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之上,罡風烈烈。


    被韓紹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的公孫恂,垂目躬身,以示恭順。


    遼東郡地處幽北、毗鄰草原。


    公孫一族無數年來,世居於此。


    久而久之,自然免不了沾染了幾分蠻族風氣。


    這一點,從他們以白狼為圖騰、族徽,就能看出一二。


    而在狼群之中,就算是再強壯的狼在頭狼麵前,也需要蜷起爪牙,匍匐在地。


    沒有什麽臣服於後輩的羞恥與惱怒。


    隻要韓紹這個頭狼表現得足夠強大,足夠兇狠。


    能夠帶著狼群在這片殘酷的天地間生存下來,甚至開拓更廣闊的獵場。


    那……一切不重要。


    包括他與公孫度之間的嫡庶爭鬥與利益分歧,在這樣的大前提下,都顯得微不足道。


    似笑非笑地看了公孫恂一陣,韓紹終於收迴目光。


    至於那姓鄭的老貨臨死前說了什麽,他隻是隨口一問。


    目的隻是借這個由頭,試探一下公孫恂的某些細微態度變化。


    結果還算滿意。


    雖然還不至於讓韓紹能夠放心地將他作為底牌使用,但在接下來的這場大戰作為一大臂助,卻還是能夠信任的。


    “叔爺耳聰目明,老當益壯,不遜色本侯這個年輕後輩,當真是可喜可賀。”


    按著輩分,公孫恂確實大過公孫度一輩。


    韓紹這聲叔爺倒也不算捧殺。


    如此不大不小的玩笑出口,公孫恂冷硬死板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又很快收斂。


    “不敢當君侯叔爺之稱。”


    “隻要君侯不嫌恂老邁無用,盡可差遣!”


    韓紹聞言哈哈一笑。


    果然不愧是能跟公孫度鬥得有來有往的老狐狸。


    或許他們會在某些大事上犯蠢,可是能夠走上高位、甚至破境登仙的又怎麽可能真的簡單?


    一個眼神、一句玩笑話。


    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言語,便可以形成足夠的默契。


    “有叔爺這話,本侯以後可就不客氣了啊!”


    “但有所命,不敢不從!”


    一老一少,短暫的笑談過後。


    韓紹終於將目光望向了一旁神色不斷變幻的陳家老祖身上。


    “既然事情已經做完了,不知陳祖可願隨本侯下去,入府一敘?”


    韓紹語氣輕緩,可攜著那股尚未散去的斬仙之威,還是讓陳家老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龐大壓力。


    唿吸一滯間,他本想點頭答應。


    可最終卻是搖頭拒絕道。


    “今日時辰不早了,老夫就不打擾冠軍侯休憩了。”


    說完,似乎是生怕韓紹以為他是不給麵子,從未借機發飆。


    於是趕忙又道。


    “明日!明日早間,老夫必當攜厚禮親自登門造訪!”


    “如此才不顯失禮!”


    世族高門最是重禮。


    陳家老祖這話倒是有理有據。


    可實際上無論是韓紹,還是他自己都知道這話其實隻是借口罷了。


    一來韓紹今日悍然斬仙的舉動,實在給了他不小的震撼。


    他需要好好冷靜一下,才能避免自己在韓紹麵前不至於失態、丟人。


    二來他也要趁著這個時間,將他那個‘好兒孫’拉出來好好逼問一番,這事的前因後果。


    否則的話,匆忙與韓紹這條明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談論什麽,隻會讓自己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陳家老祖於世間廝混了這麽多年,說句人老成精也毫不誇張。


    很多事情隻需要一念之間,便可將得失在心中盤算清楚。


    隻是無奈有句話叫‘形勢比人強’,任何算計、想法在強大的實力麵前,都顯得那般蒼白無力。


    所以在說完這話後,陳家老祖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韓紹,生怕這廝不給麵子,直接拒絕。


    不過好在韓紹隻是輕笑著看了他一陣,便無所謂道。


    “隨你。”


    說著,又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不過你說的厚禮,本侯可替你記下了。”


    “要是到時候這份厚禮,不能讓本侯滿意,陳祖可別怪本侯發飆啊!”


    臉麵這東西,該要的時候,半分不讓。


    不該要的時候,一文不值。


    如今在財貨方麵早已入不敷出的韓紹,已經算是窮瘋了。


    自然是能刮一點是一點。


    果然,聽到韓紹這話的陳家老祖心中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免有些心中失笑。


    口中連連道。


    “一定!一定!餘財老夫尚有一些,定然不會讓冠軍侯失望便是!”


    他倒是沒有覺得坐擁整個冠軍城與草原商道的韓紹,會真的缺錢。


    隻當韓紹這是在開玩笑。


    這話怎麽說呢?


    富者錙銖必較,旁人隻覺得這是真性情。


    而窮者慷慨大方,卻隻會換來嘲諷。


    這就是現實的黑色幽默。


    見韓紹衝著自己滿意點頭,神態頗為和善,陳家老祖緊繃的心神終於鬆懈了幾分。


    餘光瞥見一旁靜靜懸屍於虛空的那道身影,陳家老祖心中歎息一聲。


    涿郡陳氏與虞陽鄭氏這兩個執掌一郡之地的大族,彼此明爭暗鬥多年。


    他與鄭家老祖鄭範的關係自然也是好不到哪裏去。


    如今眼看這個與自己糾纏多年的對手一朝身死,陳家老祖本以為自己會心生愉悅,甚至大笑三聲。


    可現實卻並非如此。


    不但沒有欣喜,反倒是在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涼之感。


    兔死狐悲?


    亦或者是忽然感覺至此之後,這天地之間過往熟悉的老人,又去了一人?


    陳家老祖自己也說不大清楚。


    所以幾經猶豫之後,他還是鼓起勇氣衝韓紹拱手道。


    “老夫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冠軍侯成全。”


    韓紹不是很喜歡聽到‘不情之請’這四個字。


    隻是考慮到涿郡陳氏還有些用處,所以他還是給了陳家老祖一個開口的機會。


    “說說看。”


    不得不說,韓某人變臉的功夫堪稱一流。


    從笑容滿麵的如沐春風到耷拉嘴角的陰雲密布,隻需要一瞬間的轉變。


    頂著這般龐大的壓力,陳家老祖心中苦笑。


    ‘為了一個過往的對手,自己這又是何苦來哉?’


    隻是後悔歸後悔,可既然話已經出口,還是硬著頭皮道。


    “老夫想請冠軍侯……準許老夫替這鄭範收殮遺屍!”


    就這?


    韓紹心中意外。


    可隨即便眯著眼睛打量著對方。


    “伱與這鄭範……關係很好?”


    世族高門彼此之間的關係好壞,很多都是演出來給外人看的。


    如果這涿郡陳氏與虞陽鄭氏也是如此。


    那有些東西,他就要重新考量了。


    而迎上韓紹那雙意味莫名眼神的陳家老祖,心中頓時一驚,趕忙道。


    “非是如此!隻是不忍其堂堂七境真仙死無葬身之地……”


    韓紹似笑非笑。


    “僅僅如此?”


    “僅是如此!”


    陳家老祖語氣堅定,可微微顫抖的尾音,卻暴露了他此時內心的忐忑與惶恐。


    充分展現了什麽叫虎狼當前,戰戰兢兢。


    同為七境真仙又如何?


    前有遼東公孫一族的公孫憲,後有這虞陽鄭氏的鄭範。


    麵對此等屠仙如屠狗的兇殘之輩。


    試問,誰人能夠不懼?


    看著陳家老祖這副有失真仙體麵的模樣,韓紹失笑一聲。


    “既然陳祖這般說了,本侯便姑妄信之吧。”


    施恩的前提,是要先讓對方知道到畏懼。


    這樣一來,往往會事半功倍。


    “畢竟本侯料想,陳祖應該也不會讓本侯失望……對吧?”


    聽到韓紹這聲意味深長地問句,陳家老祖作感激涕零狀。


    “老夫謝過冠軍侯信重!”


    “涿郡陳氏必不會讓冠軍侯失望!”


    韓紹聞言,這才滿意點頭。


    “那就好。”


    說完,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


    一步踏出,便消失在眼前的虛空中。


    如此舉動,倒是頗為符合軍中武人的性子。


    幹脆、直接,毫不拖泥帶水。


    一旁默不作聲的公孫恂瞥了一眼陳家老祖,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同樣消失在虛空之中。


    今日的這番變故,公孫恂也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畢竟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上次在族地,韓紹誅殺公孫憲時,還借助了那顆八境天人的湛藍法珠。


    而那虞陽鄭氏的鄭範並不比公孫憲那蠢貨弱上多少。


    可今日的韓紹在沒有借助那顆湛藍法珠的前提下,竟以碾壓之勢將那鄭範強勢斬殺!


    這其中的天差地別,給予公孫恂的震撼著實不少。


    ‘那天賦之能,當真可怕到這種地步?’


    公孫恂不知道,也理解不了。


    他隻知道今日之後,有那鄭範不知死活地送上門充當資糧,韓紹的實力怕是又要攀升一個可怕的維度了。


    不過這對於他公孫恂、乃至整個遼東公孫一脈而言,似乎並不是一件壞事。


    ‘頭狼嘛,總要強大一些才好。’


    遼東公孫已經被那位老祖關在籠子裏太久了。


    久到他們這些曾經縱橫疆場的無雙戰將,幾近瘋魔。


    瘋魔到隻能跟嫡出一脈,互相爭鬥、撕咬。


    如今老祖好不容易大發慈悲,解開了加持在他們這些猛獸身上的枷鎖與牢籠。


    這一刻,他們迫切想要證明自己。


    想要告訴老祖。


    他們是兵家!


    注定要縱橫疆場的兵家!


    不是需要被保護、不惜圈地自囚的籠中困獸!


    而想要做到這一切,他們就需要一個足夠強大、足夠兇殘的頭狼,帶領他們衝破這一切。


    如今看來,這位原先他們並不看好、甚至充滿敵視的年輕後輩正合適!


    他比公孫度那廝狡猾。


    比公孫度那廝果決、也更有野心。


    更關鍵的是從他的種種作為來看,他比公孫度、乃至他們所有人都要狠辣!


    這些單單隻從這一次,這廝對付虞陽鄭氏那幫人的手段就能看出端倪。


    短短一日間,威逼利誘、借刀殺人。


    手段酷烈,可偏偏卻能將影響降至最低。


    人,他殺了。


    鍋,也有涿郡陳氏那些人替他背了。


    公孫恂自問,如果換了自己,肯定做不到這般完美。


    想到這裏,公孫恂不禁對這位年輕後輩生出幾分近乎於高山仰止的畏懼之感。


    ‘天生梟雄,不外如是。’


    ……


    翌日早間。


    韓紹在一片溫香軟玉中睜開雙眼。


    見那雙已經日漸熟悉的美眸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韓紹失笑。


    “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虞璿璣頗為老實。


    “好看。”


    好看才看,不好看誰看?


    這似乎確實沒什麽好掩飾的。


    韓紹被逗樂了。


    “去日不短,來日方長,還看不夠?”


    虞璿璣聞言,垂眼思索了一陣。


    “妾近日並不常見郎君。”


    這話頗有幾分閨閣怨氣,倒是跟她平日裏疏離冷漠的氣質有些不符。


    或許這就是女子。


    近則不遜,遠之則怨。


    年初時,韓紹為了迷惑城中那些世族高門,整日流連後宅。


    這女人時常規勸自己要振作。


    如今自己真忙碌起來了,她倒是‘怨’上了。


    頗為無奈地苦笑一聲,韓紹本想說若是閑得無聊、或是想自己了,可以去前衙尋自己。


    可想了想之後,還是將這話咽到了肚子裏。


    有些頭不能亂開,否則以後再想立規矩就難了。


    於是話頭一轉,便故作玩笑道。


    “那你就趁著這個時候多看兩眼,可別虧著自己。”


    可誰知道這女人聞言,竟是極為認真地點了點頭。


    “妾正是這般想的。”


    不得不說,人要是生得美,就連呆傻起來,也頗為動人。


    韓紹心中苦笑。


    難怪都說,溫柔鄉總是英雄塚。


    就連他這個曾經見慣了風月的人,此時也不免生出幾分想要懈怠半日的心思。


    隻是這個念頭隻維持了一瞬,便被他硬生生掐滅了。


    今日偷閑半日,或許明日加頸的刀刃就離自己近上半分。


    實在是太過不劃算。


    所以韓紹最終還是從溫柔鄉中掙紮了出來。


    對此,虞璿璣沒有阻止,隻是默默為韓紹披上一身月白衣袍。


    “郎君何日才不要這般辛勞?”


    韓紹聞言失笑。


    “越是登臨高處,越是要如履薄冰。”


    虞璿璣低垂螓首。


    “若是能舍下這富貴榮華呢?”


    過往那幽靜無人,宛如死域的廣寒秘境她都待了。


    某些尋常女子孜孜以求的身外之物,她反而從來不看重。


    甚至在如今的她看來,隻要有郎君陪著,就算是那當初讓自己厭惡至極的廣寒秘境,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


    一方天地、一雙人。


    無人打擾,最好不過。


    對於女子這近乎天真的幻想,韓紹還是沒有給她希望。


    “舍不了的。”


    女子眼中的天地,跟男兒眼中的天地終究是不同的。


    韓紹記得之前薑婉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候他的答案是怎麽樣,現在同樣還是什麽樣。


    因為她們不知道,所謂的榮華富貴隻是某些東西的衍生品。


    韓紹此時如果要舍,其實舍的不是什麽榮華富貴。


    而是身家性命。


    別忘了,就他身上那個旁人眼中的絕佳‘天賦’,既是送他直入青雲的無雙助力,也是能將他拖進無邊地獄的驚天大雷。


    一旦某一天,他在某些老怪物眼中的價值不再。


    這個驚天大雷,便能將他炸得粉身碎骨。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個道理,放諸四海皆準。


    韓紹也一直警醒著自己。


    ……


    從後宅出來。


    韓紹尚未在書房落座,便聽呂彥前來稟告。


    “侯爺,涿郡陳氏的人前來拜訪。”


    韓紹沒有意外,隻是笑道。


    “來得倒是挺早。”


    而隨著陳家老祖領著陳庶走進書房,一番拜見。


    韓紹看也不看對方奉上的厚禮,手指輕敲桌案。


    “昨晚商議得如何?”


    “涿郡陳氏可願為本侯所用?”


    在虞陽鄭氏未除之前,韓紹還需要耍些手段,兜些圈子。


    可現在他需要做的,隻是開門見山。


    因為對方沒得選。


    果然聽得韓紹這般強勢的語氣,陳家老祖狠狠地瞪了身邊的陳庶一眼。


    如果不是他這個‘好兒孫’,肆意妄為。


    他涿郡陳氏又怎麽可能落到今日這般退無可退的地步?


    對此,陳庶也很無辜。


    他並不是對家族不忠心,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家族的利益。


    隻是他不做,就要死。


    做了,就能活。


    生死當前,他別無選擇而已。


    陳家老祖自然知道陳庶的苦衷,隻不過理解是一迴事,心中惱怒又是另一迴事。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心中無奈歎息,陳家老祖垂目拱手。


    “涿郡陳氏願受君侯驅使!”


    和公孫恂一樣,他也隻以君侯稱之。


    韓紹也不在意。


    目光在陳家老祖身上凝視了一陣,然後忽然吩咐道。


    “既然如此,去幫本侯將虞陽鄭氏那一幫數典忘祖、背棄同族的叛逆之徒,全都誅除了吧!”


    “做得好,算你涿郡陳氏一件大功。”


    “做不好……”


    韓紹輕敲桌案的手指,懸而不落。


    話音也戛然而止。


    給足了陳家老祖充分的想象空間。


    而已經身處賊船之上的陳家老祖,麵色陰晴變化了一陣,最終還是頹然稱道。


    “喏。”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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