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魈做了個夢。


    夢裏的他隻有五歲,小胳膊小腿的,在混亂之地與一群成年人爭搶食物。


    混亂之地的貧民窟如同人間地獄,男人們偷盜,搶劫,殺人,防火,無惡不作,女人們則輕而易舉地出賣肉體,以換取那份微不足道的口糧。


    這裏的成年人麻木而冷酷,心中的良知早就被現實所擊潰,泯滅無蹤,即便對於一個小小的五歲孩童,也不會給予分毫的同情。


    幼小的鬼魈同樣以偷竊為生,這一日,他偷進了包子鋪,雖然被老板抓住了一頓毒打,卻還是成功地將一隻肉包子藏在懷中帶了出來。


    躲在陰暗的街角,鬼魈掏出肉包子,正要享受這用一頓毒打換來的口糧,卻被路過的兩個成年大漢踢到在地,將包子一把奪走。


    望著大漢眼中的冷漠與嘲諷之色,鬼魈忽然感覺熱血湧上大腦,心中的憤怒難以抑製,他猛地衝上前去,拔出了大漢腰間的佩刀,狠狠捅進一名大漢的心口。


    在兩名大漢驚愕的眼神中,他毫不猶豫地抽刀而出,靈巧地自另一名大漢胯下鑽了過去,反手一刀,紮進了他的後心。


    第一次殺人,他的心中卻沒有半分不適,反而感到有些……亢奮。


    轉身去撿包子的時候,他發現那隻肉包已然被一名身著白色長衫的老頭握在手中。


    警惕性極強的鬼魈連忙拔出插在大漢背後的佩刀,惡狠狠地瞪著白衣老頭,試圖通過眼神威嚇,令其知難而退,放棄手中的包子。


    “好小子,有性格,很合我胃口。”老者饒有興致地盯著幼小的鬼魈上下打量,眼中露出讚許之色,“有沒有興趣做我的徒弟?”


    “把包子給我!”鬼魈並不理睬,隻是用稚嫩的嗓音威脅道,“否則我就殺了你。”


    “小狼崽子,想要殺我,你還早得很。”老者仿佛被戳中了笑點,哈哈大笑著道,“我也真是老糊塗了,既然看上了,直接帶走就是了,還征求你的意見作甚?”


    說罷,他猛地大袖一揮,將鬼魈瘦小的身軀夾在腋下,隨即足尖點地,大笑一聲,淩空而去。


    ……


    畫麵一轉,他忽然年長了十歲,出現在暗神殿的演武大廳之中。


    此時的鬼魈手中握著一柄寬大的巨刃,麵前的地上橫臥著一名暗神殿同期弟子。


    這名弟子身形蜷曲,麵色慘白,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條右臂已然被卸了下來。


    身旁傳來了爭吵之聲。


    “豈有此理,當真是豈有此理,你小小年紀,便如此狠毒,竟然對同門師兄弟下此毒手。”隻聽一名暗神殿長老怒喝道,“厲天峰,你也不管管麽?”


    “怎麽,你徒弟打不過我徒弟,那是他自己無能。”隻聽老鬼師父懶洋洋地說道,“你不帶迴去好好教導一番,反倒要怪在咱們師徒身上麽?”


    “你……”先前那名長老氣急敗壞道,“同門切磋,點到為止,又何必要斬斷我徒弟的手臂?”


    “點到為止?”厲天峰冷笑一聲道,“笑話!你出去和其他聖地中人交手的時候,也會要求他們點到為止麽?”


    “可現在是同門切磋……”


    “現在的演練,不就是為了將來的實戰麽?”厲天峰粗魯地打斷道,“當然要越真實越好,若是始終抱著‘點到為止’這樣天真的念頭,以後還怎麽出去與人爭鋒?”


    “你……當真是不可理喻!”


    “不服氣麽,要不咱們兩個也打一架,誰拳頭硬誰說了算,如何?”


    “算了,我不與你們兩個瘋子計較。”那名長老愣了半晌,才搖了搖頭道,“你們這般橫行無忌,將來總有一天要吃虧。”


    “哼,本事沒多少,一天到晚就知道叫囂的廢物!”等到那位長老帶著受傷的弟子遠去,厲天峰輕蔑地說了一句,隨即轉過頭,哈哈笑著拍了拍鬼魈的肩膀,“好小子,很替老子長臉,算我沒白疼你。”


    “滾!”鬼魈拍開厲天峰的手臂,冷冷地轉過身去,在老鬼師傅看不見的地方,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


    ……


    眼前的場景再次切換。


    此時的鬼魈已經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正位於大乾帝都的南宮世家之中。


    燃血秘法的效力已經過去,他無力地癱倒在地,連挪動一根手指都無法做到,眼看大戰就要敗北,危急時刻,老鬼師父忽然現身,大展神威,瞬間扭轉了局勢。


    就在鬼魈覺得大局已定之時,老鬼師父忽然轉過頭來,臉上滿是鮮血地看了他一眼,口中似乎說了些什麽,隨即緩緩倒了下去,停止了唿吸。


    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湧上心頭,就在這一刻,鬼魈忽然意識到,老鬼師父在他的生命中占據了怎樣重要的地位。


    他是師父,是父親,更是朋友。


    鬼魈的每一分努力與汗水,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獲得老鬼師父的一句讚揚。


    老鬼的死,對鬼魈而言,無異於天塌地陷,信仰崩潰。


    他努力想要分辨出老鬼師父在臨終之前究竟說了些什麽,卻連一個字都無法聽清。


    老鬼師父倒下的那一刻,鬼魈看清了殺人兇手的麵容。


    聞道聖人!


    聖人,那是一種至高無上、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向來脾氣暴躁,懟天懟地對空氣的厲天峰,在聖人手中,卻撐不過一招便命歸黃泉。


    然而鬼魈的心中卻沒有一絲恐懼和怯懦,有的隻是無盡的悲與恨。


    是了,老鬼臨終前,一定是想讓我替他報仇!


    鬼魈迴想起厲天峰的口型,自我解讀道。


    這一刻,他在心中暗下決心,終有一天,要親自取下聞道老賊的人頭,以祭奠老鬼師父的在天之靈。


    或許是聽到了鬼魈的心聲,聞道聖人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原本平靜的神情忽然變得無比猙獰,右手高高舉起,化為一座巨大的山峰,對著自己狠狠砸了過來。


    “啊!老賊,我與你勢不兩立!”


    鬼魈聲嘶力竭地怒吼一聲,心中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恨意,卻又沒有半分反抗之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山當頭壓下。


    他眼前一黑,瞬間失去了隻覺。


    “冉姐姐,他怎麽了?”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一道稚嫩的聲音。


    “可能是做噩夢了罷。”一個婉轉動聽的女子嗓音緩緩響起,“呀,好燙!”


    昏迷中的鬼魈隱隱感覺有人在伸手撫摸自己的額頭,動作又輕又柔,還帶著一股淡淡的幽香。


    緊接著,額頭上傳來一股涼意,似乎被人敷上了冰冷的濕毛巾。


    迷迷糊糊之間,他雙目半睜,一道白色的窈窕身影朦朦朧朧地出現在眼前。


    盡管看不清長相,鬼魈還是能夠分辨出,這是一個年輕女人。


    一個身穿白色衣服的漂亮女人。


    我死了麽?


    這是天上的仙女麽?


    開什麽玩笑,我這樣的人,死後怎麽可能上天,定然要下到十八層地獄去。


    胡思亂想之間,濃濃的倦意再次襲來,鬼魈緩緩閉上雙眼,陷入到沉沉的昏睡之中。


    “冉姐姐,這人看上去好兇!”


    稚嫩嗓音的主人,正是羅河村劉老漢家的小兒子劉鐵蛋。


    “鐵蛋,人不可貌相。”


    劉鐵蛋口中的“冉姐姐”,當然就是自盡未遂,漂流至此的冉素娟,“對你和言悅色的,未必就是好人,而看上去兇狠的,也不一定就是壞人。”


    說話間,冉素娟腦中浮現出朱聰溫柔體貼的話語,不禁黯然神傷。


    “姐姐的意思是,他是個好人?”劉鐵蛋問道。


    “我不知道。”冉素娟凝視著昏迷中還在說胡話的鬼魈,緩緩搖了搖頭,“也許是,也許不是。”


    “如果他是個壞人呢?”劉鐵蛋追問著,心中對於這個被冉素娟救迴來的男人,隱隱抱持著一絲敵意。


    “鐵蛋,當初你救我的時候,可曾考慮過這個問題?”冉素娟忽然反問道,“若姐姐是個壞人,你又該如何是好?”


    “冉姐姐生得這般漂亮,一定是個好人。”劉鐵蛋大聲道。


    “你呀。”冉素娟被這個徒弟逗得“噗嗤”一笑,輕輕揉了揉他的板寸頭,“既然姐姐是個好人,看見有人溺水,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至於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以後自然會見分曉。”


    “冉姐姐,就算他是個壞人,也不用害怕。”劉鐵蛋似懂非懂,口中信誓旦旦地說道,“我會保護你的。”


    “那姐姐可就安心了。”冉素娟溫柔地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鐵蛋的鼻尖,“想要保護姐姐,那你可得好好修煉才是。”


    “我去修煉了!”鐵蛋大受鼓舞,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冉素娟轉過身,輕輕取過貼在鬼魈額頭上的毛巾,浸入涼水之中搓揉片刻,擰幹了重新敷迴原處,又端過一碗清水,用湯匙舀起一些,輕輕送到鬼魈嘴邊,浸潤了他幹燥開裂的嘴唇。


    過了片刻,見陌生男子麵色漸趨平靜,她心中莫名感受到一絲久違的寧靜祥和,端起裝著衣服的木盆,轉身離開屋子,朝著河邊走去。


    就在冉素娟離開之後不久,躺在床上的鬼魈忽然睜開了雙眼。


    “老賊,受死!”


    還未完全清醒的他口中大喝一聲,猛地坐起身來。


    這裏是……哪兒?


    迷茫的鬼魈不禁環目四顧,神情中帶著戒備之意。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幹淨樸素的小屋,屋裏除了必要的桌椅等家具,便再也沒有什麽其他裝飾。


    低頭看去,他發現自己身上已經被人換上了幹淨的衣物,白色的被褥和床單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香氣。


    體內的傷勢尚未痊愈,行動卻已無礙,鬼魈隨手扔掉貼在額頭上的濕巾,翻身跳下床來,還未來得及四下探索一番,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過得片刻,房門“砰”第一聲被人推開,一名白衣女子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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