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樁的案前,龐溫暄單手摸向一捆捆樣子布,一片片拈在手上細細地感受,最後扯出了其中一張問:「這是什麽?」


    掌櫃的看著眼前這個麵如冠玉的少年,個頭不高,卻長著一對明澈的水眸子,這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一雙眼,要是個女子,絕對是傾城之色。


    隻是不知為何他穿著一身十分寬鬆的竹青色長袍,顯然不是他的,難怪要來做衣裳。


    掌櫃的和善地笑了笑,答道:「公子,這是蜀錦,蠶絲織就,細密綿柔,這可是一等的布料。」


    龐溫暄靜靜聽著,他從前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也沒想過要研究。


    他摩挲著布料,點了點頭:「做兩套,一套寬肩長袍,要這個深色,一套連襖裙裾,這個淺色,尺碼給你。」


    掌櫃的接過寫著尺碼的紙,迎著光線端詳了片刻,點頭應下:後來取,還有,連襖裙裾要什麽領子?」


    龐溫暄一愣:「領子?」


    做什麽領子?


    他努力迴憶起老娘平時習慣穿什麽樣的衣服,可腦子裏完全搜索不到這些細節。


    掌櫃的見他發懵,隻好提醒道:「直領?交領?還是盤領?」


    龐溫暄幹脆道:「就直領吧。」


    掌櫃上拿好筆,在紙張上記了下來,又問:「天氣涼了,加不加棉花?」


    龐溫暄想了想,馬上就要入冬了,天氣會越來越冷,於是果斷道:「加!」


    掌櫃的提著筆繼續問:「加幾兩?」


    龐溫暄又是一愣,加幾兩?


    怎麽做件衣裳都這麽複雜啊,多大的尺碼,做什麽料子,做什麽樣式,加不加棉花?……


    而且還時間!


    他甚至都不能親眼看到他們穿在身上。


    在他的印象中,新衣裳不都是自己會出現在床榻邊嗎?


    天冷了,衣裳就會自己加厚,還會被暖爐烤得溫熱,天熱了就會自動變薄,還是被防蚊蟲的香薰過的……


    想到這裏,他的心裏一陣穿透似的劇痛,真可悲啊,直到死了,他才意識到有人默默為他付出這麽多。


    「公子,加八兩如何,既暖和又不影響行動。」掌櫃的見他遲遲沒反應,秉著生意做成的心態直接建議。


    龐溫暄雙眼發直,落寞地點了點頭。


    接著響起了一陣算盤的聲音,掌櫃的將算盤推倒了他麵前:「公子,給您抹個零,這個數。」


    龐溫暄迴過神看向算盤,又抬頭看向掌櫃的,眼中微微驚異。


    他同樣不知道的是,做一件好衣裳這麽貴。


    他摸向了自己的錢袋,把全部都放在了櫃台上。


    掌櫃的拿在手上掂了掂,就知道這銀兩肯定不夠。


    這俊俏公子他雖不認得,但他一身打扮絕對不俗,為了不損他的顏麵,他隻好象征性地倒出來數了數。


    錢袋裏有多少銀子,龐溫暄自己比誰都清楚,他知道不夠。


    他轉頭看向窗邊的方向,陸絕就像塊木頭一樣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凝望著窗外,也不知有什麽可看的。


    今早一醒,龐溫暄的兩隻手臂就像斷了一樣,連早飯都是龐夫人喂的。


    他簡直氣炸,一頓歇斯底裏的咆哮過後,就再也沒和陸絕說一句話。


    而陸絕更是個沒嘴的葫蘆,也不主動說話,他走到哪裏,他就一聲不吭地跟到哪裏。


    「你帶銀子了嗎?」龐溫暄被迫拉下臉,沒好氣的對他說道。


    陸絕慢慢有了反應,從胸前掏出一個灰布袋子,裏麵是還了錢後剩下的那部分。


    他沒有轉頭,隻是朝龐溫暄的方向丟了過去


    。


    龐溫暄抬手接過了錢袋,掂了掂份量,此時稍微看陸絕順眼了些:「你放心,我迴去就……」


    「不用還了,就當是賠禮……」陸絕轉頭清冷地看了他一眼:「還得綁兩天。」


    龐溫暄大眼一蹬,如牛一般咆哮:「你敢?!你再綁我,小爺我跟你拚命!」


    他將錢袋往櫃台上一仍,轉身氣唿唿地出門。


    「公子,多出的銀子!」身後的掌櫃的一手提著錢袋,一手揮舞著手中的紙條:「還有票據!」


    龐溫暄頭也不迴的喊道:「做好了送到龐府。」


    陸絕走到櫃台邊,默默收好銀子和票據,跟出來時,並沒有看到龐溫暄。


    街頭上人來人往,商販密集,他就像是故意躲起來了一樣。


    陸絕加快了腳步,順著街道快步走著,一邊走一邊尋找。


    直到轉過一個彎,他終於找到了龐溫暄,隻見他正與一個女子糾纏,周圍有三三兩兩的人停下旁觀。


    陸絕立即動身過去,越走近越聽清龐溫暄叫嚷著:


    「為什麽,為什麽?」


    陸絕走近後才得以看清,那是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此時正滿目驚恐地看著龐溫暄。


    龐溫暄雙手掐著她的雙臂,搖晃著她的身體,激動地叫道:「為什麽!是喝醉了,可他腦子很清醒,他明明什麽都沒做,你為什麽要汙蔑他,你害死他了,你真的害死他了……」


    陸絕立刻意識到龐溫暄碰上誰了。


    「放手。」陸絕聲音沉冷,握住龐溫暄的肩膀,想要將他拉開。


    可龐溫暄已然失去理智,目光幽怨地盯著她突出的小腹,雙手更加用力地掐緊女人的手臂,指尖已經陷入她的肉裏。


    他的一切厄運都源自這個女人,都是因為她!


    他不受控製地吼叫起來:「憑什麽,你害得他家破人亡,憑什麽你逍遙快活!你不是喜歡他嘛,你去陪他啊!」


    女人看著他的眼睛,驚恐至極,難以置信地搖著頭,突然她像是受到了什麽強大的刺激,發瘋一樣甩開了他,歇斯底裏跑起來。


    她捧著腰腹大步地跑,每跑一下,腹部都傳來清晰的墜痛,可她已經顧不得那些了。


    為什麽,這個男人她從沒見過,卻知道所有的事,為什麽這個男人,和他有一模一樣的眼神!


    難道真的是他迴來了,向她索命來了?


    可是她已經得到報應了不是嗎?


    不管他信不信,她是真的喜歡他,接連幾次被他拒絕後,她一時糊塗走上歧途,做出讓她自己悔恨一生的事。


    可她怎麽也想不到,他寧可死,也不願娶她。


    他死之後,有人說她是個被糟蹋的可憐人,也有人說是她害死了龐少爺。


    從前她最厭惡的小混混,借著她已經沒有貞操的名義,夜晚潛入她家中輕薄了她。


    那人就是她現在的丈夫,也是肚子裏孩子的爹。


    報應還不夠嗎?


    她跑著跑著,視線越來越朦朧,搖晃的人群,顛簸的地麵。


    隨著眼淚奪眶而出,一刹那的清明,隻見前方一架馬車飛馳而來。


    耳邊是刺耳的叫嚷:「躲開,躲開啊!」


    可這個身懷六甲的孕婦卻好像被地麵黏住了一樣,怔怔地立在馬路中央,眼睜睜的看著那馬車迎麵撞來。


    她的眼中淚水肆溢,斑斕多彩,仿佛又看到了去年春天。


    她跑著趕去給客人送魚,在集市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桶魚翻了半筒。


    在周圍人哄笑聲中,她跪在地上慌亂往魚筒裏撿迴魚,為了不讓自己那樣


    尷尬,不時還會附和地笑幾聲。


    直到泥土裏的一條魚被一雙好看的手捧了起來,她一抬頭,便看到一個清秀的少年,魚尾甩出水花,迸濺到他的臉上,他禁著鼻子躲閃。


    直到把最後一條魚放迴魚筒裏,他甩了甩手上的混著泥的水,才笑意盈盈地對她說出了第一句話:「第一次見你這麽笨的人。」


    從此,這個笑就烙刻在她心裏,再也忘不掉了。


    馬車卷起的風迎麵襲來,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個春天該有多好。


    突然一股力量將她一扭,身體也失去了平衡,再睜開眼時,她已經來到路邊,馬車已經唿嘯遠去。


    身邊站著一個挺拔俊朗的少年正扶著她,可惜並不是他。


    一顆心沉沉地落空,也是在這一刻,她如夢初醒,她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麽要跑?


    哪怕他真成了鬼,哪怕他變成了另一個的樣子,哪怕他是來找她索命的,那他也是她夢寐以求的那個人啊!


    她後悔了,她想見他,明明就是他,她認出來了!


    可此時街頭上人影錯落,無一是他。


    「你沒事吧?」身邊的少年發出清冷的聲音。


    她氣息一顫,同時掉出幾大滴的淚,聲音淒淒慘慘:「你知道龐少爺嗎?」


    「他是個好人,是個好人……」


    她緩慢走動起來,眼神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麽一樣,慌慌張張將自己也融入這無邊的人群……


    不久後,陸絕在一個偏僻的窄巷裏找到了龐溫暄,他背靠著牆麵,頭深深地耷拉著,就像一個沒有骨頭的稻草人。


    他走到了他身邊,說道:「你差點鬧出人命。」


    龐溫暄聞言,冷笑了一聲:「她的命是命,那我的呢?」


    他抬頭看向陸絕,一雙猩紅的眼睛寫滿了悲涼。


    原來,他是躲到這裏哭了。


    陸絕移開目光,望見巷子深處那那座枯黃籬笆小院,說道:「你們之間的恩怨,隻是你們倆的事,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沒有任何關係,隨便就傷及無辜,和她當初誣陷你有什麽區別?」


    龐溫暄沉默了,垂著頭半晌也沒有反應。


    許久之後,他終於慢慢動了,冷淡地撇下一句話:「你救都救了,少來教訓我。」


    說完便朝巷子外走去,細長的身形在凹凸不平的牆上投下錯落的影子。


    今天他沒有穿駱蟬衣的衣裙,而是換上那身竹青色交領直綴長袍,上麵片片飛舞的竹葉都是龐夫人一針一線繡成的。


    烏黑的發髻上插著他最喜歡的白玉鵲尾簪,腳踩翡翠高筒靴,盡管裏麵套襪子。


    走起路來也是像往常那樣大搖大擺,恣意妄為,活脫脫一個紈絝子弟。


    一切如舊,假意這人間依舊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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