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十年大局


    桓溫對陳操之所言慕容恪夭壽深信不疑,錢唐杜子恭就曾預測王羲之的壽命,果然應驗,天師道種種神奇不勝枚舉,不然也難有如此多的信眾,當然,其中真假少有人能辨識。


    桓溫道:“陳掾此番出使既化解了洛陽城的危機,也穩住了荊襄局勢,你到長安之先,秦輔國將軍王猛、前將軍楊安、揚武將軍姚萇就已在調集兵馬,欲寇荊州南鄉郡,王猛想必是得知梁州刺史司馬勳將叛亂,意欲趁亂攻掠我荊襄之地,陳掾知否,司馬勳已然舉兵反叛?”


    陳操之問:“何時?”


    桓溫道:“六月二十九。謀逆之初,其別駕雍端、西戎司馬隗粹切諫,司馬勳皆殺之,自號梁、益二州牧、成都王,七月十六引兵入劍閣,攻涪陵,八月初三乙卯日圍益州刺史周楚於成都,我表奏朝廷以鷹揚將軍、江夏相朱序為征討都護救周楚,又命南郡相謝玄引兵入川夾擊司馬勳,尚未有最新軍情傳來,隻要沒有外敵趁機來襲,司馬勳不足慮,其在梁州,為政酷暴,不得民心,必遭敗亡。”


    陳操之道:“我料氐秦還會派使臣來江東,苻堅、王猛懼我大晉趁其內亂時與燕軍合擊之。”


    桓溫問:“若燕軍進逼華陰、蒲城,我則命桓豁領兵出漢中取南秦州,可乎?”


    陳操之道:“不可,明年或者後年將是北伐鮮卑的絕好時機,而氐秦看似弱於燕,卻更難對付,王猛人傑也,我大晉不能同時與秦、燕為敵,應厲兵秣馬,先取燕中原之地,再平關隴,如此則天下可定,明公大事可成。”


    桓溫聽陳操之這麽說,大悅,徐徐道:“昔日劉氏禪位於曹氏、曹氏禪位於司馬氏,司馬氏傳承至今亦有百年,南渡以來,皇室衰微,陳掾以為晉祚將終否?”


    桓溫這話說得很清楚了,他想取代司馬氏自立為帝。


    陳操之從容答道:“明公豈不聞魏武、晉文之事乎?魏武仕漢、晉文仕曹,皆進爵為王、加九錫,然終其身未行禪位之事,蓋為子孫謀也。”


    桓溫紫眸一閃,陳操之也說得很明白,希望他效仿曹操和司馬昭,自身不要稱帝,為兒子篡位掃清障礙。


    桓溫點點頭,沉思半晌,說道:“我有五子,熙、濟、歆、禕、偉,四子禕性愚,幼子偉才九歲,其餘三子,熙、濟、歆,陳掾以為誰堪輔佐?”


    陳操之道:“此乃明公家事,操之不敢妄論,隻要明公定下承位者,操之自當竭盡全力輔佐之。”


    桓溫對陳操之的迴答很滿意,陳操之知進退、善謀略、謹慎持重、品性高潔,托以輔佐其子真好比劉備托孤於諸葛亮——


    想到這裏桓溫又搖了搖頭,心道:“此比不妥,我立的世子哪裏會象劉禪那般昏庸,桓家王朝豈能二世而斬。”又想曹操、司馬昭都是王爵、加九錫,而他現在雖然權傾朝野,但爵位隻是郡公,便問:“我若向趄廷求九錫,陳掾以為朝中會有何反應?”


    陳操之道:“明公雖然威望素著,但朝中尚有未賓服者,若求九錫,必致非議洶洶,恐難偕也。”


    桓溫心知陳操之所言極是,他若求九錫,就等於是篡位的前兆,必遭南渡大族一致反對,以陸始為首的南人士族也會反對,龍亢桓氏勢力雖強,但尚沒有達到震懾南北士族的地步,所以不能一意孤行——


    桓溫紫眸眯起,說道:“陳掾,當今皇帝無道,不說其他,單就其欲納陸氏女入宮就是昏庸德薄——”看了看陳操之,陳操之眉鋒蹙起,臉現惱怒之色,桓溫暗暗點頭,心道:“因陸氏女入宮之事,陳操之對晉皇室的效忠之心已經是泯滅殆盡了吧,很好。”續道:“我欲行伊尹、霍光之事,廢帝別擇賢君,如何?”


    伊尹是商朝賢臣,因帝太甲胡作非為,乃囚太甲於桐宮;漢昭帝駕崩,新君劉賀荒淫無道,霍光上奏皇太後,召劉賀至未央宮承明殿,宣讀奏章,即日廢了劉賀,另立劉病已為帝——


    陳操之心道:“司馬奕著實惡劣,竟要葳蕤入宮,若非葳蕤堅貞,都要給逼死了,這樣沒有眼色的昏君廢了也罷。”點頭道:“當今皇帝行事荒唐,望之不似人君,明公行伊、霍之舉,正是順應民心,不如此,無以立大威權、鎮壓四海。”


    桓溫大喜,陳操之真是句句說到他心坎上,又問:“皇帝,當以何事廢之?”


    陳操之沉吟道:“我明日迴建康,奉明公命與郗侍郎商議一下,如何?”


    桓溫道:“甚好,甚好。”


    陳操之問:“明公即欲行伊、霍之舉,那麽將扶立何人為新君?”


    桓溫看來籌謀這事不是一日兩日了,答道:“以琅琊王司馬昱統承皇極,應可服眾。”


    陳操之點頭稱是,心道:“琅琊王司馬昱懦弱,雖神識恬暢,然無濟世大略,而且司馬昱一向與桓溫關係不錯,當傀儡皇帝最是合適。”


    桓溫躊躇滿誌道:“既行伊、霍之舉,再北伐建功,那時再進王爵、求九錫,誰敢阻撓?”又道:“陳掾此番建大功歸來,理應表奏朝廷予以加官重賞,可惜有些功績尚不能明告天下,不然連升數品亦是當得,所以隻有等北伐鮮卑成功後才可論功行賞——”


    陳操之臉現失望之色,若不顯得功利心迫切,何以取信於桓溫!


    果然,桓溫笑著安慰道:“陳掾不必悵然,擢升數品或不能,擢升一品當可得,我將表奏汝為六品尚書丞郎,操之兩年之間由西府九品掾升為六品尚書丞郎,即便是門閥子弟亦是罕見,朝野非議者定然不少,然有我一力舉薦,誰敢明言反對?”


    陳操之拱手道:“多謝明公,操之還有一言,望明公審度。”


    桓溫道:“請講。”


    陳操之道:“嚐聞明公言,京口酒可飲、兵可用,明公欲北伐定乾坤,單西府兵恐難有十足勝算——”


    桓溫濃眉一揚,紫眸灼灼,說道:“陳掾但說無妨。”


    陳操之道:“愚以為明公應盡早立嫡,然後悉心扶持,以免日後主弱臣強,一旦確立嫡嗣,而要盡快穩固其地位,莫若使其重建北府兵,而後在北伐中建功。”


    桓溫皺眉深思,陳操之說得不錯,他三個成年的兒子桓熙、桓濟、桓歆都無甚聲望,桓熙現為豫州治州從事、桓濟為荊州別駕,都是六品官,桓歆年十八,尚未有官職,桓溫是屬意長子桓熙的,立嫡以長不以賢,隻要有忠誠可靠的能臣輔佐就行——


    桓溫立嫡主意已定,卻道:“北府兵舊部多為郗氏、庾氏所屬,要在京口重建北府兵談何容易,陳掾有何良策?”


    陳操之道:“正因為庾氏在北府兵中甚有影響,故明公重建北府兵勢在必行,明公要成大事,庾氏是一大障礙,明公遣世子重建北府兵,正可分庾氏之兵權,當然,明公不能對北府舊將一律排斥,如範汪範玄平,明公可曲意招攬,當能為明公所用,如此,明公世子建北府兵則事半功倍。”


    安北將軍、徐、兗二州刺史範汪是因為北伐失期被桓溫表奏朝廷貶為庶人的,桓溫想借此把勢力延伸到建康的門戶——豫州和徐州,但無奈庾希和袁真依然牢牢把持住北中郎將和西中郎將這兩大武職,桓溫雖貶範汪,收效卻不顯著。


    桓溫問:“範玄平能為我所用?”


    陳操之道:“正如明公所知,我與範公之子範寧交好,而且為家族計,範公也無拒絕之理,操之願為明公遊說之。”


    “好!”桓溫心懷大暢,說道:“與陳掾一夕談,好比快刀剪亂麻,事事清晰、條理分明,更好比撥雲見日,十年迷局,清澈見底,我遇陳掾,如魚得水不為過也。”


    譙鼓三更,秋夜已深,陳操之告辭,桓溫親自送出中門,二人都未提祝英台之事,桓溫原想促成陳操之與謝道韞的婚姻,但建康傳言謝道韞病將不起,所以他也就不提,桓溫不提,陳操之也不好貿然說起,畢竟此事頗為尷尬,而且和桓溫也沒什麽好說的,謝道韞身份已泄,肯定不能繼續做那西府參軍。


    寒秋九月的子夜,星河耿耿,淡淡星光如冰絲,涼沁肌膚,陳操之步行迴鳳凰山寓所,不過半裏地,一邊走,一邊想事,冉盛和沈赤黔跟在身後。


    陳操之知道今夜與桓溫一席談,今後十年大局算是定下了,隻是桓熙、桓濟輩值得輔佐嗎?亂臣賊子的名聲可不好聽,改朝換代太血腥,他陳操之不能拖著整個家族冒這個險,架空皇室、門閥當政是當前最好的選擇,他錢唐陳氏要借勢迅速壯大實力,於國於民於家於己,四方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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