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喜逢愛鵝人


    張文紈要去東安寺進香,陸納自無不允,命管事備十萬錢作為禮佛的香資,陸納又問張文紈要不要叫陸禽陪同前去?


    張文紈道:“我自有蕤兒相陪,何必勞煩二伯家人。”


    陸納心知妻子對二兄陸始還有怨氣,笑了笑,不再多言,心裏頗有些憂慮——


    張文紈婚後十二年未曾生育,長生病逝,陸納眼見無後,昨日陸始還對陸納說起此事,問他有何計較?陸納與張文紈伉儷情篤,離婚是絕不考慮的,便對陸始說再過兩年,若還不能生養便把四弟陸諶的幼子陸隆過繼為嗣——


    陸始點頭道:“這樣也好,也不必再等兩年,張氏年三十五了,哪裏還能生育,早對四弟說,把陸隆過繼來,陸隆今年六歲,自幼撫養會更貼心一些。”


    陸納唯唯,這事他還沒對妻子張文紈說,怕張文紈難過,文紈去東安寺就是為了求子呢,據說東安寺栴檀佛求子頗驗——


    二月二十日一大早,張文紈與陸葳蕤帶了八婢八仆分乘八輛牛車,在十六名佩刀部曲的護衛下前往建康城東郊東安寺,在橫塘北岸遇到陸禽,陸禽向三叔母見禮,問知是去東安寺進香,便道:“三叔母,林法師隻會清談和飲茶,並無神通,徐州盧竦盧道首得三官妙法、大道神通,去年來京,在直瀆山下設道館,建康士庶,歸化如雲,祈福消災、問病求子,無不應驗,三叔母何不歸化盧道首、奉之為師?”


    會稽張氏數代信奉天師道,張文紈也聽說過直瀆山盧竦道館,據說求子尤驗,便對陸禽道:“那好,改日你領叔母去拜見盧道首,今日東安寺是必去的,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不然佛祖也要降罪。”


    陸禽不以為然道:“佛祖降罪自有水官帝君消災解厄,佛祖是西方聖人,如何敵得過我三官帝君!”


    若不是今日陸葳蕤與陳操之約好去東安寺,張文紈真會被陸禽說動,改道去直瀆山的,說道:“這樣不好,三官帝君要崇奉,佛祖也是要虔敬的。”


    陸禽便不再多言,隻說過兩日請三叔父和三叔母一起去直瀆山盧氏道館。


    陸府車隊出了建康城東門,早早守在城門邊的板栗向張文紈低聲稟道:“主母,陸郎君和支公弟子剛出東門不久,可以趕上。”


    張文紈點點頭,便命稍微加快行進速度,此去湯山東安寺有四十餘裏路,今日要往返,時間頗緊,而且葳蕤還要去花山看寶珠玉蘭,趕迴城肯定要天黑了。


    金陵二月末,郊外草長鶯飛,柳色如煙,春花似錦,有孩童在放紙鳶,追逐奔跑,童趣可愛。


    陸葳蕤見春光甚美,在車裏坐不住,下車跟在繼母張文紈車畔步行,心情極是愉快。


    張文紈看著陸葳蕤容光煥發的嬌美模樣,心情也很舒暢,心想陳操之法子不錯,是該到處遊玩散心,水土不服之症自然消解。


    板栗走在前頭,大約離城十餘裏,看到陳操之的牛車了,走過去大聲道:“啊,陳郎君,陳郎君去哪裏?去東安寺!我家夫人也是去東安寺,這位法師是?啊,就是支公的高徒——”


    板栗跑迴來向張文紈稟報道:“主母,錢唐陳郎君應支公之邀去東安寺,聽說主母也是去東安寺,想來向主母見禮,與陳郎君同行的是支公高徒支法寒。”


    除了十六名帶刀部曲外,這次跟隨去東安寺進香的八婢八仆大都是張文紈從母家帶來的心腹之人,其餘簪花、短鋤是陸葳蕤的貼身婢女,另一個便是短鋤的阿兄板栗,所以張文紈並無太多顧忌,而且與陳操之同行也並非第一次,上迴進京可是一路同行近一個月,這是盡人皆知的事——


    張文紈便令停車,對板栗道:“請陳郎君、支法師過來相見吧。”下了車,看著俊逸秀拔的陳操之與一個青年僧人並肩而來。


    陳操之向張文紈深深一揖:“晚輩見過陸夫人。”


    支法寒也向張文紈合什施禮,聽說陸夫人是去東安寺進香的,趕緊道:“小僧引路,小僧引路。”


    立在張文紈身後的陸葳蕤這時走上一步,款款萬福道:“陳郎君安好——支法師安好。”


    陳操之與支法寒一起還禮,支法寒還不知這甜美嬌俏的女郎是誰,聽陳操之稱唿其陸小娘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不是巧遇,而是預先約好的,不禁微笑起來,車動、人動,卻原來還是心動啊。


    張文紈道:“真是巧,正好與支法師和陳郎君同行。”對陸葳蕤道:“蕤兒,上車,還有三十裏路呢,得抓緊一些,來,與我同車。”


    陸葳蕤便跟著繼母張文紈上了牛車,陳操之與支法寒相伴而行,走著走著,識趣的和尚支法寒幹脆和騎白馬的冉盛同行,不妨礙陳操之與陸夫人和陸小娘子說話。


    陸夫人聽陸納說起過陳操之已順利通過大中正考核,這次又細問陳操之當日情景,因為她知道葳蕤想聽。


    陳操之便將當日司徒府考核之事細說了一遍,當然,陳操之沒有提陸始刁難他反而受窘之事。


    張文紈聽說陳操之要求將明聖湖作為對他的賞賜,她不問陳操之,卻問陸葳蕤:“蕤兒,那明聖湖怎麽樣,很美嗎?”


    陸葳蕤點頭道:“嗯,很美,比蔣陵湖還美三分。”


    張文紈一笑,對陳操之道:“操之昨日把葳蕤那幅畫救迴來,葳蕤大悅,看那畫上三座山看了半宿,這算是葳蕤得意之作了。”


    “娘親——”陸葳蕤嬌嗔。


    張文紈道:“好了,蕤兒自與陳郎君說話,讓我歇歇,我可都是為你問話呢。”


    陸葳蕤坐在車窗邊又羞又喜地看著陳操之,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娘親可就坐在身邊呢,說道:“陳郎君乘車吧,還有好遠的路呢。”


    陳操之道:“無妨,安步當車,正可健身。”


    陸葳蕤道:“我也想下車走,卻怕耽誤了行程。”


    陳操之道:“路還長,將到東安寺時再步行吧,我是走慣長路的。”


    兩個人一個車裏一個車外,說些家鄉瑣事、花鳥蟲魚、書法繪畫,沒有儒玄辯難的機鋒,隻是娓娓絮語,恍若春風拂麵,非常清爽愜意——


    張文紈坐在一邊,看著這一對璧人溫柔地說話,心裏很感動,有著強烈要成全這二人的意願。


    三十裏長路,中途在一處小集鎮歇了小半個時辰,飲些熱茶,吃些糕點,車夫給犍牛喂了些草料,然後繼續趕路,來到湯山腳下已經臨近午時。


    東安寺在湯山南麓,距離山下有一裏多路,張文紈與陸葳蕤都下車步行,支法寒在前領路,一行人沿山道緩緩上山。


    張文紈見湯山風景秀麗,山雖不高,但雲蒸霞蔚,好似有仙人在吞雲吐霧一般,不禁連聲讚歎。


    陳操之道:“陸夫人,那並非雲霧,而是湯泉蒸發出的水氣,湯山即因泉而得名,用湯山之泉沐浴可強身健體。”


    支法寒問:“陳檀越以前遊過湯山乎,何以言之甚悉?”


    陳操之道:“吾師稚川先生在其《玉函方》裏提及建康湯山,認為湯山之泉對風痹之症和三燥之疾極具療效。”


    這時,山道上走下一個僧人,向支法寒合什道:“師兄,錢唐陳檀越請到了嗎?”


    支法寒道:“這位便是陳檀越,還有左民尚書的夫人與女郎,前來本寺進香。”


    那僧人趕緊分別向陳操之、陸夫人和陸葳蕤合什施禮,又對支法寒道:“師兄,今日寺裏貴客不斷啊,半個時辰前,王逸少王檀越也到寺中拜訪吾師,王檀越是從京口返迴建康路經此地的。”


    陳操之聽得王羲之也在寺中,頓覺精神一振,王羲之是東晉最能讓後世銘記的兩個人之一,另一個是謝安,王羲之流芳千古是因為他那生花健筆,謝安則是因為其非凡的雅量和挽狂瀾於既倒的功績名傳百代,東晉風流集中體現在這二人身上——


    陳操之與謝安有過一麵之緣,片言隻語便匆匆而別,誠然遺憾,而王羲之更是至今未得一見,原以為入建康就能見到這位愛鵝成癖、為老嫗書扇、辭官不做優遊山水的書聖王羲之,卻道去了京口,未想今日會在這湯山東安寺相逢!


    陸葳蕤時時注意著陳操之,這時輕聲道:“陳郎君可以向書品第一的王公請教書法了。”


    陳操之微笑道:“這個自然不能錯過,不過最要緊的還是去看寶珠玉蘭。”


    陸葳蕤暈紅上頰,說道:“看寶珠玉蘭也不是很要緊,我也很喜歡書法的。”


    支法寒師兄弟二人在前,陳操之陪著陸夫人和陸葳蕤在後,入山門,見半山腰上一座清雅小寺,大殿三楹、精舍十餘間,另有草廬若幹。


    支法寒的師弟先進寺中向師父支道林稟報,支法寒陪同陳操之、陸夫人和陸葳蕤正待入殿叁拜,卻聽得佛寺後有喧嘩之聲,有人道:“如此擘窠大字,當世也隻有我家小郎君寫得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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