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看著頭頂的樹葉,一時間有些怔忪。


    上一刻,他還在京城,和大娘,小妖說話,下一刻,便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了這不知所謂的地方。


    他仰頭看看天空,陽光灼烈,又低下身,搓了搓地上的泥土。


    指尖的觸感還帶著幾分濕潤。


    樹葉的濃密,地上的綠草,樹幹上的青苔,轉了一大圈後,戚少商驚訝的發現,他還是弄不清楚自己在哪裏。


    他在樹幹上做了記號,沿著特定的方向往前走,一個時辰後,他又看見了同樣一棵樹,同樣一片草坪。


    天空烈日灼灼,沒有偏過一絲位置。


    戚少商脖子後麵滲出了冷汗,再遲鈍,也該感到不對了,何況是他這樣聰明的人。


    “戚大寨主。”


    戚少商豁然轉身。


    就算在最荒謬的夢裏,也沒想過此刻的場景,顧惜朝活生生站在他對麵,仍然是那副冷清,驕傲的樣子,青衫上載著滿滿的寫意風流,陽光照在他臉上,眉如遠山,膚如白玉——他好似年輕了幾歲。


    他們之間,隔著三寸綠草,十丈路,數百人命。


    血海深仇。


    “顧公子。”戚少商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有些生硬,明明自己才是占理的這方,卻莫名有些心虛。


    皇城一戰後,那麽多人滿江湖的追殺他,也沒聽到此人落網的消息,真不知是藏在了哪裏。


    顧惜朝麵上紋絲不動,心中卻仿佛掀起了驚濤駭浪——戚少商怎會在這裏,在這裏的怎麽會是戚少商!


    他已經不穿皮裘,而是換了一身白衣,瀟灑仿佛貴胄公子,但他的雙眼,卻那麽疲憊。


    在連雲寨,黃土蒼天,他滿麵塵沙,卻有一雙溫暖,明亮的眼睛,但現在,這種溫暖明亮似乎已被慢慢磨滅。


    叫你總是亂充大俠,顧公子暗暗撇嘴。


    “是顧公子將戚某帶來這裏?”戚少商問。


    顧惜朝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否認道:“顧某人豈有這等神通?在下是來此尋友的。不知大寨主是否察覺,此處乃是一處陣法,我兩位朋友身陷此中,顧某不得不去尋他們的蹤跡。”


    戚少商有些恍惚,在顧惜朝剛剛脫口而出“尋友”二字的時候,他差點誤會對方是來找自己的,沒想到……


    “原來顧公子還有朋友。”忍不住刺了這人一句。


    看顧惜朝的神色,倒是滿不在乎,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提醒道:“戚寨主,你難道是一個人來的麽?”


    ——紅淚,小妖!


    被人點醒,戚少商心中大驚,此時,頭上樹冠中,蕩悠悠的飄下來一張信紙。


    這裏連絲風也沒有,真不知信紙是如何掉下來的。


    戚少商眼疾手快的接過,上麵清楚的寫著,息紅淚和赫連小妖,都被關在這陣法的某處,等著他去解救。


    抬頭,顧惜朝已經悠然越過他,自顧自的去尋入陣的線索。


    “一起。”戚少商咬牙,走到那人身邊。


    顧惜朝好心提醒他道:“大寨主離顧某這樣近,就不擔心在下從背後捅你一刀麽?”


    戚少商定定的看著他,輕聲道:“我相信你。”


    顧惜朝愣住。


    很久了,沒人再用這樣的語氣,堅定的對他說——我相信你。


    他突然覺得冷。


    就像晚晴死後,他一個人走在逃亡的道路上,天地蒼茫,卻沒有容身之所。


    已經冷的麻木,便不覺得有多難忍受,但現在突然感到些許溫暖,便意識到寒冷是如此的難熬。


    惆悵,雖然在水月鏡花裏,他有了朋友,但朋友也並不是知音。


    人心不足。


    他頗覺嘲諷,三人經過這段時間的生死相伴,他又非草木,孰能無情?白姑娘和小彥固然被劃為自己人的範疇,但仍舊會感到少了些什麽。如同白元秋偶然提起無霜城時,眼裏露出的懷念一樣,他想,他也在懷念著故人。


    聽著夜空下的笛音,他思念自己的琴——就算彈,聽者也不是當初的人了。


    顧惜朝笑了起來,悠悠道:“那就隨你。”


    時間慢慢過去,戚少商看著那人這邊瞧瞧,那邊看看,終於忍不住問道:“顧公子,你可看出了什麽?”


    顧惜朝輕笑,道:“自然看出來了,隻是這等奇門陣法委實難得一見,如何能不多看一會?”


    戚少商有些焦急,盡量委婉道:“你的朋友既然也被困在此處,若是耽誤過久,不擔心會出事麽?”


    顧惜朝想了想白元秋,覺得很不必擔心,又想到徐小彥,卻頗有些躊躇——若是這二人不在一處,倒很是麻煩。


    “那便請大寨主隨在下入陣吧。”顧惜朝鬆口道,“此陣頗詭異,還請戚大俠嚴格按在下的步調前進,若是踏錯一步。”他拖長語調,唇角帶著絲挑釁的笑意,“隻怕你便要和我這個遺臭萬年的江湖敗類,一齊葬身於此了。”


    戚少商欲言又止,到底沒能開口,隻是默默點頭,站在了顧惜朝後麵。


    顧公子青衫拂動,腳下踩著奇異的步伐,帶著戚少商,步步前進。


    還是同樣的地方,同一個方向,顧惜朝趨退飄忽,左二右四,上七下五,進進退退之間,眼前景象,頓時豁然變幻。


    戚少商震驚的看著麵前發生的一切。


    原本碧綠的樹葉於頃刻間凋零殆盡,罡風卷於平地,撕棉扯絮般飄揚了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幾乎遮蔽天日,不多時,地上便鋪了層白雪。


    “方才明明還是春天……”戚少商喃喃道。


    顧惜朝瞥了他一眼,大發慈悲的開了尊口:“現在你我所處方位與之前已經不同,方位引動天時,是以眼前景象會變幻至此。”說到這裏,顧惜朝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在默默計算著什麽,時而皺眉,時而展顏,最後竟蹲下身,以樹枝做筆,在地上寫寫畫畫。


    戚少商靜靜的看著他,目光中忽然掠過一絲惆悵——若能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他不自覺的攥緊了拳頭,指甲嵌入肉裏,刺破皮膚,竟滴下血來。


    血紅的液體落在純白無暇的雪地上,紅白分明,十分引人注目。


    顧惜朝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看到這幅景色,居然也被吸引了目光。


    “惜朝……”戚少商喚道。


    顧惜朝一跳而起,臉上露出孩子般天真愉悅的神情,興奮道:“戚大寨主,你真是天才!”


    戚少商:“……?”剛剛發生了什麽在下不知道的事情嗎?


    “春時轉冬,此乃逆轉,我怎地竟未想到,陰合在逆位啊……”顧惜朝自言自語道。


    戚少商:“……”這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他看著地上的雪,看著雪上的紅,實在無法將兩者和顧惜朝口中的話聯係起來。


    雖然跟不上對方的節奏,戚少商心中卻仍舊浮現出淡淡的溫暖——在旗亭酒肆彈琴論劍那一夜後,他再也沒有看見過如此真實的顧惜朝了。


    真實,而喜悅。


    也許這的確是十分難得的奇門陣法,所以連顧惜朝這種時刻戴著麵具的人,也露出了“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狂熱。


    “那下一步,我們應該怎麽做?”戚少商問,聲音裏夾雜了幾分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溫和。


    顧惜朝用一種“你真笨”的眼神看著他,無奈的歎息,遙遙指向遠處,問道:“戚大俠,你看見那邊的山水了麽?”


    目光的盡頭,是一座山丘,上麵滿敷著白雪,而這渾然素白的景色,便靜靜倒影在邊上的湖水裏。


    真是奇怪,如此冷的天氣,湖麵竟然還未結冰。


    戚少商蹙眉,道:“那山峰頂上似乎有些不對。”


    幾塊白色的巨石散亂的圍成一圈,幾乎與白雪融為一體。


    顧惜朝點頭道:“看來大寨主總算沒有蠢的太徹底。”


    戚少商:“……”剛剛是誰誇我天才的?


    顧惜朝接著道:“山頂石陣乃是鎖孔,此處陰寒,當以陽烈之物破之。”


    戚少商舉起自己的手,道:“我的血可以嗎?”


    “烈酒也可以。”顧惜朝哼了聲,從袖子裏掏出個精致的玉瓶,拋給他,“但若是大寨主執意要用自己的血,在下也不反對。”


    “將此酒倒在石陣中心,便可破開此關。”


    馥鬱的酒香從瓶中逸出,戚少商苦笑道:“惜朝,你何苦這般揶揄戚某。”


    微微搖頭,九現神龍運起輕功,大鵬展翅般朝雪山掠去,他一縱便有數丈之遙,然而他即使在雪地上毫不停息的飛掠了盞茶,山依舊是那麽遠,未能拉近絲毫距離。


    顧惜朝緊跟上來,停在他身後,以手加額,不忍直視道:“在下已說了,陰在逆位,所以虛實相錯,地上景象不過海市蜃樓而已,你便是跑上一天,也到不了那裏的。”


    雖然是可惜的語氣,戚少商卻分明從話音中聽出來一些愉悅來。


    ——他是故意的。


    九現神龍端的好脾氣,既不揭穿,也不生氣,溫和道:“那在下該如何行事,還望惜朝明示。”


    顧惜朝抬了抬下巴,指向湖水的位置,道:“還請大寨主將酒倒入湖中影裏。”俄而聲音嚴肅起來,補充道,“湖水已快要完全凝結起來,若到那時,恐怕就來不及了。”


    兩人掠至湖邊,顧惜朝正色道:“還有一事,若是湖麵泛起漣漪,石陣方位便亂,所以大寨主在倒酒之前,絕不可於水上借力。”


    戚少商恍然,倒影中,山頂的位置分明在湖中心,與岸邊相隔足有十數丈,既不能亂了湖水,便隻得等邊上的位置被凍住,踩著冰麵過去。


    怪不得顧惜朝絲毫不著急的看他無頭蒼蠅般亂跑,也不著急,此事,便是著急也無用。


    湖水凝結的速度遠比正常情況要快,顧惜朝斷然道:“便是現在。”


    下一秒,戚少商身影便化作一道青煙,自薄薄的冰麵上飛速渡過,直抵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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