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辟雍軍營時已經是下午了。


    風塵仆仆歸來,他第一時間關注的不是別的,而是孩子們的學業。


    金三、毛二、王雀兒三人有點“班長”的意思了,其中尤以王雀兒為甚,畢竟他上過戰場,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


    這會他正帶著一隊學生練習射箭,見糜晃、邵勳迴來後,躬身行了一禮,然後繼續操練。


    很好,這才是軍隊該有的樣子。邵勳靜靜觀察了一會,隨口指點了幾句,糾正了一些動作。


    糜晃饒有興致地看著。


    他雖然早就放棄習練武藝了,但看著孩童少年們一板一眼地錘煉技藝,心裏還是很舒坦的。


    他現在有點理解邵勳為何把著這些人不放了。


    親自帶著一年半了吧?從一開始懵懵懂懂、時常哭泣的孩童,變成了有模有樣的少年兵,再好好整訓幾年,這都是合格的基層軍官。


    糜晃突然有點想把這批人弄迴自家塢堡的衝動了。


    以前沒這個想法,但在經曆了慘烈的戰爭後,很多觀念都變了。


    至少,他現在不會輕易歧視有本領的武人,因為他們真的能救命——有些事,不親身經曆一番,光靠別人描述,很難理解得那麽深刻。


    兵家子,嘿嘿,兵家子。在大晉朝,很多時候不是好話,在多種語境中有罵人的意味。


    讓那些人繼續沉睡吧,不要吵醒他們,老子現在就稀罕兵家子。


    邵勳還看到了庾亮。


    建春門之戰結束後,戰事烈度大大緩和。但居住在辟雍的這些人並未離開,因為沒人敢保證雙方會不會再大打出手。


    邵勳和庾家、徐家這些人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生死存亡之際,有些門第之見、身份之見就沒人再談了,關係處得不錯。


    在這些家族子弟中,庾亮是他接觸最多的一位。


    邵勳覺得此人有點意思。


    庾家以儒學傳家,到這一代依然如此。但因為社會主流是玄學,庾亮也不得不鑽研這門學問,參加各個聚會,與士人清談。


    於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出現了:庾亮在玄學方麵聲名鵲起,被越來越多的人熟知。但邵勳發現,庾亮這人內心真正認可、尊奉的,其實還是儒學,這從他的很多言談舉止中就可以看得出來。


    從這件事上,或許可以一窺此人性格:他並非不知變通之輩,或者有點虛偽?


    庾亮這會正與幾個落魄讀書人一起教習孩童識字,是毛二他們隊。


    他教得很認真,時不時引經據典,講的居然是儒家那一套。


    馬腳這就露出來了啊!


    假玄學粉絲,真儒家學者,沒錯了。


    糜晃在臨時校舍外站了一會,便離開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應該是去與庾琛等人閑談。這段時日,他與東海徐家、潁川庾家、汝南周家子弟的關係一日千裏。


    人家有求於他,他也不擺譜,故相談甚歡。


    糜晃這種官場老油子,從來沒有無效社交,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說白了,他要的是人脈,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邵勳沒打擾他們。


    他來到了另外一處空地上,金三正帶著五十人席地而坐,跟工匠們學著修理器械。


    無論戰爭還是訓練,器械都是消耗品。


    弓弦會鬆軟無力,刀會卷刃,槍頭會鈍,甲會破損……


    古來征戰,一定會有隨軍的夫子或者輔兵。當一天行軍結束的時候,他們負責紮營、打水、砍柴、做飯、喂馬乃至縫補衣服、修理器械等各種雜事,服務好戰兵,讓他們保持充沛的體力。


    邵勳這支部隊,嚴格來說是沒有出征能力的,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後勤輔兵。這會駐紮在辟雍,避難於此的工匠、百姓充當了事實上的後勤服務隊,但如果出征呢?蹭別人的?


    軍隊建設是一個係統工程,千頭萬緒,並不簡單。


    三隊孩童少年,一隊學習,一隊訓練,一隊勞動,如此交替輪換,確保他們盡可能接觸更多的事務,掌握更多的知識,將來發揮更大的作用。


    這是他的軍官種子或者說幹部種子。


    他的要求其實不高——


    粗通文墨,能讀寫簡單的公文;


    熟悉軍隊的各個組成部分,不需要特別精通,但你一定要有全麵的了解,別輕易被人糊弄,然後選擇管理自己擅長的那一部分;


    熟悉幾門兵器,武藝過得去就行,有天賦的可以勤加苦練,走摧鋒破銳、斬將奪旗的路子亦未嚐不可;


    最後一點,忠誠,忠誠,還是他媽的忠誠!


    邵勳殺的人越來越多,安全感卻越來越少,總感覺有奸人要謀害他。


    他知道這種心理不可取,平時示人的也是溫和、睿智、勇武的一麵。但人總有另外一麵,有些心事沒法對人說,負麵情緒全被他壓製到了心底角落,以免影響自己的判斷和行為。


    不過,那淡淡的焦慮和緊張,卻總是難以徹底排遣掉呢。


    他知道,這是各種因素如時局、出身等等綜合起來對他造成的壓力,在現狀沒有徹底改變之前,很難排遣掉,隻能緩解。


    此時看到孩子們認真學習的勁頭,緊張和焦慮倒是緩解了不少。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不知不覺,嘴角翹起了一個弧度。


    這是真正的放鬆,彌足珍貴。


    “邵師。”金三走了過來,恭敬行禮。


    “過了年,你就十三歲啦。”邵勳笑著摸了摸金三的頭,溫言道:“想不想家?”


    “有時候想,有時候不想。”說完,金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邵勳,補充道:“大多數時候不想。”


    “為什麽?”


    “在家吃不飽,在這裏吃得飽,有時候還能吃點肉,喝點肉湯、魚湯。”


    “真的長大了。”邵勳比劃了一下,道:“一年半前,你才這麽高,現在這麽高了。”


    “吃得多。”金三不好意思地笑了。


    “多吃點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邵勳亦笑:“你當初跟我說,要把精力都放在練武上,我覺得可惜。現在看來,嘖嘖,這身板——我一會和吳前說一聲,以後給你的飯量多加半人份。如果還不夠,你自和他提,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那怎麽好意思……”金三咽了咽口水。


    “我這裏是因材施教。”邵勳說道:“你體格不錯,如果因為吃不飽飯而沒長出來,那就太可惜了。”


    邵勳知道,人的身高有三個因素決定。


    基因決定理論身高,營養充足、鍛煉充分的話,人的實際身高可以無限接近理論身高——但永遠達不到。


    歐洲開啟工業革命後,老百姓的平均身高兩百年增長了二十厘米,其實就是因為以前他們營養不足,實際身高沒達到基因決定的理論身高罷了。


    唐朝的時候,阿拉伯文獻對唐軍士兵有一個多次出現的記載:身材高大。


    其實就是唐軍營養相對充足,鍛煉充分,身高體壯罷了。


    如果等到明清時代,人口增長到兩億、四億,但耕地數量卻沒有同步跟上來,人均資源占有量還不如隋唐的幾千萬人,甚至淪落到吃紅薯度日,身高自然會慢慢下降。


    體格與身高類似,先天基因、營養供給、後天鍛煉共同作用,不全由基因決定,也不全由營養因素或身體鍛煉任何一個單獨決定。


    但營養確實很重要。


    能為他們多提供一點糧食、魚肉,邵勳都會盡力去做。


    這就是在體製內發展的好處,軍械消耗品、食品供給乃至可以分擔他訓練壓力的老兵數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必須有人分擔重任——都不是流民軍能比的。


    “邵師恩德,我一輩子記得。”聽到邵勳的話後,金三一臉嚴肅地說道。


    “你記得就好。”邵勳點了點頭,道:“亂世已至,活著都不容易。我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你們平平安安長大,然後一起努力,活下去。”


    金三默默品味。


    “活下去”三個字,讓他胸中憋得慌。


    他絲毫不懷疑邵師的話,因為最近幾個月見到了太多的殺戮與死亡。


    活下去這麽簡單的要求,卻那麽難以做到,這什麽世道?


    “邵師,我都聽你的。”金三認真地說道。


    是啊,邵師那麽勇武,懂的東西又那麽多,確實隻有他才能帶大家活下去。


    就連天上人般的世家子弟都對他佩服不已。


    就連孟超那種兇惡的敵人都被他殺了。


    還有什麽是他做不到的?


    “如果有人要殺我,你怎麽做?”邵勳問道。


    “砍翻他!”


    “如果要殺我的人是朝廷大官呢?”


    “砍翻他!”


    “如果天子要我死呢?”


    金三猶豫了一下。


    “哈哈!”邵勳笑著拍了拍金三的肩膀,道:“夠了!”


    說完,他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


    他們已經學習了一年半,再過幾個月,或許可以整一點大晉朝的黑材料,給這些孩子們加深點印象。


    農民軍都能拉到那麽多人,他不信三觀還沒成型的孩子們對大晉天子有多麽忠心。


    他真的很滿意了,階段性成果不錯,至少這些孩子對他非常親近,而他也成功地在孩子們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幼小心靈中留下的印象,一般而言成年後仍會記憶猶新,就像初戀一樣,有迴憶濾鏡。


    這才是他的基本盤啊,是他不會被人一份命令、一道詔書就弄死的根本。


    下麵——該是他為自己這個蹣跚起步的小團體掙命的關鍵時刻了。


    迴到住處的邵勳,輕輕擦拭著刀劍。


    他的內心古井無波,他已經做好了殺戮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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