你也莫想著紅玉,儉四爺年輕氣盛的,身邊兒又不止紅玉一個。再說她往後頂多是姨娘,老太太發話求了雲姑娘,又哪裏用理會紅玉?”


    鴛鴦還要嘴硬,方才要開口,便撞上了平兒的目光。心下正猶豫著,抬眼便見她嫂子往這邊走來。


    襲人道:“當是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


    鴛鴦罵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


    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裏沒找到,姑娘跑了這裏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


    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說:“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


    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道:“什麽這樣忙?我們這裏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


    鴛鴦道:“什麽話?你說罷。”


    她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裏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


    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


    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她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她罵道:“你快夾著屄嘴離了這裏,好多著呢!什麽‘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麽‘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裏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


    一麵罵,一麵哭,平兒、襲人攔著勸。她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掛四的。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麽過得去?”


    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麽說,她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裏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她罵的人自有她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


    鴛鴦道:“她見我罵了她,她臊了,沒得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


    她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平兒又扯過鴛鴦,說道:“行不行就一句話的事兒,你若點頭了,我這就去求二奶奶去!”


    鴛鴦咬唇思量,眼前閃過李惟儉身形,本要強行推拒了,可心中終是不忍,因是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襲人便笑道:“你瞧,我就說她是個心氣兒高的,原是盯著儉四爺呢。”


    鴛鴦麵上掛不住,與襲人撕扯了一番,待散去了,平兒緊忙去尋王熙鳳。


    卻說這會子邢夫人正在鳳姐兒房中,金文翔家的訕訕迴返,迴話道:“不中用,她倒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隻說:“襲人也幫著她搶白我,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迴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麽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麽大造化。”


    邢夫人為賈赦求納鴛鴦可不是為著女色,再者如今賈赦又哪裏有那個心力?兩口子奔著老太太的體己銀子去的,又怎肯善罷甘休?


    因是邢夫人追問連連,那金文翔家的信口胡謅,單將平兒摘了出去,隻說了襲人的不是。


    鳳姐聽聞平兒也在場,又裝模作樣要尋平兒來問話,小丫頭豐兒便推說平兒被黛玉請了去,一時不得迴返。


    邢夫人無計可施,吃過晚飯隻得迴去尋大老爺問計。


    邢夫人方才一走,平兒便迴來了。與鳳姐兒略略說過園中情形,忽而便跪了道:“奶奶,我服侍你一場,從未開過口,如今卻要代鴛鴦求奶奶一嘴。”


    鳳姐兒訝然不已,忙道:“好端端跪我做什麽?有什麽話你起來再說。”


    鳳姐兒起身去拉,平兒卻執意不起,隻將鴛鴦意欲嫁李惟儉之事說了出來。直把鳳姐兒聽得瞠目不已!


    鳳姐兒心下極不待見鴛鴦,蓋因那鴛鴦在老太太麵前比鳳姐兒還要有幾分體麵,出身下賤,如今卻比主子的譜還大,倒並非真個兒有什麽齟齬。


    如今聽了平兒求肯,心下竟說不出的五味雜陳。恍惚間,鳳姐兒忽而生出一念,若自己是鴛鴦——


    “奶奶?”


    “不行!”王熙鳳脫口而出,說過才覺後悔。繼而趕忙找補道:“你這事兒怕是尋錯了人。”


    強忍著心下不適,鳳姐兒說道:“便是老太太也不能往儉兄弟身邊兒強塞人,你要求,隻怕要去求一求雲丫頭了。


    若與雲丫頭提及此事,我就更不好出麵,反倒是你自己個兒去說更好些。”


    一語點醒平兒,平兒頓時恍然道:“是了,奶奶說的在理。”


    當下平兒起身,又急匆匆往怡紅院而去。瞧著平兒匆匆而去,王熙鳳咬唇半晌不語,心下萬般心緒,終究化作一聲長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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