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迴到現在。


    河南沈府之中,梁錚的臉色陰得幾乎可以滴下水來。


    想不到這一迴自己竟然失算了……


    紅娘子的目標不是沈府,而是自己定購的二十箱錦帛!


    如今貨已被她劫了,紅娘子約自己隻身前往,這可怎麽辦?


    再讓沈銘臣重新備貨嗎?


    這二十箱錦帛已經掏進了大半個梁府,再拿錢出來,那維持團練的日常開銷都沒錢了……


    難道以“貨沒到手,不算交接”為由,讓沈家承擔責任,負責補償損失?


    開什麽玩笑,人家可是自己的嶽丈……


    所以怎麽辦?


    躺在床上,梁錚左思右想,輾轉反側,竟是難以成眠。


    門口,似乎傳來了輕微地剝啄之聲,梁錚側起身聽,卻又沒了動靜,隻窗外風過樹葉沙沙地響成一片。


    他以為是耳誤,正待不理,敲門聲卻又響了。


    “誰?”


    沒有應聲,但門環又響了兩下。梁錚披衣開門,借著月色,看得清清爽爽,竟然是沈晚月的丫鬟香雲!


    “你……?”


    “姑娘打發我來請姑爺花園一敘。”香雲脆生生說了一句。


    梁錚不由得愣了一下。


    沈晚月要見自己?夜半三更,她這是……?


    正想開口詢問,香雲卻像是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神秘地笑了笑,道:“姑爺隻管去了就知道。”


    二人沿著花間小道,踅過一座涼亭,在府中東轉西繞的欄幹亭榭中曲曲折折地走著,當晚夜空晴朗,星月滿天,黑夜中但見香雲東張西望,連燈籠也不打,並且幾乎每走一段都要停下來仔細地四處打量,有時候遠遠看見有燈光,她就拉著梁錚隱入憑欄後,梁錚見她始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樣子,心中不禁更奇:


    “這明明是在她自己家裏,怎麽反而搞的跟做賊似的?”


    隻是問了幾次,對方卻始終微笑不答。如此窸窸窣窣地走了好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當前一座小橋飛架,原來竟是到了舞月台之上,但見台下水波映月、靜影沉璧,台上一個嬌巧玲瓏的倩影禦虛憑風,卻不是沈晚月又是誰?月光如水灑在她隨風飄起的衣衫上,翩翩宛若仙子一般。真真是:細看銀月如鏡盤,迴望隻身繞月寒了。


    “姑娘,”香雲走到她身邊,輕聲提醒,“人來了。”


    “嗯,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吧。”沈晚月道,一麵轉過頭,望著早已呆掉了的梁錚,“你還愣在那裏做什麽?還不過來。”


    梁錚抬了抬腳,隻是這一步卻怎麽也邁不出去,那身子竟似有千斤重,噤得氣也透不過來。


    這倒不是因為眼前如畫般的夜色,也不是因為夜色中那個如詩般的美麗少女,而是因為……


    大箱!


    整整十口的大箱,齊齊地碼在空曠的舞月台上,一個箱子都打開著,其中方方正正地放滿著一匹匹地錦帛……簡直就像是夢一般。


    這些東西不是已經在燕子磯丟了嗎?


    怎麽會?


    “這些是我從鋪子裏調來的。”沈晚月走到他的身邊,“貨雖不全,但倉促之間也隻能調到這麽多了,剩下的我再想辦法就是。”


    “你……”


    “前日花街小巷中,我聽你說這些錦帛很重要。如今一朝被劫……丟了貨還是小事,耽擱了你的團練成軍就糟了。”


    “你是怎麽……”


    “你難道忘了,自己是怎麽遇到我的?”


    梁錚猛地想了起來。


    蘇清和的話,開始又一次在他腦海中迴響:


    “因為沈舉人膝下無子,隻有這個女兒,因此溺愛非常,令其讀書識字。不想此女聰明清秀,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胸中所學竟較之尋常男子高過十倍不止。沈舉人自選了皇商後,商務漸忙,因此她便不以書字、針黹為事,開始幫著料理生意……”


    “二十箱錦帛價值不菲。”沈晚月接著說,“你是官家,又不是商人,如今辦了團練,募兵、軍械、糧餉處處要錢。我知道再讓你拿出這麽多錢來,定然也有難處,不如幹脆就由我……由我……”


    說到這裏,沈晚月的聲音漸漸地了下去,後頭又囁嚅了幾句什麽卻是聽不見了,過了片刻,她才重新揚起水一般的眼眸,認真地看著梁錚:“隻是有一點——萬萬不可因為這個單刀赴會。那可是龍潭虎穴,萬萬去不得。”


    “可是……”梁錚遲疑著問,“你這樣私下調帛,你爹他……”


    “父親若是知道你的難處,必然也是肯的。這一點我想你也明白,隻是開不了這個口賒賬罷了。”


    沈晚月語笑盈盈,梁錚卻是聽得癡了……


    這一番話句句說在了他的心坎上,而且全身體貼自己的私心,真真是“懂我如卿,無需言表”了。


    聯想到沈晚月一個未過門的媳婦兒,卻不顧一切地夤夜來見自己,更擅自做主地搜刮了自家鋪子所有的錦帛送他,這對於一個從小受著封建禮儀熏陶的少女來說,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想到這裏,梁錚不禁心中感動,胸中有千言萬語,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哽著,一時竟一個字也說不來。


    兩人一時不再說話,沈晚月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梁錚的手,輕輕靠在他胸前。梁錚隻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如癡似夢,直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間。許久,隻聽沈晚月笑道:


    “你也不必想太多,我想你我既為……既為……遲早這些也是嫁妝,就權當是提前送到你們梁家啦。”


    “沈姑娘,你……”


    “你,你還叫我沈姑娘麽?”沈晚月抬頭看著梁錚,剪水的雙瞳皎如秋月,閃著攝人心魂神光,閃得他不由自主地脫口就道:


    “晚月。”


    “嗯。”沈晚月低低地應了一聲,慢慢地把表情埋在梁錚的胸口。兩人都不再說話,舞月台上一時變得極靜。梁錚輕擁著懷中伊人,隻覺一陣陣淡淡的幽香直鑽入腦中,此刻軟玉溫香,早已不知身在何處。正是:


    東流不作西歸水,


    伊人懷中任傾醉。


    碧波蕩漾雙鴛鴦,


    此時無聲勝有聲。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沈晚月輕輕掙出他的懷裏,笑道:“我要迴去啦~這十幾口大箱子,可要勞煩公子自己扛走了。小女子弱質扶柳,這可愛莫能助了。”


    梁錚也不禁笑了起來:“這個自然,怎敢勞沈大掌櫃的駕。”


    說著一麵走到那口打開的箱子前,正打算把它合上,驀地裏一陣刺鼻的味道鑽入,多聞了兩下,竟還有微微眩暈之感,梁錚不夠分啊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這錦帛怎麽有股怪味?”


    “怪味。”沈晚月怔了怔,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梁公子果然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了,連樟腦木的味道都聞不出來麽?”


    “樟腦木?”


    “是啊。若不用樟腦木做的箱子,萬一遭了蟲怎麽辦?這可是商家們存帛的常用手段,何況我沈家?而且這些錦帛都是從各家鋪子的庫房裏直接拿出的,自然更是……”


    “等等!”梁錚猛地抬起頭,“你剛剛說什麽?”


    “……這些錦帛都是從各家鋪子的庫房裏直接拿出的……”


    “不是這句。”梁錚神情嚴肅,“上一句。”


    似乎是被對方突如其來的沉重表情嚇住了,沈晚月呆呆地看著他,傻傻地愣了好一會兒,才茫然地再次開口:“我……是說若不用樟腦木做的箱子,萬一遭了蟲……”


    “對了!就是這樣!”梁錚猶如醍醐灌頂,“我知道了!是樟腦木!”


    “樟腦木……怎麽了?!”沈晚月不明所以。


    “沒什麽。”梁錚長長地舒了口氣,“我想,或許這裏的錦帛,我不必搬走了。”


    “嗯?”


    “因為我得上一趟雞公山。”


    “什……!”


    “讓紅娘子把東西送迴來。”


    梁錚看著頭頂的夜空,幽冷的月光在黑瞋瞋的瞳仁裏折射出更加寒冷的厲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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