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床是折疊式樣的鐵架子床,上邊應該有兩塊床板的,但既然能被丟在這裏,就肯定不可能是完好的可以直接使用的東西它隻剩了一半的床板,另外一半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將這塊半張床板擦幹淨,賞南直接合衣躺在了上邊,他應該慶幸自己今天穿得很厚實,在這樣冷清的地方就沒那麽冷。他翻身麵朝牆壁,看著牆壁上裂開的一條條紋路,沿著紋路撕開的牆壁,露出裏頭暗紅的磚塊,潮濕的牆灰散發著一股很陳舊古老的味道。[14:南南,你還餓嗎?]賞南閉著眼睛,“不是非說不可的話不用找我說了,我要節省體力。”外麵闃無人聲,就算是警察和學校找到他,也需要一兩天時間,而他唯一可以指望並且能指望得上的“人”,換了個身份和他一起出現在這裏,賞南不懂他,甚至不想理他。經過在車上幾個小時的顛簸,賞南本來一直在想著張苟既然隻是個容器,它承載了虞知白許多的怨恨,那它的性情,是怎樣的呢?它……賞南翻了個身,這一翻身,他的唿吸就立刻退迴了胸腔當中,他看在伸長脖子,近在咫尺的張苟的臉,後頸的汗毛幾乎是瞬間便豎了起來,這是一種無法抑製的本能反應。張苟似乎也沒料到賞南會突然轉過來,他眨了眨眼睛,退了迴去,雙手扒在鐵架上,低聲說對不起。張苟的臉很蒼白,賞南知道虞知白的存在,就會留意對方身上和人類不同的細節,張苟是殘次品,它身上可以被發現的細節就更多。它沒有汗毛,唿吸的幅度頻率可以忽略不計,瞳孔漆黑,直徑有些大,黑黝黝的,像叢林深處的貓科動物,神態脆肉,皮毛柔軟雪白,可眼裏的野性和攻擊性隱藏不了。賞南往後撤了一點,肩背貼到了牆上,和張苟保持了安全距離之後,賞南清了清嗓子,“我們要想辦法出去。”他覺得自己已經暗示得足夠明顯了,虞知白讓張苟來,總不能是來和他來這兒度假的吧?張苟當真像一隻貓一樣愜意地伏在鐵架上,“為什麽要出去?”賞南:“?”賞南:“你,說什麽?”“我不想出去,”張苟臉上露出隱隱的希冀和羞怯,“和你呆在一起,我很開心,要是出去了的話,我就不能這樣和你呆在一起了。”“……”和虞知白很難溝通,和張苟是無法溝通。-時間悄然到了深夜。賞南手腳冰涼,蜷縮成一團,他的臉枕在掌心裏,牆壁的潮濕不斷襲進毛孔中,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覺得冷,覺得餓,覺得腰酸背痛。意識模糊的時候,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會變得感覺遲鈍。所以等賞南反應過來的時候,張苟那雙手早已經悄然無聲地從後擁緊了賞南,對方的體溫不比牆壁高多少,賞南醒了,無可奈何地用手肘抵擋了張苟一下,“鬆手。”張苟卻將賞南擁得更緊,他將臉埋在賞南的後頸裏,甕聲甕氣迴答道:“我不要。”“……”讓賞南真正開始反抗的是張苟在他的頸後落下了一個若有似無的吻,那片皮膚立刻被激起了雞皮疙瘩。“張苟!”賞南低聲嗬斥,“適可而止。”男生一天沒吃飯,說話沒什麽力氣,連嗬斥人的嗓音聽著都柔軟得像蓬鬆的白棉花,於是,抱著他的手又收緊了些。張苟低聲道:“就這樣和我呆在一起,不好嗎?”張苟將賞南圈在懷裏,像圈著一隻剛落地不久的小羊,“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喜歡的人,你也最最喜歡我嗎?”外婆喜歡他,但更喜歡人類虞知白。媽媽愛他,她也更愛人類虞知白,連它的恨,它的怨,也都是因為人類虞知白。隻有賞南,他眼裏是紙人虞知白,它看得見。賞南沉默著,眼前漆黑一片,張苟的唿吸聲十分微弱,但存在感無比無比地強,哪怕看不見,賞南也能夠想象得到張苟如今的眼神是怎樣的陰鬱,黏稠,偏執,虞知白會有別的眼神,比如依戀,比如裝模作樣的靦腆和內斂,但這些,張苟都沒有,撕開它的殼子,它內裏全都是怨恨。但哪怕滿身怨恨,它也要守著賞南。沉默了一段時間,張苟在後麵又開始不安分起來,不止是輕吻,它冰涼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掀開了賞南的衣擺。賞南及時按住了張苟的手腕,“虞知白,我讓你適可而止。”這次,賞南叫的不是張苟,叫的是虞知白。張苟的動作停了下來,這次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輕輕的訝異語氣在賞南身後響起,“南南?你怎麽知道的?”賞南強硬地掰開了張苟的雙手,窄小的半麵床板上擠了兩個大男生,哪怕賞南再退後,也無濟於事,他轉過來,微微抬眼看著張苟的臉,有些陌生,但是有跡可循,有些神色,和虞知白如出一轍。“我不是傻子。”賞南說道。張苟低下頭,像之前虞知白蹭賞南鼻尖那樣,也蹭了蹭賞南,“然後呢?”賞南:“你不想辦法出去?”張苟不明白,“出去做什麽?”賞南有片刻無言,過了幾秒鍾,他低聲說:“虞知白,我餓了。”張苟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你什麽?”賞南拉著對方的手掌,貼在了自己的腹部,一字一句地說:“我,餓,了。”張苟睫毛抖了抖,他垂下眼皮,若有所思。它的確想要和賞南一起,在這裏呆到天荒地老,這裏隻有它和賞南,沒有別人,賞南會徹徹底底屬於它。但它忘了,賞南是人類,要吃飯喝水,或許還需要一些討人厭的社交。南南餓了。好可愛。張苟是虞知白怨恨的載體,它不是良善的。向它提要求,它是有條件的。張苟從賞南手裏抽走手腕,轉而捏住了賞南的下巴,喃喃問道:“你用什麽作為交換呢?”賞南很聰明,他看得見對方眼底的神情和執念,但本來就是預料內會發生的事情,所以賞南很快就坦然接受了。思考半晌過後,賞南主動仰著臉,睫毛止不住地顫抖,他輕聲道:“來吧。”然後微微張開了嘴。第20章 紙活虞知白說過,賞南的舌尖很漂亮,薄薄的紅色。張苟的手指還停留在賞南的下巴上,指腹戀戀不舍的摩挲,它當然很想,很想…..但他最終隻是將賞南攬進了懷裏,“它來了會把我撕爛的。”到底,它隻是一個容器。“我沒有辦法給你弄吃的。”張苟抱著渾身冰冷的賞南說道,“也沒辦法讓你暖和一點。”因為它是這個世界上最肮髒陰暗的存在。賞南不知道張苟心裏所想,在他從14那裏所了解到的,虞知白就是張苟,張苟就是虞知白,都是紙人。不同的是,虞知白更加高級。“哦,我還有一支巧克力。”張苟艱難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已經被壓碎的巧克力,就是小賣部那種幾塊錢的巧克力,工業的奶香味,它掰碎了一點點喂給賞南吃。“虞舍,”張苟忽然說道,它嗓音很低很啞,如果不是虞知白,它想的事情反反複複都是那幾樣,“虞舍是我母親,愛穿紅色的衣服,她被我的父親拋棄,後來和外婆一起,將我養大。”“她的追求者很多,有錢的,沒錢的,老的年輕的,醜的,很醜的,非常醜的,他們也不介意虞舍帶著我,但虞舍都拒絕了,她覺得她和我,和外婆一起已經很幸福了。”“很多人罵她,背地裏罵,當麵也罵,你能猜到吧,他們罵女人永遠都是那一套,”張苟眼神平靜昏暗,“我受過很多欺負,從幼兒園開始,他們還用針紮我的後背,連老師都很討厭我,送我出校門的時候每次都會狠狠推我一下。”“他們真壞啊,虞舍死了,他們還要掀起她的衣服看一看,沒有人救我,外婆趕到醫院先看媽媽,她哭了很久,才想起來還有我。”“醫生說不用再救我了,我那時候還沒死,但我的眼球已經被摘除。外婆把我背迴去,那天下雨呢,她把虞舍丟在醫院,就背著我。”“我想,那是外婆最後一次那麽愛我了。”“沒有出租車,我們也沒有錢,外婆背著我走了一個多小時,她一邊走一邊罵,罵虞舍,罵我,罵出租車,罵老天不公啊,罵著罵著她又哭了起來。”“外婆把我平放在地上,點了香,燒了紙,撒自己的血在我眉心上,然後她就開始紮紙人,紮了一隻和我一模一樣的紙人,第二天,我就變成它了,它也變成我了。”“外婆讓我呆在家裏,她獨自再次去了醫院,我後來才知道她去做了什麽,她去找醫院鬧,又找警察鬧,再找撞死虞舍的人鬧,鬧了一百萬迴來。她說,虞舍不能白死。”“那也是她能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後來她越來越虛弱,總是在睡覺。我感覺不到我愛她了,我也不愛虞舍了,我感覺不到饑餓,也不再擁有疼痛。”賞南感覺到張苟的身體在顫抖,它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虞知白?”“我是怪物,你猜猜,我為什麽是怪物?”張苟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它似乎從這場悲劇當中走了出來,“他們都會變成紙人,都會的。”“什麽?”賞南以為自己聽錯了。“我說他們都會變成紙人啊,”張苟手指按了按賞南恢複了些血色的唇,“你都不知道,板凳每次砸在我的身上,我每次迴到家,都需要花很長時間門修複斷掉的骨頭。”“不過南南,我不會還手的,我那麽多怨啊,哪怕我什麽都不做,他們都會遭到反噬,”張苟悶笑,“這與我關。”[14:是這樣的,紙人渾身都是怨恨,那些欺負他的人,包括魯揚但不僅是魯揚,在將暴力施加給它的時候,這些人自己就會遭到暴力的反噬。]“可我,還是好痛啊。”張苟眼睛濕漉漉的,像下過一場霧蒙蒙的雨,墨跡在它眼底暈開,殘留了一地的濕意。賞南手指觸到了它的眼淚,粘粘的,是一滴墨。布滿灰塵的倉庫裏,堅硬冰冷的床板上,賞南被他圈在懷裏,張苟的身體擋住了一部分寒意的侵襲。賞南想了想,過了良久,他有些吃力地抬起頭,在張苟的臉上輕輕親了一下,一觸即離,片刻的溫熱很快就消散了。張苟愣了很久,它眼底的墨都散開了,變得不那麽均勻,眼球露出幾小塊雪白,盡管它無法改變自己的眼神,但賞南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情緒實在產生變化的,像從一隻張牙舞爪的野貓變成了一隻被大雨澆淋得濕淋淋躲在簷下的奶貓。此時,賞南就成為它的全世界了。第二天清晨,賞南縮在角落裏睡得迷迷糊糊的,他鼻子堵了,所以也聞不見倉庫裏那股黴味兒了。他身上多了件衣服,是張苟的。此時張苟隻穿了一件單薄的毛衣,它很瘦,彎著背的時候,像括號的一半。“你喝水嗎?”張苟不知道多哪裏翻出來一隻破瓷碗,碗沿缺了幾個口子,它從水池那裏接一大碗水。賞南看了眼那水泥砌成的池子,哪怕內心有些嫌棄,但此時也顧不了太多,他嗓子幹得快要冒煙。張苟將碗沿貼到賞南的嘴邊,喂他喝了水。外麵的天光亮了,倉庫裏比晚上亮堂上許多。賞南餓得手腳乏力,逼仄的環境也令他身體十分難受,他重新躺下,重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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