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然酒全醒了, 身體明顯繃緊,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當然知道妖魔邪道的存在, 也知道俗世之外有神有仙有修行者,可是對於許多經曆過無數艱難困苦才熬到天下太平的人們來說,這些都是很遙遠的事。


    顧然並沒有因為天下一統而鬆懈, 他知道打天下難,守天下更難,想讓舉國百姓真正過上安穩平和的日子, 他們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太多, 一切才剛剛起了個頭而已。


    遠到他沒有空閑去了解這些世外之事。


    顧然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遇到妖物,這妖物還堂而皇之地潛入皇宮,當眾將他攬入懷中……還、還吃他的嘴巴。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孱弱的,在普通人麵前都有些不堪一擊,更別提麵對這種龐然大物。


    顧然飛快思索著應對之法,偏偏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這麽猖狂的妖物,不會對百姓做什麽吧……


    謝重明的兩份靈識如今合二為一, 性情裏便多了幾分邪肆與放縱。


    他似是看出了顧然的想法,將堅硬如鐵的手臂收得更緊,長長的尾巴一下接一下地摩挲著顧然的脖頸, 說出口的話帶著明顯的恐嚇意味:“我缺個狼皇後, 你要是答應補這個缺的話, 我就放過你的國家,否則我可就要把我的狼子狼孫們都喊來了, 它們沒別的優點, 就是能吃。”


    顧然睜大了眼,怎麽都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要求。


    什麽狼皇後?


    謝重明手化作狼掌, 寬大而有力,更重要的是掌趾之間藏著特別的腺體,可供他們標記自己的行跡。此時他已經完全熟悉這具半人半妖的身體,所以毫不猶豫地伸手把自己的氣味通過手掌的撫觸染遍顧然全身。


    在這種堪稱曖昧的標記過程中,謝重明仍不忘繼續威脅:“你知道的,我們狼群大多數時候都很饑餓,你們這點人都不夠我們飽餐幾頓的。怎麽樣?你作為你們皇帝陛下最看重的軍師,想出什麽應對之法沒有?”


    顧然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種場合被那粗糙而危險的狼掌來迴摩挲,而且這妖物還拿滿城人命來威脅他。


    感受到對方身上那獨屬於妖物的巨大威脅,顧然不敢賭。他低下頭說道:“……我答應你。”


    他跟著軒轅郢征戰數年,一路走來已經挖掘了不少出色的人才,即便沒了他,應當也會有人可以把他們那些共同的構想、共同的願景逐一實現。那些事並不是非由他去做不可,正相反,他不過是個雙眼不能視物的孱弱書生而已……


    他並沒有那麽重要。


    一國之命運本就不是維係在某個人身上的。


    顧然垂下眼,竭力讓自己不去在意自己身上沾染的狼妖氣味,強忍住了想去把它洗刷幹淨的衝動。


    可那不由自主繃緊的背脊還是出賣了他此時的心情。


    謝重明得了許可,抱著他幾個起落,已經到了皇宮最高的宮殿之上。


    “今天的月亮很圓。”


    謝重明給顧然介紹起最高處的景致。


    在夜色之中,狼妖的眼睛能看得很遠。他低頭親了親顧然,並不深入,隻極輕極淺地含啜那漂亮的唇珠,兩人的鼻頭不時碰在一起,那是狼群中用來表示親近的動作。


    “整座皇城都很安靜。你有什麽要帶走的嗎?”


    顧然道:“沒有。”


    他孑然一身地來到這世上,仔細想想也沒什麽要帶走的。既然都要跟這隻狼妖走了,拿走再多東西也不過是徒增傷懷罷了。


    不知狼妖生活在什麽樣的地方。


    謝重明道:“我倒是有樣東西想帶走。”


    他抱著顧然深入皇宮寶庫,取出放在其中的一套紅嫁衣。這是軒轅郢趁著給群臣做官袍時取了顧然尺寸,悄然命人做出來的。


    作為人間的帝王,軒轅郢哪怕想過和心上人白頭偕老,還是要考慮許多東西。


    比如他私底下命人做的喜服不是給男子的,而是給女子的;他會擔心,擔心顧然生出野心,顧然在功臣之中的朋友太多了,而這些功臣在論功行賞以後個個都位列公侯,其中許多人甚至比他年輕、比他勇武。等他更老了、失去權柄了,會不會有人等著接手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皇後?


    所以對於後來的許多爭執,軒轅郢都做壁上觀,有時候甚至會偏幫其中一部分人,以分化這些權位顯赫的功臣。有時候他和顧然也會激烈爭吵,每當顧然展現出超然的號召力時,他就會控製不住地和顧然起爭端。


    本質上還是他更看重手頭的皇權,更看重自己能不能安安穩穩地占有心上人。


    這種態度就像是俗世之中許多男性對女性的態度一樣,他們看中了她便想占有她,想方設法地用嫁衣將她們困在深宮與內宅之中,一旦發現她們有可能越過自己去,就會既擔心又憤怒,恨不能馬上把她從高處扯下來牢牢拴好,拴迴那個可以輕易被他占有、被他把弄的深宮內宅去。


    所以即使顧然跟著他打天下,即使顧然一次次為他出謀劃策,即使顧然為他拉攏了一個又一個的人才,軒轅郢還是私下為他準備了一身嫁衣。


    像是新濺出的血液般鮮紅。


    好在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有多齷齪不堪,所以一直沒敢跨過那條界線。


    謝重明帶走了那套嫁衣。


    他看都沒看滿國庫的寶物,抱著顧然離開了皇宮。


    顧然不知道謝重明要帶自己去哪裏,隻能感受到風在自己耳邊唿唿地吹,吹得他的長發與謝重明的長發時常糾纏在一起。他不得不伸手環緊謝重明的脖頸,以免自己從高處墜落。


    過了一會,謝重明帶著他落地了。


    ……而後他聞到了花香。


    “聽說你能靠鼻子分辨什麽花開了。”


    謝重明語氣帶著幾分惡劣。


    這種惡劣是他壓製著自己情緒時是不可能存在的,可現在他的兩份靈識都待在這具半妖化身裏,所以過去那些隱秘的情緒忽然都傾泄而出。


    “現在你還能分辨嗎?”


    顧然聞到陣陣馥鬱的花香。


    到處都是花。


    許多都是他沒見過的品種。


    “這是你的住處嗎?”


    顧然忍不住問。


    謝重明道:“不是,就是正好路過,看到底下很多花,想帶你來看看。”他牽著顧然穿梭在花團錦簇的山穀裏,“你聞聞看有沒有想挖迴家的,你負責找,我負責挖。”


    顧然沒想到謝重明會說出這樣的話,愣了愣。他鼻子輕輕動了動,走到一處蘭花前駐足。


    他沒有說話,耳邊卻已經傳來謝重明動鏟子的動靜。


    ……為什麽這狼妖連鏟子都有。


    謝重明邊鏟花邊說道:“你眼光不太行,這花開得特別小,隻有米粒那麽大,而且長得灰不溜秋的,還有雜斑。你就不能挑好看些的?”


    饒是顧然早已習慣自己眼盲這件事,還是有些氣悶:“……我又看不見它長什麽樣,就要聞著香的。”


    “行吧,等哪天你能看見了,一準會在我們院子裏看到很多醜到不行的怪花。到時候你可別嫌棄我沒勸你,全是你自己選的。”謝重明相當鄭重地針對他們家院子即將變醜這件事發表免責聲明。


    顧然:“………”


    接下來顧然每挑一種花,謝重明就要點評幾句,把它的大小、顏色、形狀都給講一遍。最過分的是,他居然說顧然很喜歡的一種花長得像夜壺。


    顧然氣結。


    他疑心謝重明欺負他眼睛看不見,特地背著謝重明伸手摸了摸,結果發現形狀和大小竟和謝重明形容的分毫不差。


    並且還被謝重明發現了。


    “你沒事摸夜壺做什麽?”


    “……”


    “沒想到你還有這種癖好。”


    “……”


    “要不我給你摸點別的?”


    眼看顧然臉都要氣紅了,謝重明才終於收斂了一點,帶著顧然走走停停地把山穀挖了一圈。


    再次啟程。


    兩人來到了鬧市中一處宅院裏。


    謝重明沒有驚動任何人,無聲無息地落入院子裏。


    他把顧然放下地,把挖來的花這裏種種那裏種種。


    滿園都是顧然喜歡的花香。


    謝重明這人吧,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讓人想叫他永永遠遠閉上嘴。他忙活完了,也不跟顧然邀功,而是很討打地說道:“反正你也看不見,我就隨便種了。”


    入夜後,外麵還是車水馬龍,十分熱鬧。這應該是個非常繁華的都會,難道是南方?顧然正思量著,就察覺謝重明端著碗肉粥出來了。


    “多少吃點。”


    謝重明敲桌子。


    “我不喜歡太瘦的。”


    顧然奔波了一天,確實有點餓了。他試著嚐了一口,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湧入心底,可他不記得在哪裏嚐過,隻覺這粥鹹淡正合宜,火候也剛剛好,每一樣都恰好對他胃口。


    “你不吃嗎?”


    顧然沒聽到謝重明吃東西的動靜,忍不住問了一句。


    謝重明道:“我不需要吃飯。”


    他頓了頓,意味不明地補充:“隻想吃我的新娘。”


    雖然謝重明嘴上一直說想吃了他,卻隻是每天好吃好喝地把他養起來,在旁邊看他給花澆水以及看他彈琴畫畫。


    仿佛真的嫌棄他太瘦不好下嘴。


    ……不知道京師那邊怎麽樣了。


    哪怕顧然覺得朋友們沒了自己也能繼續順順當當走下去,閑下來時還是忍不住會想上一想。


    轉眼就由夏入秋。


    花都謝了。


    謝重明也察覺自己沒考慮到花時的問題。他提議道:“要不我們去挖點現在開花的花迴來。”


    顧然搖頭。


    謝重明伸出蓬鬆的尾巴把顧然卷到了自己懷裏。


    “你不會在想那個軒轅郢吧?”


    他的嗓音多上幾分危險意味。


    顧然何等聰明一個人,哪裏會聽不出這個問題該怎麽答?


    可他沒有說謊的習慣。


    “有點。”


    顧然這麽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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