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十點左右薑信冬到達jfk機場,接他的人開來一台黑色的suv。


    五月的紐約剛剛熱起來,薑信冬望向車窗外,左右是兩麵塗鴉牆,幾個戴著大耳環的黑人女性優雅地站在路邊抽煙。


    夜晚的燈光並不十分明亮,有種現實的烏托邦感。


    這就是賀聽呆了四年多的城市。


    分手後薑信冬隻來過一次紐約,呆了不到兩天就走了。


    這幾年並不是沒有工作機會,恰恰相反,隻是因為那個人在這裏,所以他不想來。


    順便把這個城市從世界地圖中剔除了,不到迫不得已絕不踏足。


    他當然從來沒想過,再次來到這個城市竟然也會是因為那個人。


    紐約的交通狀況跟a市有得一拚,到了晚上十一點還是堵,長時間的飛行讓薑信冬感到疲憊,不知不覺就躺在座椅上睡著了。


    莊高陽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手表上顯示的時間是11:20。


    電話一接通他就連環發問:“孟思說你在美國?怎麽迴事?”


    “救人,”薑信冬眉頭擰得很深,停頓片刻似乎覺得自己用詞不當,換了說辭,“見一個人。”


    “見誰啊?”莊高陽還沒從震驚中迴國神來,“你明天不是還有廣告要拍?”


    薑信冬冷靜地說:“廣告推到下周了,商家那邊的損失我會賠償,其他的迴去再說。”


    “我去,”莊高陽說,“見誰啊這麽神秘,一聲不響就走了……”


    “是很突然,”薑信冬不緊不慢地壓下頭上的鴨舌帽,靠在座椅上說,“我先補個覺,掛了。”


    很快話筒裏就隻剩下“嘟嘟”的聲音,莊高陽望著手機愣了會兒,突然意識到薑信冬還是沒說他究竟是去見誰了。


    薑信冬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了,空蕩蕩的灰白色走廊顯得暗沉又蕭條。


    他以為他會遇到賀聽的家人,琢磨著這樣的場麵多少有些奇怪,不過還好沒有。


    門口隻站著一個助手,還有宗故。


    宗故穿著最簡單的襯衣牛仔褲,有幾分沮喪地坐在門口,見到薑信冬時從座位上站起來。


    兩個人見麵並沒有什麽多餘的寒暄,在如此情景下,也沒誰會有心思寒暄。


    “醫生剛剛進去了,先在外麵等會兒。”宗故抬起頭,嘴角長出來的胡茬顯得有幾分不修邊幅。


    薑信冬聽到icu裏儀器運作的聲音,心跳無端就亂了幾拍。他凝視著牆上用紅色字體標出來的醒目的“icu”三個字母,眉梢的肌肉不經意間跳了幾跳:“他醒了嗎?”


    “沒,”宗故搖頭,坐下沉思片刻說,“其實你會來我挺意外的。”


    薑信冬心道你會叫我來我也挺意外的,唇線微微抿起:“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見死不救。”


    “也是,”宗故揚起頭,嘴裏碾過那個“陌生人”,笑裏帶著幾分嘲諷,“我替賀聽謝謝你,謝謝你有一顆拯救陌生人的心。”


    這個笑容連著這句話都讓薑信冬感到不舒適,他臉色沉了下來,眉梢聚攏成鋒利的形狀,像冬天沒有化開的冰麵。


    站在門口的助手感受到了兩人間尷尬冷峻的氣氛,打著哈哈過來遞給薑信冬一瓶水:“你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肯定累了,喝點水吧。”


    薑信冬站著沒動,目光落到水瓶上冷然道:“謝謝,但我不用。”


    幾分鍾後,值班醫生從icu出來,囑咐完看望病人時需要注意的事項後快步離開。


    薑信冬和宗故走進病房,房間最裏麵,賀聽戴著唿吸機平躺在病床上,身體埋在被子裏,隻露出慘白的臉和兩隻消瘦的手臂。他的眼睛始終閉著,薄唇極淡地抿成一條線,看不出半點血色,唿吸相當微弱,弱得讓人懷疑是不是還存在。


    即便來之前薑信冬在腦海中想象過一百次,還是不如真實畫麵更有衝擊力。


    他在床邊僵住,手心攥得發緊,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宗故叫了他兩次他才緩過神來。


    “賀聽的心理醫生說,”宗故看著他,“你可以嚐試跟他說一些話,像聊天一樣,聊聊以前的事情,最好是你們兩都記憶深刻的。”


    薑信冬很輕地應了一聲,視線長久地停留在賀聽臉上,從未移開過。


    宗故不說話,關上門默默離開了。


    夜深了,沉寂的空氣中隻剩下心電監護儀冰冷的聲音,一點一點有節奏地描繪著賀聽正在衰弱的心跳。


    薑信冬穩了穩情緒,越過眾多醫療器械走到賀聽身旁坐下。


    這麽近的距離,他可以清楚看到賀聽藏在唿吸機裏的幹裂唇角,還有手背薄薄皮膚下的數條青色血管。


    瘦了好多,脆弱得好像一碰就會斷掉。


    薑信冬抬起手,很小心地碰了一下賀聽的指尖。


    極其冰涼的觸感從手上蔓延開來,那個瞬間他全身湧起一股前所未有過的寒意。


    太涼了。


    涼得不像一個生命會擁有的溫度。


    他想起第一次見賀聽的時候,這個人薄情的唇角微微揚起的幅度,很欠揍但也極具朝氣,偶爾向著陽光的時候,慵懶的眼尾還會染上一抹明豔。


    然而現在,這個人死寂一般地躺在床上,連眼睛都不會眨了。


    他寧願現在賀聽從床上爬起來,漫不經心地說這是同他開的一個惡劣玩笑。


    “賀聽,”薑信冬動了動唇,瞳孔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流淌著暗色的光,“起來,起來迴答我的問題。”


    “你寄給我的照片我收到了,我以為你早扔了,怎麽又寄迴來了?背後那個字,什麽時候寫上去的?別逗了,如果我是光,那當初你怎麽會頭也不迴地走掉?”


    “其實後來我想過,人就是複雜的,移情別戀太正常不過,至少到最後你都很坦誠,所以我就不恨了,也不計較了。”


    “隻是我也沒辦法原諒,因為以前是真的喜歡你啊,融到骨髓和血液裏的喜歡,恨不得給你摘星星取月亮,把所有最好的都親手捧給你,可是你夠狠,一轉身就對著我最脆弱的地方開了一槍。”


    “所以我沒辦法原諒。”


    “倒是你,分手的時候那麽灑脫,這才幾年,怎麽就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了?”


    “去年你生日那天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你有一整個晚上可以說。”


    ……


    然而房間裏迴答他的隻有心電圖機械工作的聲音,賀聽的心電圖盡管微弱,卻十分穩定,穩定地不迴應任何外界的聲響。


    薑信冬眼裏的光彩漸漸暗淡下去,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賀聽清冷的臉上。


    一種叫做恐懼的情緒突然爬到了神經末梢,他開始覺得心慌害怕,害怕賀聽的氣息在他麵前一點點消逝,卻毫無辦法。


    良久,他抬起微顫的手輕輕刮了刮賀聽的額頭,叫了一聲賀聽的名字。


    不知為何,此時鼻尖泛酸,聲音發出來帶著哽咽。


    仍舊沒有任何迴應,薑信冬頹喪著把臉埋進了手掌裏。


    漆黑的夜,靜得像一灘死水,消無聲息地抽走空氣中的溫度,留下徹骨寒意。


    到了醫生規定的探望時間,助手過來敲門,薑信冬心神恍惚地出了病房。


    宗故已經不知去向,走廊上隻剩下助手和一排空蕩蕩的座椅。


    助手對薑信冬說:“挺晚了,您看我現在送您迴酒店?”


    薑信冬愣了會兒,幽暗的走廊籠罩著他伶仃的身影,眼裏泛起的紅血絲清晰可見。


    他擺擺手:“不用管我,讓我再呆會兒。”


    助手知情識趣地走開了,說不上為什麽,他覺得平時光風霽月的大明星此時看起來不僅疲乏不堪,還有點可憐。


    薑信冬埋頭坐在離病房最近的那個座椅上,好半天都沒動。


    電話再次響起的時候牆上的時鍾已經指向了一點。


    莊高陽在電話那頭喊他,薑信冬很輕地應了聲,輕到他都不確定對方到底有沒有聽到。


    莊高陽猶豫道:“你不會是去看那個誰了吧?”


    薑信冬:“嗯?”


    “賀聽啊,”莊高陽說,“我剛聽說他出事了。”


    薑信冬悶悶地答:“嗯。”


    “你……”莊高陽歎了口氣,“他現在怎麽樣啊?”


    薑信冬把薄唇抿得發白:“昏迷中。”


    “還挺嚴重的?”莊高陽問,“那你準備什麽時候迴來?”


    薑信冬:“不知道。”


    “這不是你該承擔的責任,”莊高陽想了想,說,“你這個人就是太好了,當初人家薄情寡義地踹開你,現在你還……哎,生活總要繼續,情誼盡到就夠了,你大老遠地飛過去是能變成藥讓他吞下去嗎?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其實你們早就結束了,你不需要這樣……”


    “不需要哪樣?”薑信冬自嘲地笑笑,“犯賤嗎?”


    莊高陽支支吾吾,頓了數秒說:“……不是。”


    薑信冬不以為意:“隨你怎麽想。”


    空氣滯了幾秒,莊高陽清了清嗓說:“我知道這時候說這個不太好,但我這爛脾氣憋不住。在我眼裏他就是配不上你,你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走了,但是你現在混出頭了,想和你談戀愛的人可以湊滿三個體育館,也保不齊他哪天眼紅了,再迴頭糾纏你,誰知道呢?”


    薑信冬冷笑一聲:“你覺得他現在能爬起來糾纏我?”


    “不是,”莊高陽說,“我站在朋友的立場最後說一次,保證以後絕不再提。除了賀聽,你轉頭看看其他人,誰不比他值得……”


    接著電話裏傳來一陣忙音,薑信冬把電話掛了。


    這時在幽深的走廊拐角處,宗故兩手插著褲兜走了出來,薑信冬不知道他在那裏站了多久,又是否聽到了剛才的電話。


    宗故的舌頭用力頂了一下腮幫處,語氣裏攢著怒氣:“你放心,賀聽絕對不會糾纏你。”


    薑信冬沉默著轉頭看他。


    “他是有抑鬱症,但不代表他賤。你現在是紅了,名利都有了,你朋友就開始覺得賀聽配不上你了,”宗故譏諷一笑,“但是如果賀聽想要名利,早就順著他爹的位置往上爬了,真的,排不到你的。”


    “今天是我自作主張請你過來,你能來我很感激,因為我實在沒辦法了,這幾年他唯一沒放下的就是你,即便這樣,他也從來沒有打擾過你吧?”宗故凝視著他,認真說道,“如果你害怕賀聽醒來會和你有什麽瓜葛,現在就可以走,我保證以後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絕對不會再找你。”


    窗外的風灌進過道裏,那個瞬間薑信冬的血液仿佛凝住了,大腦停頓,隻聽到耳旁唿唿的風聲。


    過了一會兒,紊亂的思緒才得以平複,他站在風裏,怔怔問道:“什麽叫做他唯一沒放下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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