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好奇地問過崔蓮一:“蜂蜜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分開了這件事嗎?”


    崔蓮一說:“我跟她說過,她知道是知道,可是我不確定她能理解多少。”


    我自己的感覺是,蜂蜜對這件事情有時候清楚有時候一團霧水。其實我更想知道一件事,在蜂蜜眼裏,我到底是什麽人?這個問題就連崔蓮一也迴答不了,她說她試著問過一次,但是蜂蜜的迴答是:“大熊就是大熊啊。”崔蓮一再問那你希不希望大熊成為我們家的一個人。蜂蜜有點困惑,但是認真地搖了搖頭:“這可不行,我們家沒有房間給他住了。”那麽如果搬到一個有多餘房間的房子呢?蜂蜜再度認真想了想:“那好吧,但是大熊的房間必須比蜂蜜的房間小。”


    完美的迴答。可是我永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那天,她用清澈的眼神看著我,清晰地說出來“我爸爸比你高”,那是一個天地沉默你知我知的瞬間。但奇怪的是,當我們日漸熟悉,就連她自己好像也忘記了那個時候——所以我總是不確定,那天究竟是我過於敏感而產生了錯覺,還是那對她來講也是一個類似被宇宙點撥的時刻,她脫口而出了一件她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事情,然後,因為不能理解,所以也沒有用來記憶的依據。當然了,孩子的記憶未必需要什麽依據的。


    四月來臨,依然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待在崔蓮一的客廳裏,蜂蜜的那個小房間的門半掩著——我之前進去過,那個小房間裏是一張有梯子的上下床,蜂蜜睡上麵,蘇阿姨睡在下鋪——她們就這樣成了室友。蘇阿姨在幫蜂蜜梳頭。我聽見她們倆正在聊天。蜂蜜問:“爸爸的家住在哪兒?”蘇阿姨誠實地迴答:“這我可不知道,我也沒有去過。你不是去過嗎?”蜂蜜再問:“爸爸和媽媽為沙瑪沒有住在一個家裏?”蘇阿姨仍然是輕描淡寫的語氣:“有的爸爸媽媽就是這樣的。不在一起住的爸爸媽媽有很多很多……”蜂蜜像是在歎氣:“哦——”我在門後暗暗地為蘇阿姨鼓掌,並且需要控製掌聲。


    崔蓮一的電話就在此時打了過來:“你是不是已經到家了?”她的語氣充滿抱歉,“真對不起,我現在迴不去了,有一點急事,你等一下……”我想她是需要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果然片刻嘈雜的空白之後,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我跟你說過的,我負責的那個電視劇,下個月初要開機的那部——我們的編劇自殺了,我得過去看一眼——今天可能會迴來得晚一些。”


    我有點茫然:“是因為——實在寫不出來?”——主要是,除了崔蓮一以及她的兩三個朋友,我並不認識多少傳說中的“文藝工作者”,所以我也隻能憑借那點可憐的刻板印象來推測。


    “我不知道,應該不至於吧——我們又不是要求他寫出《權力的遊戲》那種水準——”


    萬一他寫的水準像是《權遊》的最後一季,我倒是有點理解他為何萬念俱灰。


    “總之他現在還有十集沒有交呢,一堆事情我得處理,男女主角的檔期都卡得很死,不管怎麽樣開機的日期絕對絕對不能推遲了……”崔蓮一再歎了口氣。


    說實話我心裏挺辛酸的,雖然這個倒黴的編劇我完全不認識。對一個普通人而言,自己的生死應該是此生最大的事了,但是事實上,留給別人的,隻是麻煩而已。


    “不然你就別等我了,今天你先迴去吧,我明天去找你。”短短幾句話,崔蓮一已經深唿吸了三次。


    “行。你明天好好睡到自然醒,醒了再說。我跟蜂蜜說好了要請她吃聖代,外賣來了我就走。”


    “你千萬記得她對堅果過敏。絕對不能吃榛果味的,那種撒花生碎的也不行。”


    “放心,早就知道的,忘不了。”


    我剛剛放下電話的時候,周圍突如其來就是一片漆黑。那一瞬間我的錯覺是會不會我不小心死掉了而我自己還不知道。緊接著蜂蜜的一聲驚叫隔著門板傳了出來,在這幾秒鍾的時間裏我已經適應了一點黑暗,看到一個小矮人的輪廓蹣跚從房門後麵搖晃出來。“蜂蜜沒事的,是停電了。”我的聲音透著一種不自然的尷尬,就好像對於聲音這種東西來說,黑暗是一麵鏡子,逼得它看見了自己的裸體。蜂蜜好像沒有害怕,她隻是跑過來抱住了我的腿,比起黑暗,似乎更怕自己跌倒。廚房的陽台上傳來蘇阿姨的聲音,我抱起蜂蜜也來到了廚房的陽台上——蘇阿姨在跟樓下鄰居家的阿姨說話,據說鄰居家正在請客吃飯但是也沒電了。遠處的城市燈光璀璨,但我們小區的這幾棟樓變成了黑暗的山穀。蘇阿姨盯著手機屏幕,不滿地嘟噥著:“物業的電話根本就打不進去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


    蜂蜜非常興奮的時候,就會做出她的習慣動作,伸出貓爪形的手掌輕輕拍打玻璃窗。蘇阿姨在旁邊製止著:“廚房的玻璃太髒了我的小祖宗……”然而蜂蜜充耳不聞,她轉過臉來,認真地盯住我:“有人在看電影,對不對?”


    我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她繼續不屈不撓地問我:“我們在電影院裏麵,有人在看電影吧?所以燈都黑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但我聽懂她是什麽意思了。她是想說我們生活的時空一定是另外一個時空裏的人們的電影,現在燈黑了,一定是有一些我們看不到的人們,在某個時空交錯的地方靜靜注視著我們。我驚喜地脫口而出:“真有可能是這麽迴事蜂蜜。你知道有個古時候的人叫莊子嗎……”蜂蜜的聲音在黑暗裏像是幼嫩的水珠一滴滴地落下來:“你現在開始說話了,看著我們的人就能看到一行字,在下麵。”她的小手比畫著一個類似屏幕下方的位置。


    “你真是太聰明了,蜂蜜。”我認真地揉了揉兩隻衝天辮之間的那部分腦袋,小孩子的頭顱好像比大人的要軟,我心裏有個很深的地方,有種非常柔軟又很複雜的驕傲緩慢地湧出來,有點類似無聲的涓涓細流。但這種新鮮如露水的驕傲,不需要任何人知道,包括蜂蜜自己。


    所謂“父親”,帶點兒這個意思嗎?我覺得像是醍醐灌頂,但又難以相信。當然了,這種複雜的驕傲裏,也包括一層——我對於“蜂蜜版中文”的理解和掌握,顯然已經達到了六級水平。蘇阿姨又在播報新的來自物業的消息,的確是小區的故障,比較麻煩的那種,目前值班的電工師傅很年輕,處理不了;而有能力修理的那位師傅今天原本不上班,所以正在從昌平的家裏趕過來——這麽說,以周六傍晚的路況,大概一個小時後可以開始修理了。


    “吃雞塊,吃聖代!”黑暗中,蜂蜜上下規律擺動小手的身影酷似招財貓,“買雞塊!大熊說好的。”


    “可是現在電梯都不能用了,也不知道外賣還送不送……”蘇阿姨語氣為難。


    “應該是可以的,隻不過太辛苦人家了……”崔蓮一的公寓在九層,但是我的話並未說完,蜂蜜立即怒火衝天地開始重複:“大熊說好的!大熊說好的!不公平!不公平!”


    蘇阿姨換了一種安撫的語氣,在蜂蜜的腦袋上按了按:“外賣應該還是送的,隻不過我聽說,有一迴停電,人家需要你自己下樓來拿……”


    蜂蜜不停地重複:“不公平,說好的,不公平……”仿佛是音響設備出了故障。


    “蘇阿姨,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必須想辦法讓這隻憤怒的招財貓安靜下來,“麥當勞其實就在小區對麵,估計走五六百米,可是這個時間,外賣送過來至少半個小時以上,我走過去買都比那個快……”


    “一起去!一起去!”蜂蜜的雙臂已經成了雨刷。


    蘇阿姨反複說我們在家裏等著大熊叔叔就好,蜂蜜堅決不肯,也許她腦子裏的畫麵是我必然會帶著原本屬於她的麥當勞紙袋子飛速逃跑,消失於車水馬龍的夜色之中——於是我跟蘇阿姨表示,那我索性帶她去,最多半個小時就會迴來,蘇阿姨就不必跟著上下九層樓了——不放心的話,可以每隔五分鍾給我發個微信,我會隨時播報實況給她。蘇阿姨說,我必須問問蜂蜜媽媽,你們才能出發。


    崔蓮一倒是沒有問題地同意了,不過後來我和蜂蜜沒能按照約定說的,最多半個小時迴來。我們晚了十五分鍾,差不多四十五分鍾後迴家來的。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四十五分鍾,還是我自己自視過高,我以為經過那三天的旅行,我單獨跟她相處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事實證明,崔蓮一在場和不在場,完全是兩迴事。而且我忘記了,即使她很聰明,依然是個聰明的原始人。


    起初蜂蜜還是很乖的,我抱著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了九層樓的台階。她幫我拿著那個老式的粗大手電筒。基本上我每隔五秒鍾需要提醒她一句別把手電筒的光照到天花板上去——後來我認命了,因為我已大致憑借著肌肉記憶知道台階的深淺,而成蜂蜜開始熱衷於把手電筒飛速地一開一關,閃閃的光點攪得我神經紊亂,那種煩躁純粹是生理性的,是的,我們剛剛從九層來到五層而已。“蜂蜜,不要這樣玩手電筒好不好?”她依然格外乖巧地迴答:“不行。”


    終於走完了台階來到了小區裏,我試著跟她商量:“下來走幾步吧,讓大熊休息一下。”她非常有把握地說:“大熊不累。”


    “你真挺沉的,你知道嗎?”這句是我的真心話,我自問我平時還是注意健身,可是抱著一個十八公斤重的沙袋下九樓,卻比我以為的要費力。她應該是理解了我在委婉地抱怨她的體重,那個老式手電筒敏捷地照著我的肩膀打了一下,可能正好命中一個痛覺神經敏感的部位,一陣麻酥酥的酸痛直接從肩膀蔓延到了手臂。“幹嗎!”我是運用了一下理智才沒有真的對她吼,“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能用工具,你知道這樣很危險嗎?”蜂蜜倔強地抿了抿嘴:“因為你很不禮貌。”


    後來她總算同意了下來走走,我牽著她的手,沿著人行道,開始緩慢前行。目測就是五十米的距離,但是我們走了很久。這沒辦法,她的步伐就是這麽小,她走不快。身邊不停地有行人超過我們,我想對於蜂蜜來說,這個世界的確大得過分了,所以當我看到綠色的行人燈開始閃爍提示馬上要切換的時候,必須重新把她抱起來,趕時間疾走幾步衝到斑馬線對麵去——她剛才拒絕自己走路,現在拒絕被我抱著,一路走一路喊著“大熊壞!大熊壞!”我也顧不上擔心會不會有行人擔心這個兒童被綁架了,總之,直到聞到了麥當勞裏那股熟悉的氣味,她才安靜下來。我對著屏幕點餐的時候,必須時刻分出一點精神注意她是否還乖乖地待在我的身邊。她幾乎是立即就注意到了這點,因此,當我的手指在“兒童套餐”那一欄輕輕戳了兩下的那一刻,她故意將身體隱去,藏在立式屏幕的後麵,然後再火速地把小腦袋探出來,便於欣賞我惱火的表情。如此這般反複三次,導致我在付賬的時候直接出示了微信名片而不是支付碼。


    我們拿到了取餐號,隻剩下排隊了,當然成蜂蜜是不會這麽輕易就放過我的。她奮力地揚起蘋果臉,努力地跟我對視著:“要去遊樂場。”——她指的其實是麥當勞的那個兒童遊樂區。我說:“可以,但是等叫到我們的號碼的時候你必須馬上跟著我出來。”她非常爽快地點頭答應,結果當然不會遵守。最終依然是我奮力將她從遊樂區抱出來,她一路尖叫,我一手抱著她,一手拎著她的鞋子,然後走到櫃台那裏不得不用一個尷尬的姿勢用蘭花指從衣兜裏掏出那張印著取餐號的小票。


    當我終於左手拎著麥當勞提袋,右手牽著她重新走到人行道上,她心滿意足地舔著手裏的聖代。這一次我們跟著行人們趕上了長長的綠燈,允許我們倆慢慢地經過斑馬線,我如釋重負地深唿吸,自我感覺此時此刻的場景一定類似於動畫片的結尾,一隻湯姆,一隻傑瑞……手牽手慢慢地走著,幻覺中的夕陽掛在前方,馬上就要“劇終”了,跟隨著他們背影的會是溫情的片尾曲。然而成蜂蜜舔了一下蛋筒的邊緣,斬釘截鐵地宣布:“我要尿尿。”


    我無力地問她:“那剛才在店裏你怎麽不說?”她一臉無辜:“剛才你沒有問我。”說完了,她接著去舔甜筒。我非常絕望地在心裏做了個計算,然後問她:“現在我抱你跑迴麥當勞裏去用洗手間,我會跑很快,你在心裏從1數到30,你覺得能憋得住嗎?”她倒是完全不急躁:“不行,很想很想尿尿,馬上就要開始了。”不得不說這句話形容得還是挺生動的。如果連30秒都無法堅持那麽就別想著在黑暗中爬上9層樓了……我咬了咬牙:“那麽,從1數到10,做得到嗎?”她遲疑著點點頭:“我試試。”我不由分說地抱起她,麥當勞的紙袋子勒得我手腕生疼,但是顧不了這麽多了,我快速地衝進了身邊那棟寫字樓。


    運氣不錯,電梯立即就開門了。數字在逐個增長,沒有4層和13層,電梯絕對是人類文明之光。蜂蜜聽話地數著數,我在旁邊耐心地鼓勵她數得慢一點,別被液晶樓層數帶跑了。甜筒裏的香草味乳白色液體似乎蹭到了我的脖頸,但此刻我沒工夫在乎這個——這家寫字樓的12層上是一間別有洞天的小酒吧,因為離家近,我和崔蓮一常常過來坐一會兒,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個無論如何不適合幼兒出沒的地方,可是——人生不是每時每刻都有選擇,原始人的人生尤其沒有。


    吧台後麵,老板阿羌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懷抱著一個小孩氣喘籲籲地奔進來,小孩非常委屈地說:“……怎麽辦啊,已經數到11了……”我顧不上寒暄:“小朋友需要用一下你們家廁所,快點立刻馬上。”阿羌恍然大悟地招唿服務員:“kiwi,帶這個小美女去一下洗手間。”kiwi立刻熱情地拉住了蜂蜜的手:“哎呀,這個小妹妹長得好漂亮啊……”我就像一條鹹魚那樣坐在吧台旁邊苟延殘喘,肩膀上還帶著甜筒的香氣,好奇她是如何看出來一個原始人漂亮不漂亮的。阿羌關心地問我:“你氣色可不大好,要不要給你來杯martini?”我說好的。什麽都行,我需要來一點壯膽——接下來還要在黑暗中爬九層樓,蜂蜜有能力製造各種我根本想象不了的意外。


    蜂蜜已經被kiwi牽著從洗手間裏走出來了。她一臉從容,愉快地環顧四周:吧台,供樂手演出的那塊空地,高腳凳,還有kiwi略濃的眼妝……對她來說這都是新紀元。她坐在高腳凳上,小腿晃得像兩隻鍾擺。阿羌把martini推到我麵前,順便給了蜂蜜一杯橙汁。蜂蜜驚喜且羞澀地說:“……我得先問問媽媽……”阿羌語氣極為平等:“那就問問吧,小美女真是乖孩子。”隨後阿羌轉頭看向我:“沒事的,就是橙汁而已,我絕對沒有往裏麵摻任何酒精。”崔蓮一知道了她來了這個地方說不定會殺了我——我有氣無力地看著蜂蜜:“這次可以先……不問媽媽,因為媽媽現在很忙,橙汁是可以喝的,有我在監督著呢。”阿羌自作聰明地補充了一句:“你看,你爸爸都說可以喝了。”


    我以為她會馬上清脆並且歡樂地糾正阿羌:“他才不是我爸爸。”可是她並沒有,她隻是欣喜地開始喝橙汁,然後自來熟地與阿羌聊天:“你是在這個地方上班嗎?”我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然後招唿了一句阿羌:“拜托你幫忙看著她,我去個洗手間,絕對不能讓她亂跑。”“除了你們倆,”阿羌笑了,“都沒別的客人。她是vip好嗎?”


    在洗手間裏,我才有空看一眼手機上的信息。有一條是蘇阿姨發來的:“我忘了你們出門前應該讓蜂蜜去一下廁所,現在她還好吧?”我苦笑著迴複:“很好,我們馬上迴去了。”另一條信息來自我的前妻,我指的是——第二任,內容也很簡單明了,問我某一家的股票這兩天已經漲到了某個價位,應不應該拋。我發了片刻呆,然後迴複她:“周一開盤可以按照均價拋了。”我們的關係早在婚姻結束之前就已經完蛋,不過我們在專業領域尚且保留著對對方的信任,她會向我尋求一些我能發言的理財信息,而我——遇到牙科方麵的任何問題首先想到的是她。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交流。我擰開了水龍頭,順便問自己,當初我們是怎麽走到必須分開的那一步的?如果那個時候我們倆有一個孩子,那麽是不是就真的沒那麽多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這樣,反而更容易讓歲月在一瞬間過去?前妻又迴複了一條,不過我沒有立刻俯身去看,還在洗手,而且我知道她迴的一定是:“謝謝。”她始終是個有教養的人。


    有個冒失鬼突然打開了門——阿羌真的需要修理一下他們男廁的門鎖了,稍微用力一推,插銷便會自動脫扣。冒失鬼有點埋怨地望著我,應該是認為自己遇到了一個上廁所不插門的野蠻人。門被敞開了一個夾角,那個夾角剛好放得下高腳凳上的成蜂蜜。我看到kiwi正笑盈盈地把一個小小的粗陶碗推到她麵前,那裏麵盛滿了花生與開心果。


    冒失鬼應該是被我的吼聲嚇著了,他像是被那扇門燙了一樣後退了兩步,為我讓出通道。我一邊飛奔,一邊誇張地吼了出來:“不能給她那個!她對堅果過敏!蜂蜜你放下,你馬上給我放下!”我已經聽不見kiwi大驚失色拚命道歉的聲音,洗手間裏那個似乎沒被關上的水龍頭隱隱地在我慌亂的腦子裏一閃而過——我又像小時候那樣,擔心著那上麵沒來得及衝幹淨的肥皂泡沫。蜂蜜驚恐的小臉又被按了暫停鍵,就在我伸出手臂即將夠到那個小碗的一刻,她像隻嚇壞了的鬆鼠,飛快地把手裏的開心果放進了嘴裏。


    “你給我吐出來!”我試著捏蘋果臉的兩邊,嘴終於張開了,“吐出來!你不能吃那個!那個很危險……”我想我大概麵孔過於猙獰了吧,阿羌的聲音似乎在遙遠地盤旋:“……別這樣,別嚇著孩子了……”其實真的嚇壞了的人是我,我總算從她嘴裏掏出來兩粒濕漉漉的開心果,還好,形狀尚且完整。在往外掏那兩粒罪惡的堅果的時候,我的手肘碰到了橙汁的杯子,kiwi開始忙不迭地擦拭我們麵前的吧台,我完全不知道有橙汁一滴滴地沿著邊緣落下來,繼襯衫上的香草冰淇淋之後,我的褲子當然也別想獨善其身。為什麽這種糟糕的意外發生時,我總會惦記著水龍頭上麵的肥皂泡沫呢?


    “沒事了沒事了,吐出來就好了,真對不起,我們是疏忽了,我們送小朋友一盤水果,水果有沒有她不能吃的……”蜂蜜爆發出來的哭聲輕鬆就蓋過了阿羌的聲音,她一邊哭一邊用力地踢我,如今高腳凳算是幫了她大忙,在踢我這件事上創造了無限便利。我輕鬆地按住了那兩條暴怒的小腿:“你不準踢人!這不是鬧著玩的,不信我們迴家問你媽媽……”她眼睛裏有了真正的驚恐,掙紮無效,稍微休息了片刻,繼續用狂暴的哭聲壓倒我的聲音。


    我把她抱起來,走到酒吧門外的走廊上。柔軟的燈光籠罩著台階,讓我感覺到所有的哭聲都會被諒解,有電真好啊。酒吧不遠處有個生硬的轉角,幾輛手推車胡亂疊放在那裏,看上去像是從超市偷來的。我把蜂蜜放在其中一輛手推車裏,慢慢地來迴推著,起初她因為自己被突然放下了,哭得更為憤怒,隨著推車前後挪動,她也漸漸地開始對它產生了興趣。她抓住推車的邊緣,揚起蘋果臉,聲調非常委屈地說:“走走吧。”由衷的歉意是在此刻突然蔓延上來的,我必須誠實地講,在我看到她手裏捏著開心果的時候,堅硬的恐懼迎麵撞了上來,我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是:她要是真的吃下去那個,我和崔蓮一之間就完蛋了。我知道這樣想很對不起蜂蜜,可是我不能不承認。


    我在那個狹窄走廊裏推著推車,走到電梯那邊,再走迴來。成蜂蜜逐漸安靜下來了。我跟她說:“蜂蜜,對不起,大熊不應該對蜂蜜吼,可是我其實是害怕了,我害怕你要是真的把那個吃了,會滿身起疹子,會很癢,會肚子疼,會沒法唿吸,你一定要記得,花生啊,開心果啊,榛子啊,這些東西對你都很危險。我知道蜂蜜也不是故意要放進嘴裏去的,蜂蜜是害怕了,不知道自己在幹嗎,隻是真的要記住你吃了那些東西會去醫院,這種事,不是你踢我我就可以說,那好吧,吃了也沒關係。不是那麽迴事。”蜂蜜突然抽噎著說話了:“你可以不讓我踢你,”她圓圓的眼睛認真地盯著我——這雙眼睛可一點都不像崔蓮一,“你可以不讓我踢你,但是,不能真的不讓我踢你。”


    我驚訝地笑了出來,因為我居然明白了她在說什麽。於是我說:“那好吧。你可以踢我,但是你要記得絕對不能再去吃花生和開心果,能成交嗎?”她緩緩地點頭:“可是你剛才還說,也不能吃榛子……”此時kiwi從酒吧裏出來,把遺落在吧台上的麥當勞袋子給我們拿了出來,以及洗手池邊我倒黴的手機。


    後來阿羌爽快地讓我們把推車推走——下周擇日歸還就行了。於是,人行道上,所有人都會迴頭朝我們的手推車看一眼。蜂蜜的一隻衝天辮已經鬆了,有點軟地耷拉下來,不過人還是驕傲地端坐著。有一隻擦肩而過的金毛還禮貌地駐足,試圖跟手推車裏的蜂蜜打個招唿。我一邊走,一邊想起那杯martini我忘了付錢;蜂蜜時不時會稍稍轉過身子來迅速瞟一下,想知道我是否注意到她在偷吃薯條。於是我雙眼故意平視前方,在聽見紙袋子隱隱傳來一絲絲細碎聲響時,準確地說:“你可還沒洗手呢……”,蜂蜜惱羞成怒地轉過身,無奈夠不著,小拳頭隻能努力砸在我的手背上。


    小區裏並沒有出現那種整棟樓已經燈光璀璨的盛景,但是電梯可以使用了。黑暗中,手推車輕盈地滑進了一塊方形的光亮裏。蜂蜜迎麵看見了鏡子中的自己,並且,不需要迴頭就能看到我。她對著鏡子笑了,是種久別重逢的笑容:“大熊,電是好人。”我說:“沒錯,蜂蜜說得太對了。”


    緊接著她又壞笑了起來:“等一下我要告訴媽媽,你弄灑了我的橙汁。”


    我們終於可以一起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蜂蜜邀請我,還有蘇阿姨和她一起看《小豬佩奇》。所幸ipad的電量還有百分之六七十,我不記得聽了幾遍“大家都喜歡在泥坑裏跳來跳去”,這句話就像是一個咒語,讓我的意識在周遭的昏暗裏逐漸渙散。當我重新睜開眼睛,已經燈火通明,我發現自己就躺在沙發前麵的地板上,地板上有塊小小的地毯,正好放得下同樣沉睡的蜂蜜,蜂蜜的頭不客氣地枕著我的肚子,她嘴邊一圈番茄醬也慷慨地分享到了我的襯衫上。蘇阿姨彎下身子把她抱走,整個世界的空氣突然間流通順暢了。一聲門響,崔蓮一在門口的櫃子上放下了她的包,明明是我在沙發前麵等她從外麵迴家,但感覺上,我才是跋山涉水的那個人。


    “我聽說停電了?”崔蓮一甩掉了鞋子,走到冰箱前麵,拿出來一瓶酒,“那蜂蜜都吃了什麽?”


    我指了指腰間那一抹可疑的紅色印跡:“這裏,薯條——”再指指胸口處一片介於棕色和粉色的汙漬,“這是牛肉漢堡。肩膀上是聖代,哦對了,還有褲子上是橙汁。”


    崔蓮一笑著拿出來兩個杯子:“辛苦了,獎勵你喝一杯。”


    “你才辛苦。”我看著她,我已完全不在乎自己周身狼狽,“我不過這麽一會兒,你已經撐了快要四年。”


    “我習慣了啊。”她走到沙發前麵,撿起地上的靠墊,“所以你現在明白了,蘇阿姨真的是我的天使,如果有天她說要辭職迴老家,我覺得我做得出來立刻下跪懇求她,我做錯了什麽我一定會改。”


    她輕鬆地開著玩笑,可我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眉目之間,好像在微微用力按壓著什麽。不過既然她不說,我也不問。二人都保持沉默也好,想理解什麽叫萬籟俱寂,不需要刻意去大自然裏搭帳篷,等蜂蜜睡著了自然就懂了。沉默中我們倆輕輕碰了一下杯,“叮”的一聲玻璃的悸動,空氣裏沒有任何漣漪。其實這酒完全沒醒,一股澀味,喝了也是浪費。於是我隻是呆坐著,看著她從地板上拿起杯子,片刻工夫就喝掉了一半。


    “熊漠北,”她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膝蓋,“你是從幾歲開始,覺得酒是好東西的?”


    “我——”我笑了笑,“我其實從沒有覺得它是好東西。隻有別人在喝的時候我才會喝,反正不喝也挺無聊的。”


    “我是生了蜂蜜以後,才開始知道酒有多好的。”她伸了個懶腰,順勢平躺在地板上,“那個時候我本來想把天花板的顏色換一下,可是房東不準。不過看在他三年都沒漲房租的分兒上,我也不打算搬了。”


    她深唿吸的聲音像是在歎氣:“蜂蜜剛出生到兩歲那兩年,我過得最糟。當時我們公司的那部戲有一半的原因吧……是因為我特別堅持——才推進下去,當然,另一半原因是女主角在那兩年確實數據好看……為了它我折騰了兩年多,沒有任何別的工作,沒有項目獎金,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在想:這個月的房租,蘇阿姨的工資,幾號還信用卡,幸虧蜂蜜還沒上幼兒園暫時不用考慮這個學費……特別奇怪,沒有孩子的時候覺得自己賺得足夠了,可是蜂蜜一出生才發現,原來需要用錢的地方那麽多……”她伸直手臂把酒杯托起來,像是在對吊燈勸酒,“那陣子我也想過,把蘇阿姨辭了,送蜂蜜迴我爸媽那裏住一段——可是,我爸爸身體其實也不太好,我媽會太辛苦了,當初是我堅持要離婚的——我不應該強加給他們這麽重的負擔,而且對十八個月的蜂蜜來說,我每天早出晚歸地工作,我像是一個爸爸,她真正的媽媽其實就是蘇阿姨,我不能那麽做,那樣對蜂蜜太不公平了……”——她們母女都喜歡用“不公平”這個詞,崔蓮一歎口氣,“不過好在,後來那個戲的結果還不錯,如果真的失敗了——我其實連猜想失敗都不敢。”


    其實失敗哪用得著猜想,大多數時候都會如期而至的。我當然沒有那麽說,我隻是問她:“那個時候,你後悔過生了蜂蜜嗎?”


    “沒有。”她坐了起來,開始眼神發亮地從茶幾上拿起一盒雞塊——它居然被遺忘了,“我告訴你為什麽沒有……”她貪婪地把已經涼透的雞塊咬掉一半,“因為蜂蜜出生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問過自己到底為什麽要活著,以前常常問的。現在——反正在蜂蜜長大成人之前絕對不能死就對了,人生再沒意義我也不能死。整個人的精神有了一塊特別特別硬的石頭當底座——然後,所有的困難就變成待解決的問題,問題永遠不會變成我自己的一部分,所以解決問題是不會傷害我自己的……哎呀,算了我表達不好。總之,我以前的人生裏,絕大部分的痛苦都是因為我想要那些我不配得到的東西,是蜂蜜救了我。”


    “你有什麽是不配得到的?在我眼裏你幾乎沒有缺點……”


    “熊漠北,”她笑著喝光了自己的杯子,“你肯定是醉了。”


    “別喝得太急。”我看著她的眼睛,她正把空杯子在我麵前晃,示意我再給她倒上。


    “你不要囉唆嘛,我可以的,你也再來點兒吧……”她的臉上開始泛紅,“我其實,就是想說,我不是不知道那種滋味,那種活著沒意義的滋味——不過我們的編劇,他到底為什麽呢……據說他雖然掙得不多可是也沒有多大的壓力,又不用他養家,他還那麽年輕他沒有小孩要養,房東還是他的好朋友……他到底為什麽,誰的人生沒有問題啊,誰會不覺得苦啊,為什麽……”


    “是這樣的蓮一,每個人……對‘活下去’這件事的興趣確實不一樣。”


    “我並不真的是那種人,那種在知道編劇死了以後,隻想著那開機該怎麽辦的……那種人,我覺得我不是那樣一個人,可是我是真的被嚇怕了,我實在不想再去過蜂蜜兩歲以前的那段日子……我好不容易才熬過來,好不容易才能重新生活,重新談戀愛——”她猶豫片刻,像是下了決心,“我知道,其實我那個時候的日子也遠比很多人強,最壞的情況下我還可以帶著孩子迴爸媽那兒,不可能沒路可走——但是你看,隻需要這麽一點點恐懼,就已經把我變成一個這樣的人了。我剛才是到他住的地方,說是代表公司見見家人——其實,我也想看看他的電腦——想試著找找他沒交稿的那幾集文檔,會不會有一部分在電腦裏,能找到多少算多少……我滿腦子都想著這次的導演很大牌,如果我下周還不能給他劇本他會給大家甩臉色——就這麽一點點恐懼,我就已經這麽了。結果,就在半路上,我收到了這個郵件,他應該是設置了一個定時發送吧。”


    崔蓮一靠過來,頭輕鬆倚在我肩膀上,把她的手機放在我眼前。屏幕上提示,定時發送的時間是下午十九點半,寥寥幾行:


    蓮一姐,最後的十集在附件裏。如果你不滿意,隻能拜托你找別人來修改了。但是我覺得,應該不至於有太大的工程。我原先想過的,再撐幾個月再死,至少等到你們開機,確定一下需不需要我進組幫忙飛頁——死這種事,其實也不那麽急。可是我好像等不了那麽久了,實在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希望沒有造成太多的不便。祝你們一切順利。


    章至童


    我想我記住了這位名叫章至童的兄弟。


    他真是平靜,就像是他一時興起決定出去旅行。


    一層霧氣漸漸彌漫在崔蓮一的眼睛裏:“他家的人會把骨灰帶迴老家去辦葬禮,我覺得我得去一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和他合作,很愉快。”


    淚光一閃,她的鼻尖紅了:“不管怎麽說,這是他想要的,你說他現在真的自由了嗎?”


    我撿起酒瓶,幫我自己重新倒了三分之一,酒的味道逐漸舒展,開始醇厚了起來:“蓮一。”


    “嗯?”


    “我愛你。”


    “即使我這麽軟弱,你也愛我?”她勇敢地看著我,“一個特別的人,不會有人愛吧?”


    “這是不是你小時候崔上校告訴你的?”我哭笑不得,“這種事,哪能聽他的?”


    “說得也是。”她眨眨眼睛,眼淚似乎退了迴去,鼻頭依然是紅的,不過她笑了。


    然後我們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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