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叩心(上)


    議定後,桓溫將奏疏交與王坦之,王坦之明日動身去建康,並官省職與大閱戶人將於本月庚戌日一並推行,稱“庚戌製”。


    陳操之、謝道韞、謝玄三人出了將軍府,謝玄道:“今日是七月初七,二十一日始大土斷,我等三人月底又將迴建康了。”


    陳操之道:“迴建康恐怕也呆不了幾天,少不了要下到郡縣巡檢土斷,隻怕英台兄體弱,難以承受奔波之苦。”


    謝玄見陳操之關心其阿姊,心下甚喜,正要說話,謝道韞說道:“子重,莫要小看我,我看似瘦弱,其實筋骨甚佳,自幼我就未曾患病。”


    陳操之微笑道:“如此甚好,我等借大土斷之機,向各州郡分發《鬁氣論》,要求各地方官吏清潔水源、百姓不食不潔之物,對病死之牲畜要焚化或掩埋,城鎮排汙水道要整治,確保暢通——還有,要多建水渠,為防旱做準備,唉,要做的事太多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謝道韞細長的眸子清亮,望著陳操之,說道:“子重好似未卜先知之人——”


    謝玄笑道:“非也,子重乃舉世皆醉我獨醒。”


    陳操之道:“悲哉,吾將投江。”


    謝道韞以蒲葵扇掩麵,無聲而笑,說道:“子重道不孤也——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陳操之看著蒲葵扇上方露出的那一雙聰慧明澈的眼眸,湧到嘴邊的是那句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謝玄聽阿姊謝道韞說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但看陳操之,又似心領神會的樣子,不由得暗暗點頭,心道:“阿姊與子重可謂相互知心,三叔父既允阿姊來西府,顯然也是有意促成子重與阿姊的姻緣,子重雖與陸氏女相識在先,但陸氏堅決不肯嫁女,子重亦無法可想,而我謝氏卻沒有那般迂執,阿姊與子重乃天作之合,隻能說陸氏女與子重無緣啊。”


    三人迴到鳳凰山,冉盛迎上前來,問:“三位郎君,今日要不要去姑孰溪泅水?”


    陳操之與謝玄麵麵相覷,不禁望向謝道韞。


    謝道韞說了一個字:“去。”


    謝道韞乘車,陳操之、謝玄、冉盛三人騎馬,幾名部曲跟隨,離了鳳凰山往姑孰溪而去,小嬋在後喚道:“操之小郎君,早些迴來,今日是七月七乞巧節呢。”小嬋每年過七夕女兒節都是興致勃勃,準備了瓜果祭品,喃喃將心事向天孫織女訴說——


    冉盛看到祝郎君還帶了一個婢女因風同去,心裏有些納悶:“都是男子去遊泳泅水,祝郎君帶一個侍女去做什麽!”若是以前,冉盛就會出口相問,現在呢,心裏存疑而已。


    姑孰溪南岸的酒肆娼寮為招攬生意,每到傍晚,便遣能言善道的男女過浮橋守在城門邊,見有人出來,隻要是軍府中人,這些男女便會圍上來鼓舌搖唇,竭力宣揚自家的美酒嬌娘,以前謝玄和陳操之就遇到過好幾次,仗著馬快,迅即擺脫,這迴因為謝道韞乘車,就被這夥男女圍住了,也不知這些人怎麽就認得了陳操之和謝玄,七嘴八舌,諛詞如潮——


    這個道:“江左衛玠陳公子、貌比潘嶽謝公子,南岸多少女娘願倒身相陪,分文不取——”


    那個道:“你分文不取,我還願倒貼酒食相陪呢。”


    又有奉承冉盛將官威武定能夜禦數女的,還有一人道:“聽說桓公軍府又來了一位敷粉薰香勝過當年何晏的美男子,那位賽何郎若來尋歡,小寮亦是分文不取,第一次倒貼酒食亦無不可。”


    車裏的謝道韞聽到她的“賽何郎”的綽號,又尷尬又想發笑,聽得阿遏喝命部曲將這些男女驅散,那些人還在喊:“真正分文不取,絕無虛假。”突然聽得一人“哇哇”大叫,隨後便是“撲通”落水聲,濺起一片驚唿聲——


    謝道韞透過細簾一看,卻是冉盛從馬背上探手揪住一人丟進了溪裏,那些人這才不敢糾纏。


    一行人沿姑孰溪北岸逆流而上,來到陳操之、謝玄經常遊泳的河段,那片柳林被冉盛摧折殆盡,現在倒是敞亮。


    下車之前,侍婢因風悄聲問謝道韞:“娘子,你真的要下水?”


    謝道韞橫了因風一眼,因風趕緊改口,笑眯眯道:“榭郎君——”


    謝道韞一笑,說道:“沒這麽大膽子,這姑孰溪水可不淺。”


    因風壯起擔子道:“也不怕,有遏郎君和陳郎君護著你呢。”


    謝道韞伸右手食指,指尖輕戳因風腦門,嗔道:“少囉嗦,下車去。”


    謝道韞下了牛車,一抬頭就看到陳操之含笑望著她,不禁臉一紅,說道:“子重、阿遏,我在河畔走走。”說著,手執一柄蒲葵扇,沿河岸往東緩緩而行,侍婢因風趕緊跟上。


    謝玄又命兩名謝氏私兵遠遠的跟著保護,轉頭看到冉盛眼有疑問之色,便道:“我這表兄比小盛還怕水,來河畔不過是湊趣而已。”


    夕陽即將落下隔岸的西邊山巔,金黃色的光線從柳梢斜照過來,謝道韞就踩著參差的樹影往東漫步,耳朵則傾聽姑孰溪的聲響。


    侍婢因風一邊走一邊從柳樹間隙裏朝溪流張望,忽然驚喜道:“啊,是陳郎君遊過來了——”


    謝道韞側頭看了一眼,樹隙間,波光粼粼的水麵上,陳操之被水浸濕的烏黑頭發平貼著**的肩背,象亮閃閃的黑緞蒙在白玉上,雙臂展開,左右劃動,正鳧水而下,隻一瞬間,就從樹隙間消失了——


    謝道韞都能聽到自己的心“怦”的一跳,趕緊轉頭不再看,卻聽侍女因風說道:“真看不出來,陳郎君這麽俊秀的一個人身手竟如此矯健,遊得飛快!”


    謝道韞唇邊噙著淡淡笑意,心裏想著陳操之被桓溫小妾李靜姝取走衣物的尷尬場麵。


    走出大約兩裏地,斜陽落在了西山外,柳枝拂拂,暮色如煙般漸漸凝聚,謝道韞正待轉身往迴走,忽聽前麵傳來幽咽的簫聲,吹的是《紅豆曲》,極似陳操之在吹奏。


    謝道韞大奇,心想:“難道是子重遊到這裏上岸了?”循聲走了幾步,發覺簫聲在對岸,而且遠不如陳操之吹得動聽。


    謝道韞走到臨水岸邊,朝對岸一望,卻又未看到有人,而簫聲也消逝了,心想:“吹豎笛人是誰?子重隻教授過李靜姝豎笛,難道是李靜姝?”


    謝道韞慢慢走迴去,又聽得《紅豆曲》悠悠吹起,簫聲穿林渡水而來,暮色中說不出的幽靜迷人,嗯,這才是子重的柯亭笛妙音啊。


    迴城路上,謝道韞對陳操之說起對岸吹簫人之事,陳操之想了想,說道:“我常在這河邊吹這支曲子,想必是對岸有人聽得熟了,就學會了。”


    陳操之迴到鳳凰山下寓所,小嬋見陳操之迴來,即命廚娘端上晚餐,有鱖魚、薰肉,頗為豐盛。


    用罷晚餐,小嬋自去沐浴,換上潔淨衣裙,出來時站在木樓前庭院中仰頭望,那一彎鉤月已經出現在天際,便與廚娘和洗衣婦一道,將早已備好的李子、葡萄,紅棗、榛子、花生,瓜子,還有茶、酒、甜餅盛在漆盤裏,擺放在兩張幾案上,抬到後院兩株小槐樹之間,土牆那邊便是祝郎君的居所小院。


    那廚娘和洗衣婦祭拜了天孫織女之後,小嬋讓她們先迴前院侍候,她要獨自祭拜一會。


    廚娘和洗衣婦走後,小嬋在槐樹間來迴走了幾步,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雖隻一彎,但格外的明淨,仿佛鑲嵌在夜空的一塊玉玨缺了半邊,稍微顯得有些孤淒。


    上弦月升起得早,戌時末就已移近天心,清輝垂垂灑落,幾案漆盤上的瓜果沐浴著月光顯得格外的鮮嫩——


    小嬋跪在樹下蒲團上,雙手交握,攏在胸前,向天孫織女喃喃禱告……


    鄰院的柳絮、因風二婢抬著小案來到院牆下,此處空闊,最受月光,聽得院牆那邊有人喃喃細語,柳絮、因風對視一眼,聽出是陳操之貼身侍婢小嬋在禱告,二人便盡量不發出聲音,免得驚擾了小嬋。


    謝道韞走了過來,見二婢麵麵相覷一聲不吭,正要開口相詢,柳絮眨眨眼,朝隔牆一指,謝道韞便聽到了靜夜中小嬋的禱告——


    “……小嬋自記事起,這已經是第十八次祭拜天孫娘娘了,小嬋以前跟著幼微娘子一起祭拜,記得慶之郎君病重那年,幼微娘子在月下跪禱了很久,可是沒有用,慶之郎君還是去世了,幼微娘子真傷心啊,恨不得從夫於地下,那時小嬋曾經想過,神啊佛啊都是沒有用的,不能改變、拯救我們什麽,幼微娘子那麽虔誠,願折壽代夫續命,可是慶之郎君是很快就去世了——”


    “——第二年的乞巧節,幼微娘子已經被強行帶迴丁氏別墅了,幼微娘子依舊在月下祈禱,這迴是拜求天孫娘子賜福,希望宗之小郎君和潤兒小娘子平平安安地長大、希望老主母和操之小郎君無病無災,那時我明白了,心裏有牽掛的人、有盼望的事,就會想到向天孫娘娘祈禱,雖然天孫娘娘很忙,不可能一一關照得過來,但好歹是個安慰——”


    “——天孫娘娘,小嬋今年都二十五歲了,比我小一歲的青枝都快要做娘親了,嗯,這裏拜求天孫娘娘賜福青枝,保佑她母子平安,青枝是我的好妹妹呢,我呢,不為自己求什麽事,隻求操之小郎君與陸氏小娘子早成佳偶,我覺得操之小郎君這些年真是辛苦,老主母在世時就盼望著小郎君娶妻呢,記得老主母去世那年的七夕,先是下雨,半夜突然雲開月現,我和青枝趕緊上露台乞巧,覺得真是好運——”


    “——老主母去世都已經三年了,日子過是真快啊,老主母遺囑讓我侍候小郎君,可是小郎君那次卻說要把我嫁出去,我是絕不願嫁的,我隻願呆在小郎君身邊,小郎君不肯納我也不要緊,我就象英姑那樣,以後幫陸小娘子照顧孩兒,這樣過一輩子也不錯是不是,天孫娘娘?”


    隔牆的謝道韞聽著小嬋這麽對月一問,仿佛心頭被一叩,眼淚差點流出來,婢女小嬋可謂一往情深啊,隻聽牆那邊小嬋又細語道:“有些事平時隻在自己心裏想,也沒個人訴說,今夜是七夕,小嬋囉哩囉嗦向天孫娘娘說了這麽多,心裏覺得舒暢多了,我也不是埋怨什麽,小郎君其實待我挺好的,都這麽大了、有官職在身了,還如小時候那樣叫我小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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