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之中走出來的那人,赫然便是早些時候在巷子裏見到過的林寒。


    她依舊是那副佝僂著背的樣子,陳家老太太化身的巨大活傀隨著林寒的出現而伏下身來,表現出來絕對的恭順與臣服。


    沒有巧合,不可能是意外。


    商河城內布陣之人是林寒,交付陣解玉板之人是林寒。


    林寒知道自己的名字。


    從一開始,也許早在長寧踏入商河城,也許早在他第一次踏入惑魂陣,不,也許是在長寧想要找到一個商隊隨行隻是,這個局便已經布下。


    林寒不一定算得出長寧的每一步,但是卻不妨礙這尊外道的高人在長寧前行的軌跡上做一些細微的手腳,引著長寧一步步踏入了這個陷阱。


    “連無定寺僧都能為前輩所用,想來前輩定然不會隻是先前自述那般,從冥界狼狽破出的悲涼人?第一個惑魂陣後,鹿師姐打出的劍訊遲遲不得迴應,清思師兄一路引我等急行,不及思索,現在想來,也應該是前輩的手筆吧?”


    對方下大心血布下這個局,顯然目的不在於要殺死自己。


    畢竟,若是要生擒了自己威脅爹娘,那麽以林寒的修為,直接在荒山野嶺裏出手擒了便是,有心算無意之下,他和鹿鳴幾乎沒有逃脫的可能。


    繞這麽大一個圈子,花這麽多氣力,所圖自然不會是什麽簡簡單單的小事。


    商河城中有皇朝鎮守,劍塚至此也不過百餘裏距離,禦劍瞬息可達。林寒出手雖然霸道,長寧和鹿鳴卻也不是完全沒有抵擋的能力。


    再不濟利用此地還未散去的惑魂陣,還能再削弱林寒一星半點,怎麽看都不是死路一條。


    長寧猜不出來林寒究竟想要的是什麽,又是憑什麽有這樣已經成竹在胸的自信。


    林寒好像並不關注長寧心裏在想什麽,咧嘴一笑:“吾乃鬼門哭喪婆,小輩們敬服,喊我一聲哭婆婆。西極,你爹殺了我的宏兒。你可知,我花了多大的心血才培養出這麽一個完美的轉生之殼?你爹說殺就殺,那我拿他兒子再煉一個轉生之殼,你說,這算不算是一報還一報?”


    長寧皺皺眉頭。他並不知道太多外道功法,但是隻從“轉生之殼”四字中便能想到,這是某種極其陰毒的奪舍法門。自己若是落到林寒手中,看來還真的是會生不如死。


    還不等他說些什麽,林寒又接著說道:“不過後來,看到了你二人,我又改了主意。”


    “還請前輩示下。”長寧平靜道。


    “一個小地方出來,性子始終被壓抑著的窮小子,機緣巧合之下進了天下第一的宗門,得了仙緣道法,平步青雲。但是很可惜,他的心誌無法駕馭他一日千裏進境極快的修為。有了強絕的力量的他,很快就產生了心魔。然後有一天,在宗門之內他被人追殺,雖然他的的確確是反殺了對方,但是也被對方的冥息亂了心,惑了神。這種扭曲的心境在第一次出宗門曆練之時,全數發作,投射在護他信他的師姐身上。嗬嗬,姒長寧,你覺得,這個故事如何?”林寒笑得陰毒。


    “你無恥!”鹿鳴怒吼。


    “恕晚輩直言,這個故事……差勁之極。”長寧答道。


    “是啊,可這個故事,卻是最容易將一個人拉入萬丈深淵,甚至連帶著讓他的父母都背上罵名,哪怕有一天沉冤昭雪,也依然有人興味盎然地傳頌並堅信這才是事實的真相的故事。”林寒一字一句,說得非常認真。


    “前輩花這麽大工夫,恐怕並不是隻想給晚輩講一個故事。”


    “當然不是,否則,老身的心血不就白花了?老身,隻是想請你,演繹一下這個故事,做其中的主角而已。”


    拋開這片詭秘的夜色,不去考慮對峙雙方的身份,林寒的這個邀請實際上透著萬分的誠懇。然而此時長寧也隻能嗤笑道:“若晚輩不答應呢?”


    林寒的氣勢忽然變得飄渺起來。


    “姒長寧,好好感受一下,惑魂陣真正的樣子吧。”


    林寒的身影在長寧眼前融化在一片如墨的夜色之中。


    長寧苦笑。


    手中的那一卷書冊早已無影無蹤,化作一股刺骨寒意。這股寒意從手掌一路攀援直上,仿佛要凍結整個身體一般。


    周圍的景色沒有任何變化,鹿鳴麵色如鐵地立在身側,後麵那尊活傀正從見到林寒那一刻時的五體投地緩緩直起身來,一種明確但狂亂無序的感應從那尊活傀處傳來。


    可笑的是,縱使有了這種聯係,長寧卻完全無法控製活傀,反而是從那活傀處源源不斷傳來屬於陳府之內枉死的那些人混亂狂暴的記憶碎片,不斷衝擊著長寧的意誌。


    一個人,又如何能夠承載成百上千份記憶呢。


    縱使再努力凝神聚氣運轉心法控製意誌,那股混亂的寒意還是勢如破竹地直衝入長寧的神庭,然後仿佛潰堤之水終於找到了傾瀉的目標般轟然炸開。


    長寧自己的意識如同暴雨下滄海之中微不足道的一葉小舟,被衝擊得飄搖不定,幾乎傾覆。


    他就像剛剛學會在搖擺不定的舢板上站立,便被丟到最簡陋的小船上扔進最兇猛的風暴中。


    每一個浪頭都如同一堵城牆一般狠狠拍下。


    每一個浪頭拍下之後都立刻有新的浪頭升起。


    每一個浪頭之中都隱約透出數不清的嘶嚎的麵孔,血淚控訴著自己無疾而終的悲慘命運和縱使身死也不得魂魄輪迴的痛苦。


    魂海之中動蕩不安,意樹周圍亦是憑空產生出來無數細小蚊孑,黑壓壓一片蠕動著撲上來。


    那些青翠欲滴的葉片便是這些蚊孑最可口的食糧。


    隻是轉瞬之間,意樹便被一片不停蠕動著的漆黑包裹起來。


    若說魂海受損,還能通過吸收魂力逐漸補充,但若待得意樹被吞噬一空,長寧此世為人的所有記憶、經曆,作為一個個體的意誌便會被完全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湧入的這一片混亂無序,永遠迴天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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