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戌時,吳郡丞郎褚儉看到兒子褚文彬噴著酒氣迴來了,自然以為陸禽已經赴約,誤會消除,賓主盡歡了,為表示自己灑脫淡然,問都沒問褚文彬一聲,揮手讓兒子洗漱睡覺去。


    褚文彬一肚子的苦水要向爹爹傾訴,見傾訴不得,酒意上湧,胡亂洗了一把倒頭昏昏沉沉睡去,次日一早醒來越想心下越不安,陸禽臨去時那惱恨的眼神讓他膽戰心驚,先找從兄褚文謙商議,褚文謙聽了這麽一說,目瞪口呆,趕緊讓他去見叔父褚儉。


    褚儉正準備赴郡衙坐堂理事,一聽兒子結結巴巴那麽一說,隻差當場沒氣吐血,用手裏的麈尾玉柄狠狠給了這個劣子當頭一擊,叱道:“閉門思過,不許出門半步。”


    褚儉穩了穩心神,照常去郡衙處理公務,卻是心亂如麻,太守陸納見到他,似乎比往日冷淡了許多,這讓褚儉更是不安。


    巳時末官吏退堂各歸府第之際,褚儉強自鎮定,跟在陸納身後說道:“使君,犬子在徐氏學堂――”


    陸納擺手道:“那事何必再提,同郡同鄉,要和睦相處才是。”拱拱手,上牛車而去。


    褚儉更加不安,迴到府中思來想去,靠兒子褚文彬已經無法與陸禽和解了,這事還得他出麵向陸納鄭重解釋、致歉。


    褚儉特意派人重金收羅了一盆的寒蘭、一盆墨蘭,都是稀有的名種,還有一卷王羲之兒子王獻之書寫的司馬相如《上林賦》貼,《上林賦》貼是為了投陸納所好,兩盆名貴蘭花是給陸葳蕤的,陸納寵愛女兒,送陸葳蕤蘭花更容易討好陸納。


    十一月初五午後未時,褚儉乘牛車來到太守府,在門廳等了好久才見陸納出來,趕緊起身深深施禮:“使君,褚儉特來告罪。”


    陸納奇道:“廣德兄何出此言?”


    褚儉含羞忍辱,把兒子褚文彬與陳操之之間的嫌隙以及涉及陸禽之事說了,代子請罪。


    陸納驚訝道:“不過是小兒輩意氣之爭,廣德兄何至於此!”


    褚儉再三告罪,命隨從將兩盆蘭花和一卷書貼獻上,陸納聽說是王獻之的書貼,忙展開閱覽,喜道:“很好,這書貼我喜歡,等下讓陳操之看看。”又對褚儉道:“廣德兄太多慮了,陸禽我會教訓他的――”


    褚儉趕緊道:“使君萬萬不要責怪陸禽,這全是犬子的錯。”


    陸納道:“好好,不提那些事,廣德兄來得正好,陳操之正在惜園吹笛,你隨我去見他,你是同鄉前輩,以後要多提攜他才是。”


    褚儉唯唯稱是,心裏羞憤難平,跟著陸納去惜園,那兩盆蘭花一並搬去。


    惜園百花閣石舫,那石舫前臨小池,陳操之正跪坐在舫頭紅氈上吹豎笛,陸長生、陸葳蕤兄妹,還有太守府的幾名屬官,坐在石舫兩側靜聽豎笛。


    陸納在舫尾止步,待陳操之吹完一曲才走進石舫,讚道:“真是妙音,無怪乎恆伊要贈笛,廣德兄,等會我讓你看衛協畫的贈笛圖――操之,來見過你的同鄉前輩褚丞郎。”


    陳操之起身一揖:“見過褚前輩。”


    褚儉還禮,勉強誇讚了幾聲,全無那日在真慶道院的熱情,心裏鬱悶到了極點,陸納這是完全把他降到與寒門陳操之等到的地位了,不過現在也隻有忍耐。


    陸葳蕤見到寒蘭和墨蘭,大為驚喜,真誠謝過褚侍郎,便招唿陳操之道:“陳郎君來看,這盆寒蘭是什麽品種?”


    陳操之對花卉品種的了解其實不及陸葳蕤,仔細看了看,搖頭說不知,隻知是寒蘭。


    陸葳蕤得意了,說道:“寒蘭有四種,青寒蘭、紫寒蘭、紅寒蘭和青紫寒蘭,其中以青寒蘭最為珍貴,而這株青寒蘭尤為難得,名叫‘廣香素心’,葉姿優雅,香味悠久――”又指著墨蘭問陳操之。


    陳操之道:“這個我識得,叫金邊墨蘭。”


    陸葳蕤笑道:“是了,就是金邊墨蘭,這兩盆蘭花真香,廣香素心畏冷,這大冷天的要置於室內才行。”


    陸納笑吟吟看著愛女歡天喜地的樣子,待她與短鋤一人一盆搬蘭花走後,方道:“操之,你來看看,這是王羲之第七子王獻之的書法,王獻之今年也是十五歲,與你同齡,你以為他的書法比你如何?”


    陳操之接過《上林賦》麻箋貼,展卷細看,這是王獻之的楷體書法,雖不如王獻之流傳後世的楷體《洛神賦》十三行那般秀逸灑脫、圓潤自如,但精密淵巧、體勢清麗,已足可躋身大書家之列,說道:“愧為同齡,操之不如遠甚啊。”


    陸納笑道:“操之莫要氣餒,王獻之是書法奇才,有書品第一的父親指導,自身練習又極其刻苦,據傳王獻之十二歲時向其父王羲之請教書法秘訣,王羲之就領著他來到後院,指著後院那十八口大缸說書法秘訣全在這十八口大缸裏,你用這十八缸水磨墨,水用完了,自然領悟了書法的秘訣――其勤奮如此,江左年輕一輩以他為第一,不過操之,我對你也寄予厚望,待你遍摹諸家名貼,苦心妙悟,三年後未必不可以與王獻之一較短長。”


    陳操之不卑不亢道:“多謝使君賞識,操之敢不努力,雖不能及,心向往之。”


    褚儉勉強坐了一會,便告辭迴府,痛責褚文彬,說生兒不孝,致使他這個父親低聲下氣去求人,真是有辱家聲。


    褚文彬跪伏於地,聽著父親長籲短歎,不敢作聲。


    一邊的褚文謙小聲道:“叔父息怒,這都是侄兒的錯,侄兒不該與陳操之賽書法――”


    “現在莫說這些!”褚儉打斷侄子褚文謙的話,冷笑道:“你們是沒聽到,陸納把那個陳操之誇到天上去了,說陳操之可以和王逸少的兒子王獻之相比,王獻之是北來士族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陸納把陳操之與其相提並,意思是說陳操之是吳人年輕一輩的翹楚了,把我江東的士族子弟置於何地?真是笑話!”


    褚文謙問:“叔父,那我們以後該怎麽做?”


    褚儉緩緩道:“且先隱忍,讓那陳操之得意一時,覓機再給他致命一擊,我不信我褚氏鬥不過一個乳臭未幹的寒門賤種――文彬,徐氏學堂你不必再去了,那個什麽葉柱也莫要再搭理,這些小手段沒什麽用,要就要用狠的。”


    褚文彬問:“爹爹是想找人殺了陳操之嗎?”


    褚儉氣極反笑:“蠢貨蠢貨,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那是北傖流民才幹的事,我褚氏堂堂士族豈會如此野蠻,再說了,殺了陳操之有什麽意思,我就是要打壓他,要讓他寒門陳氏永無出頭之日,這樣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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