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綠樹濃蔭夏日長


    與陳操之上次離開建康赴姑孰時送行者雲集相比,這次去西府則冷清了許多,除了陳尚、顧愷之、劉尚值、孔汪諸人外,隻有謝朗、謝韶兄弟來為堂姊謝道韞送行,謝安、謝萬都沒有露麵,會稽王司馬昱派了王國長史於新亭菊花台上張幕置酒,為陳操之、祝英台餞行,郗超也派了人來。


    板栗、短鋤兄妹和上次一樣候在山下,待陳操之與眾人道別畢,方才上前,送上陸葳蕤為陳操之準備的禮物,衣冠襪履齊備,還有筆墨紙硯之類,陸葳蕤知道陳操之費紙――


    “陳郎君,八月初八是我家小娘子的壽誕,莫要忘記了哦。”小婢短鋤笑眯眯地提醒道。


    陳操之微笑道:“怎麽會忘記,到時若軍府無甚要事,我會借故迴建康一趟,依舊在新亭相見,親自為葳蕤小娘子祝壽,那時菊花台的菊花一定更美,正是賞菊時。”


    短鋤喜道:“那太好了,我家小娘子每見一次陳郎君,至少快活半個月――”


    陳操之道:“不過短鋤先不要和葳蕤小娘子說這事,我不敢確定一定能來,畢竟我現在是有職事在身的。”


    短鋤很樂觀,隻注意陳操之的前一句話,說道:“我曉得我曉得,先不說,到時讓我家小娘子驚喜。”


    陳操之一笑:“好了,板栗、短鋤,你們不要再送了,我和英台兄要趕路了。”轉頭對一直跟在車邊步行的謝道韞道:“英台兄,上車吧。”


    板栗、短鋤便停住腳,看著陳操之踏蹬上馬,那個祝英台祝郎君想必不會騎馬,向他二人點了一下頭,輕提袍裾,低頭抬腿上了馬車――


    短鋤女孩兒細心一些,看到那個祝郎君一腿支地,一腿踏在車廂邊緣,白絹單襦因身子的欹側和一腿的彎曲而起了層層皺褶,勾勒出腰臀的輪廓,那腿真長啊,腰也很細,而絹裳繃緊的臀部卻圓潤有致――


    眨眼的功夫,祝郎君便上了馬車,精致的竹簾垂下。


    短鋤怦然心動,隨即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再看看馬背上腰杆筆挺、俊朗清逸的陳郎君,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看陳郎君這個樣子,可是祝郎君方才上車那一下子真的挺魅惑的,卻又覺得有些別扭、有些奇怪,究竟別扭在哪裏,短鋤是想不明白。


    陳操之、冉盛騎馬,來震駕牛車,十名西府軍士步行跟隨,謝道韞除了柳絮、因風二婢之外,還帶了兩個忠心耿耿的謝氏部曲和兩名仆婦。


    六月二十八,已過了三伏天,但天氣依然炎熱,一行人趕了一個多時辰的路,在老盛店歇下,陳操之因為傷悼葛師決定素食三個月以示紀念,原本沒要求冉盛素食,但冉盛要跟著,因冉盛現在名義上是他從弟,陳操之也就不勸阻,可是冉盛卻命令他手下這十名軍士一起素食三個月,那十名軍士愁眉苦臉,卻又畏懼冉盛,不敢埋怨。


    夏季午後,陽光熾烈,因為無甚急事,不必頂著烈日趕路,陳操之、謝道韞甚覺悠閑,謝道韞心情極好,她已經有三年未出遠門了,而這次又是與陳操之同行,想起那迴從吳郡迴會稽東山,仿如昨日重現,隻是呢,那次陳操之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而這次是清楚的,但看陳操之的態度,並不因她身份的改變而對她疏遠或者親近,很好地把握了一個良友的分寸――


    “嗯,子重說他助我出仕心有不安,他是認為我一旦出仕將再也無法嫁作他人婦了吧,子重亦不能免俗,女子就非得勉強自己嫁出去嗎,阮步兵曾說‘禮教豈為我輩而設?’我覺得我現在這樣就很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了與男子一般的自由――”


    老盛店驛舍後園有五、六株高達十丈的百年老樟樹,午後陽光朗照,但後院卻是綠樹濃蔭,甚是清涼。


    謝道韞命下人在後園鋪一塊方丈大小的莞席,置一小案,請陳操之來此納涼消夏。


    陳操之走過來一看,說道:“豈可無茶。”命驛舍執役準備一個小炭爐來,來震取來黑陶茶壺和越窯青瓷茶盞,壺水二沸,湧泉連珠,陳操之注水入茶盞,輕輕蓋上盞蓋,微笑道:“這是我陳家塢種的茶,清明前新摘的,殺青、揉撚、幹燥,以沸水泡之便可飲用,清香雋永,唇齒留芳,嗯,絕非自誇。”


    謝道韞聽到最後“絕非自誇”四字,不禁莞爾,說道:“是否自誇,且待我品嚐驗看。”


    過了一會,見陳操之把盞品茗,謝道韞也舉著茶盞,揭開蓋子,頓覺清香撲鼻,讚一聲:“甘香如蘭。”再看浮沉在水裏茶葉,碧綠鮮嫩,一片片小葉子形如雀舌,很有美感,輕輕抿一口,初覺淡而無味,似不如煎茶,但過了一會,就覺得唇舌間都有一種幽冽的芬芳,不禁眼睛一亮,又讚:“真至味也。”又品了幾口,清和之氣氤氳,真有沁入心脾之感。


    陳操之看了一眼謝道韞被熱熱的茶水濡濕的紅唇,白齒時現、舌尖隱約,便目視他處,說道:“我陳家塢前年開種五百畝茶園,去年增為一千畝,今年辟兩千畝,去年共收茶葉十五萬斤,今年將倍增。”


    謝道韞道:“這陳氏新茶簡便易飲,茶味純淨,必將大行於世,隻怕兩千畝是不夠的。”


    陳操之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我四伯父見去年的十餘萬斤茶尚有兩萬餘斤未賣出去,本不欲再增辟茶園,是我一意要求增產,這次寫信迴去讓族中將未賣出去的上品葛仙茶運送兩千斤來建康,我要全部贈送出去,令叔父安石公、萬石公少不了也要收到我陳氏的茶葉。”


    謝道韞凝視陳操之,微笑道:“子重可謂生財有道,這等飲茶法在建康流行開來後,自然風靡江左,兩千畝茶園自是供不應求,要兩萬畝方可。”


    陳操之道:“茶園不宜太多,以種麥種稻為第一,三吳雖富庶,宜有荒年。”


    謝道韞道:“子重真乃經世濟民的大才,事事皆通,可惜現在尚不能一展抱負,陸氏是三吳門閥,田產百萬,若得子重經營,於家於族於國皆受益。”


    謝道韞與陳操之獨處時,就不必用濃重的鼻塞音說洛陽腔,隻用本來嗓音說話,因為怕外人聽見,往往說得很輕,仿佛呢喃細語,低徊宛轉,飽蘊深情一般。


    陳操之聽謝道韞這般說,顯然是很讚成他與陸葳蕤的婚姻,隻是把他與陸葳蕤的婚姻聯係到於家於族於國皆受益,這讓陳操之略微有些不舒服,謝道韞太聰明了,看待事物過於理性,不過謝道韞的確說得沒錯,若他能得陸氏的財力支持,定可大展宏圖,且不說其他,單種植和采礦兩大方就能獲巨利,上次他借葛師之名,指點桓溫往武昌以東尋找鐵礦,荊州刺史桓豁那邊想必也快有消息傳迴來了吧,那裏的鐵礦一定能找到的,這隻是他牛刀小試而已,他不能死心塌地追隨桓溫,他要留後路,要為自己家族多作打算,狡兔亦有三窟――


    謝道韞見陳操之墨眉蹙起、沉思不語,自然以為陳操之是為與陸葳蕤的憂心,便問:“子重有何打算呢?”


    陳操之一時不明白,問:“英台兄問我什麽打算?”


    謝道韞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我問子重與陸小娘子的事,有何打算?”


    陳操之看著謝道韞,謝道韞笑意淺淺、神色淡定,真的是一心為好友著想的樣子,霎時間陳操之有些茫然,謝玄曾說的話在心頭一掠而過――“家姊要與你終生為友,其實乃求夫婦不可得而退一步也。”但現在麵對謝道韞明澈睿智的眼神,陳操之對謝玄的話和自己的感受又有些懷疑起來,謝道韞冰清玉潔、風神高邁,真不是尋常世俗女子,也許她真的隻是看重友情而已,說什麽求為夫婦不可得的話是對她的褻瀆啊,這樣的女子理應敬重一生――


    這樣一想,陳操之心情輕鬆了一些,對謝道韞更生敬意,答道:“亦無具體打算,我讓陸小娘子等我三年,我隻有努力而已,心裏也常擔憂,生怕耽誤了她。”


    謝道韞垂眼看著手中茶盞裏一片片微微浮漾的碧綠茶葉,說道:“小陸尚書對子重是很賞識的,最大障礙是大陸尚書吧,我三叔父都說大陸尚書太剛易折――”說到這裏,抬眼一笑,說道:“不能再說了,再說就卑鄙了,我以為子重必將心願得成,反正陸氏嫁女給子重,絕對是良緣,當時或有非議,久後自見佳處。”


    陳操之笑道:“英台兄太誇我了,慚愧。”


    謝道韞道:“不是誇讚,是勉勵啊,子重總是要給自己重負、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任重道遠,我憐惜哉。”說罷,俯首啜一口清茶,轉頭望著院牆外的遠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上品寒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賊道三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賊道三癡並收藏上品寒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