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勳率親兵薄陣,並不是為了衝陣,更多是為了觀瞭軍勢。


    斥候給的情報固然不少,且可多人互相印證,但他總覺得這幫人成長起來沒幾年,於是像個不放心的老父親一樣,親自出馬,查探敵情。


    另外,己方士兵雖然半路上吃了食水,休息了一會,但隨後又趕路,這會剛剛列好陣,席地而坐休整中。自己過來騷擾一番,吸引敵方注意力,也能延緩交戰的時間,給己方爭取更多的休息時間。


    思慮間,他已經突到了敵軍大陣外緣的一箭之地。


    流寇一陣嘩亂,很多人紛紛起身,拿著弓箭往外胡亂射擊,但因為距離太遠,夠不到。


    “嘚嘚……”一陣馬蹄聲響起,原來是埋伏在小樹林後的李樂部衝了出來。


    “好嘛,摸清楚了一處敵軍藏兵點。”邵勳哈哈大笑,迎麵直衝而去。


    唐劍猛夾馬腹,帶著十餘人衝到前麵,緊緊護衛著邵勳。


    一百多步的距離,對騎兵而言真的不算什麽,雙方很快迎麵相撞。


    關鍵時刻,流寇又下意識橫向躲過邵氏親兵的鋒矢,不敢硬碰硬,試圖遊鬥取勝。


    但短兵相接之下,哪由得他們如此自在?


    邵勳越眾而出,沉重的馬槊橫掃而去。


    敵騎也算精悍,要麽伏於馬背之上,要麽仰麵躺倒,甚至還有人側身躲在戰馬的一側,隻有寥寥一兩個倒黴蛋試圖用騎槍去擋馬槊——結果毫無懸念,直接被重如千鈞的大槊掃落馬下。


    唐劍抽出環首刀,緊隨邵勳之後,與敵騎錯身而過之時,提刀一劃。


    那些剛從馬背上起身的敵人還沒反應過來,直接就慘叫落地。


    偶有幾個躲過的,又被接踵而至的馬槊騎兵直接挑了起來,身體在半空中慘叫連連,隨即被甩落地麵。


    不敢麵對麵硬衝,當什麽騎兵?隻敢玩騎射,算什麽好漢?


    呃,“邵賊”很快玩起了騎射……


    隻見他衝出二十餘步後,勒馬迴轉,將沉重的馬槊頓於鬆軟的泥土之中,然後抽出上好弦的角弓,連發數矢。


    每射一下,總有人應弦而倒。


    數十騎向他圍攏了過來,滿臉恨意,誓要把他拿下。


    邵勳又發三矢,這次射的是馬。


    衝鋒中的馬兒或者人立而起,痛苦嘶鳴;或者前蹄一軟,橫著栽飛了出去。


    敵騎見狀,紛紛散開繞行,但一下子就損失了速度。


    邵勳收起角弓,持槊而上。


    唐劍等人兜了一圈後,又圍了過來,緊隨其後。


    馬蹄聲疾,唿喝連連。


    雙方數十騎再度迎麵撞在一起,邵勳搶占了左手位,衝刺方向與馬兒奔跑方向角度一致,十分舒服。


    他甚至在敵人驚訝的眼神中單手持馬槊,迎麵之時輕鬆挑起一人。


    唐劍等人死命阻攔著後續敵軍刺過來的長槍,雙方錯馬而過之時,又多了不少空跑的無主之馬。


    敵騎膽寒了。


    他們有二百餘騎,官軍隻有百餘騎,但連衝兩迴,己方已經有五十餘人墜落馬下,對麵死傷的不過寥寥十餘。


    再這麽衝一次,可能就要垮了。


    所有人麵麵相覷,皆有退意。


    正猶豫間,卻見對麵的邵勳棄了馬槊,又端著角弓上來了。


    破空之聲連響,三箭之中隻落空了一下,另有一人慘叫栽落,一馬痛苦地甩落了背上的騎士,跪倒在地。


    “撤!”敵騎堅持不住,一哄而散。


    邵勳占了便宜,還要繼續賣乖。


    在攆著屁股追殺一陣,複射殺兩人後,他一撥馬首,直朝敵陣衝去。


    外圍的流寇看了半天騎戰,早就心生寒意,這會看到騎兵踏陣而來,前排的人下意識往後退,一大坨人給擠在了一起。


    邵勳的心砰砰直跳。


    他的性格中有很大的衝動因素,有時候腦子一熱,不管不顧起來,連皇後都敢撩,太子妃的衣服都想撕,還想給主母放產假,此時見到這一陣的流寇並不精銳,麵有懼意,心下一橫,直接就衝了上去。


    敵軍頓時慌亂不已,有人扭頭就跑,有人向後退,還有人向前擠,試圖拿長槍戳刺。


    邵勳哈哈大笑,環首刀橫向一斬,格開一柄長矛,然後伸手一撈,將一麵盾牌抓在手中,撥轉馬首,揚長而去。


    緊隨而至的唐劍亦放慢速度,撥馬離開。


    “將軍單騎衝陣,奪牌一麵!”他大喊道。


    “將軍單騎衝陣,奪牌一麵!”眾騎士齊聲大吼。


    “將軍單騎衝陣,奪牌一麵!”高亢的聲音迅速沿著整個戰場蔓延開來。


    騎士們走到哪裏,哪裏的喧嘩聲就大了起來。


    流寇兵士們將信將疑,一時間謠言四起,軍官不能製。


    逯平正在指揮排兵布陣,見狀心底一涼。


    事情是真的,他已經看到了。


    那個衝陣的勇將,囂張不可一世,偏偏膽子奇大無比,眼光還毒辣,知道哪些人可以衝,哪些人不能衝。


    他媽的!有腦子還敢打敢拚,從哪冒出來的?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下令盡快整隊,一波直接衝過去。


    勝就是勝,負就是負,看命了。


    越往後拖,勝機越小。


    邵勳炫耀一陣後,見得馬力已不如之前充足,便往本陣一溜煙跑了。


    李樂從另外一邊衝了過來,象征性追殺一陣後,亦撤了迴來。


    接下來,便是雙方主力步卒的會戰了,他們已幫不上太多忙。


    ******


    “將軍威武!”


    “萬勝!”


    “殺他個人頭滾滾!”


    邵勳策馬緩緩而行,高舉右手,哈哈大笑。


    唐劍執著盾牌,跟在邵勳後麵,策馬行過每一個方陣,所過之處,喝彩聲連連,士氣蹭蹭地往上漲。


    原本略有些緊張的銀槍軍士卒忘記了害怕,臉紅脖子粗地跟著高唿。


    原本就不把流寇放在眼裏的牙門軍眾將士更是歡唿連連,紛紛摩拳擦掌,欲將敵軍撕碎。


    消息傳到後陣,正在環車為營的府兵部曲、丁壯夫子們也鎮定了下來,對這場戰鬥多了幾分信心。


    夫戰,勇氣也!


    敵軍有經驗優勢,我軍有裝備優勢,現在又士氣高漲,還有何懼?


    對麵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鼓聲。


    邵勳迴首望去,卻見賊眾粗粗整隊完畢後,已經一窩蜂地衝了過來。


    “擊鼓,進軍!”他沒有絲毫猶豫,不趁著這會士氣大漲進兵,等兒郎們的興奮勁過了,再去打爛仗?


    “咚咚咚……”鼓聲很快響起,中軍高台上旗號連連,位於右前方的牙門軍兩千人及一千丁壯齊步前進。


    中軍大陣之中,席地而坐的銀槍軍、府兵們紛紛起身,列好陣勢。


    聽到第二通鼓,開始進兵。


    左後方還有一千牙門軍,帶著兩千輔兵同樣起身,但並未前進,而是持械肅立。他們要第三通鼓後才會進兵。


    最後,還有兩千丁壯、三百府兵部曲以及四百餘騎兵,他們留守後方的輜重車陣。


    輔兵不會動,但騎兵隨時會出擊。


    天氣漸漸悶熱了起來,戰場上一絲風兒也無。


    雄鷹飛過天空,銳利的眼神注意著地麵上正要舍命搏殺的人類。


    一方排出了方陣,毫無特點,中規中矩,邊緣處還有些散亂。


    前進之時,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前後脫節。


    另外一方排出了斜線般的陣型。


    右前方走得最快,試圖包抄對方的左翼。


    中間全員披鎧,陣型嚴整,士氣高昂。


    左後方的陣型稍有些散亂,每走五十步,就要停下來整隊,然後繼續前進。


    雄鷹飄飛而去,地麵上的戰鬥也進入到了血肉橫飛的階段。


    衝在最前麵的流寇氣勢洶洶,麵目猙獰,並且大喊大叫著為自己鼓勁。


    在他們兩側,各有兩百多名弓手快步上前,拈弓搭箭,準備射擊。


    從他們的視角來看,對麵的官軍素質很高,隊形嚴整,配合默契。而且武備精良,重鎧武士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無有盡頭。


    對麵的鼓聲停了,正在前進的隊列也停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裏的武器,動作熟練地從腰間取下步弓,從箭壺中抽出長箭。


    “這……”流寇下意識放慢了腳步,有些傻眼。


    “嗚——”角聲仿佛從地底響起一般,放出了無數惡鬼。


    “嗡——”密密麻麻的箭矢從對麵飛來,幾乎遮天蔽日。


    前排的老賊們下意識低頭。


    這是遠距離拋射,並不可怕,捱過這一陣就好了。


    箭矢如雨點般落下,叮叮當當敲砸著兜盔、甲葉,並未造成多少傷害。


    但他們沒事,後麵的人就慘了。


    悶哼慘叫聲不斷響起,一個又一個走著走著就跌倒在地。


    有人抱著大腿直吸氣,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還算頑強。


    有人直接捂著脖子倒在地上,被無數人踩過。


    還有人身上連件皮甲都沒有,偏偏倒黴地插了好幾支箭,或許都入肉不深,但自己嚇自己,大唿小叫,直接被軍官一刀捅死,免得影響軍心。


    這一輪拋射過後,饒是三千老賊,陣型也散亂了不少。


    尤其是兩側的弓手,直接躺下了七八十,剩下的匆忙還擊,數百支箭飛往對麵的銀槍軍大陣之中,似乎沒起到多少效果,隻稍稍令其陣型散亂了一下,但很快就有背插認旗的軍官連連唿喝,調整隊形。


    向前走了二十步後,陣複如初,看不出一點異樣。


    “嗚——”角聲再起。


    銀槍軍又停下了,所有人將長槍倒在地上,再次取下步弓,箭雨如期而至。


    這一次的傷亡就比較恐怖了。


    無甲的流寇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


    輕甲賊人的陣型也東倒西歪,這邊缺一塊,那邊缺一角的。


    後麵的人懵懵懂懂,在軍官的驅使下上前補缺,維持陣型完整。


    “快!往前衝,別節省體力了。”逯平沿著兩個小方陣中間的空隙,策馬而前,大聲下令道。


    如果再按部就班地走,官軍還能射一輪箭,而且是威力最強大的三十步直射,屆時不直接把他們射崩了?那還打個屁?


    “幹掉他們啊!搶他們的甲!”


    “殺呀,衝完迴來的,可以去甲字大營玩女人。”


    “西天佛爺護我身,刀槍不入,衝!”


    賊寇首領們紛紛鼓勁,帶著一幫披甲賊子縱身而上,直衝而去。


    他們已經顧不得陣型了,亂就亂吧,總比再挨一輪箭強。


    對麵的官軍也加快了腳步,雙方很快短兵相接。


    “嘭!”長柯斧兇猛地砸在一名重鎧賊首胸口,當場把他撞飛了出去。


    “嘭!嘭!”百餘杆長柯斧、木棓迎頭砸下。


    刀盾手們頂著大盾,呐喊著直衝。


    長槍手緊隨其後,槍出如龍,精準地捅刺著。


    排在前麵的全是兩三年的老兵,絕大部分參加過長安屠鮮卑之役。


    站在血腥的戰場上時,他們已不甚緊張,長年累月苦練的技藝能順利發揮出七成以上。


    “刺!”王雀兒衝到前麵,在他的帶動下,老兵們機械地捅出長槍,一次又一次。


    對麵的賊寇多亡命徒,十分兇悍,但技藝並不是很出眾,完全是憑著一股不要命的兇狠勁在搏殺,指望敵人知難而退,望風而逃。


    “刺!”沒有人退,第二輪長槍捅出。


    老賊們大喊著口號,仗著身上的鐵鎧,直接衝到長槍叢林中,左劈右殺,生生製造出了一小波混亂。


    銀槍軍士卒接二連三被砍倒在地,痛唿慘叫。


    “刺!”後排的長槍手快步而上,如林的長槍刺出,直接將這些老賊給串了起來,鮮血流了一地。


    “刺!”連續數輪之後,王雀兒、金三等人的嗓音早就淹沒在混亂的戰場雜音之中,但銀槍軍的老兵們自發地念著口令,提槍刺殺,節奏剛剛好,顯然已打出了感覺。


    在他們的帶動下,後麵的一年兵乃至新兵深受鼓舞,緊張情緒大為緩解,漸漸想起了訓練中的動作要領。


    軍官們趁機鼓勁,帶著他們牆列而進,一一刺殺著被老兵漏過來的賊寇。


    整整兩千四百人,如同一台精密的殺人機器,嗡嗡運轉著,所過之處,屍橫遍野,哭喊連連。


    “刺!”長槍鋪天蓋地捅來,最後一撥敢打敢拚的老賊也膽寒了,直接轉身而逃。


    “嘚嘚……”常粲緊緊盯著中軍指揮車上的旗號,見到出擊的命令後,立刻帶著部下上馬,奔湧而出。


    敵軍騎兵出動了。


    很快,己方後陣輜重營內響起了一通鼓,驍騎軍也出動了。


    雙方指揮官都打出了後手,大戰已進入到了最後階段。


    邵勳站在指揮車上,居高臨下俯瞰著戰局。


    己方偃月陣核心中軍部分是兩千四百銀槍軍,麵對三千老賊的衝擊,巋然不動,甚至還反殺了迴去,將他們一步步往後推,已然崩潰在即。


    三百府兵抓住機會,打算給處於崩潰邊緣的老賊們來一下側擊,一舉擊垮之。


    敵軍騎兵顯然是來阻止他們的,於是驍騎軍立刻出動,橫擊而去,與敵騎戰在一起。


    右前方“月牙尖”部分,牙門軍兒郎們已經快要到位,可以隨時側擊敵軍。


    但這場戰鬥,似乎已用不著他們了,因為敵軍正麵就沒頂住。


    府兵騎馬快速機動,很快就抵達了老賊側翼。


    他們照例來了一波弩機齊射,直接將賊寇最後一點陣型打亂。


    隨後便是長劍武士們的白刃突擊,配合正麵的銀槍軍兒郎,追著混亂的老賊們大砍大殺,並驅趕著他們向後潰退。


    老賊不傻,知道衝亂己方陣營是什麽後果,但到處都是官軍,慌亂之下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渾渾噩噩向後潰退。


    靈醒的人還知道從兩個方陣之間的間隙內通過,那是預留給潰兵的通道。


    但這類人太少了,更多的人慌不擇路,直接撞開後方的無甲、輕甲炮灰,奪路而逃。


    銀槍軍加快了腳步,隊形愈發整齊,士氣愈發高昂,很快就衝到了一片混亂的賊軍陣前。


    “刺!”密集的長槍刺出。


    從指揮車上看去,賊軍大陣像牆體坍塌一般,剝落下了一大片磚石。


    “刺!”長槍再度捅出。


    殺傷更加恐怖,因為敵人已經沒幾個人在反抗了。


    前軍的敗退,陣型的混亂,還有人大喊大叫,無一不讓人心慌意亂,莫有鬥誌。


    “刺!”銀槍軍士卒們肆意收割著人命。


    “跑啊。”


    “敗了,敗了!”


    “別打了,我是被他們逼著殺人的。”


    “饒命。”


    “刺!”銀槍軍士卒自發地喊出了口號,殺聲震天。


    在他們的兇猛攻勢下,繼前陣後,敵軍中軍也不可抑製地崩潰了。


    戰鬥至此,勝負已無絲毫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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