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車隊出現在道路盡頭。


    聞訊趕來的襄城百姓肅穆而立,靜靜看著。


    最先傳來的是鼓吹聲。


    前排是八名軍中吹角手,鼓著腮幫子用力吹奏。


    角聲蒼涼,帶著些許哀思。


    後排是七名鼓手、一名排簫手。


    鼓聲輕緩,不疾不徐,簫音哀婉,似乎在引導著亡魂追隨他們前行。


    走了一段後,鼓吹手一停,由百餘名梁縣武學生組成的挽歌郎齊聲輕唱——


    “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躕。”


    邊走邊唱,其神哀也,其聲悲也。


    挽歌郎之後,是一輛妝點過的棧車。


    棧車上飾以白布帷幔,內置草席,裹著屍骸。


    有人立於車上,自棧車左服賓奠幣而出。


    第一輛棧車駛過後,後麵是第二輛、第三輛……


    棧車左右,則是大隊縞素軍士。


    兵戈在陽光下照耀的熠熠生輝,為這場葬禮額外增添了許多肅殺意味。


    送葬隊伍經過百姓聚集的區段時,人人肅穆,甚至隱有哭聲傳出。


    哭完後,又看著隊伍中擔任吉兇導從的邵勳、盧誌、羊曼、庾亮、吳前、毛二等一幹人,紛紛拜倒於地。


    車隊轔轔而行,很快越過人群,靠近了目的地:一處荒蕪的土塬。


    人群陸續起身。


    有人歎息道:“昔年武帝崩,亦不過百二十挽歌郎。今魯陽侯親自主持,官員將士數千人會葬拜送,鼓角橫吹,奠祭於路,悲號滿野。罹難軍民死後之哀榮,盡矣。”


    “漢魏故事,大喪及大臣之喪,執紼者挽歌。”又有人說道:“黔首蒼頭,何時有此哀榮?”


    “餘今年四十矣。昔年共遊一途、共處一室、共宴一廳之人,或死於非命,或南渡吳地,舉目四望,索然已盡。”還有人歎道:“不知我死後,會不會有人來送葬。還是曝屍於野,任鳥獸啃噬?”


    說罷,已是潸然淚下。


    “魯陽侯在,君何憂也?”有人勸道。


    “南渡之人多矣,留下來的卻也不少。魯陽侯數救洛陽,屢破賊人,定能保得一方安寧。”


    “板蕩之秋,鼎沸之際,或有神人出。引領蒼生,救苦救難。隻要魯陽侯不棄我等南渡,保他又如何?”


    “世道喪亂,太白降世,何不從之?求人不如求己,魯陽侯帳中乏人,不如往投,幫他把基業做大。即便將來仍免不了覆滅,那又如何?大不了一起赴死罷了,我祖宗寢園在此,卻不願南渡。”


    “對,求人不如求己。幫魯陽侯,便是自救。”


    眾人七嘴八舌,讓中年人的心情好了許多,隻見他抹了抹眼淚,道:“也罷。我好歹能寫會算,昔年也在陳留當過縣吏,縱年逾四十,拚著這把老命,也能再幫魯陽侯十年。諸君共勉。”


    “共勉!”眾人紛紛應道。


    土塬之上,邵勳看著一一落葬的骸骨,親手撒出奠幣,唱道:“人之處世兮誰不貪榮,倏歸泉壤兮天地何平……兒女泣血兮號天叩地,塵埋金玉兮永鎮桑梓。”


    鼓吹手再度演奏。


    鼓角之聲響徹天地間,迴蕩不休。


    邵勳一一掃過無數新墳,高聲道:“大丈夫存身天地間,有所為有所不為。南渡苟安,風花雪月,非我願也。仗劍屠賊,護衛桑梓,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乃我畢生之所願。爾等若有靈,當助我!”


    說罷,抽出一支箭,折斷於新墳前,道:“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清風驟起,奠幣隨風起舞,嗚嗚咽咽,繞其身周。


    ******


    整個收斂、安葬、祭奠的行動一直持續到了五月底。


    諸縣無令長,但豪強父老紛至遝來,拜見魯陽侯。


    邵勳抽時間與他們一一交談,擇其優者充任縣吏,甚至安排了幾個小士族出身的上佐,待太守盧誌上任後,即行文朝廷,請求授官——刺史、太守、縣令可以征辟屬吏,但無權安排州郡縣上佐。


    空缺出來的無主之地,主要拿來安置銀槍軍將士的家人。


    他們算是半募兵,吃糧當兵。理論上來說,無需給其家人分地。


    但理論歸理論,實際上還是要分的,哪怕少少分一點,一家二三十畝,由家人耕種,也能令其生活好起來。


    如此一來,銀槍軍士卒的生活水平,在襄城這一片應該是相對不錯的了。


    這項工作,邵勳交由盧誌、毛二領頭,襄城諸縣官佐配合,花上三四個月的時間,一一安置完畢。


    與這項工作一同進行的,還有陣亡士兵的撫恤以及香火祭祀問題。


    “戰歿將士有子嗣的多嗎?”離開襄城郡的路上,邵勳問吳前。


    這攤子事,一直由老吳在管。


    “大部分已經成婚。”吳前的兩鬢已經一片斑白,身後跟著幾個子侄輩,特意帶過來在邵勳麵前露露臉的。


    “有子嗣的卻不多。”吳前補充道。


    “如果沒有子嗣的話……”邵勳沉吟片刻,道:“我撥出一筆錢,你找找戰歿將士的親族,想辦法過繼一個,令兒郎們在九幽之下,亦能得享祭祀。”


    “諾。”吳前應道。


    這個事非常繁瑣,耗時漫長,還需要到處跑,與人磨嘴皮子,甚至遭受白眼。


    隻能由他去辦了,反正他也不怕別人說什麽。


    “最麻煩的是府兵。”邵勳說道:“嗣子一定要找好,地就不收迴了,由嗣子長大後繼承。你定期去看一看,若有人侵吞這些土地,由本村、本防府兵出人,抓捕定罪。”


    如果是一個正常運行多年的府兵係統,其實不存在這個問題。


    曆史上府兵在北魏末年出現雛形,東西魏逐漸發展,北周最終大成。理論上來說,朝廷賜予府兵的土地,在府兵老死或戰死後,要由朝廷收迴。


    但實際操作中一般不這麽做,而是在府兵的子侄輩中挑一人繼承。


    如今初設府兵,那麽就存在一個問題,即府兵沒有子嗣或子嗣還沒長大就戰死了,如何處理?


    隻能從府兵所在家族中想辦法了。


    邵勳不收迴府兵的地,其實是不合理的,過於大方。


    府兵戰死,就應該把分給他的地收迴,轉交給他兒子、侄子或其他親族子弟中願意當府兵的人繼承。戰死府兵的家人,由其家族、親族撫養。


    這就是家族乃至宗族存在的意義,曆史上也是這麽做的。


    府兵們出於規避風險的考慮,會互相結親,成為親戚,以便在自己戰死時家人能受到親族照顧。


    久而久之,就有了“親黨膠固”的風氣,大家互幫互助,形成一個抱團的集體,形成武人特有的價值觀。


    現在府兵初設,有的士兵甚至是外地人,家族也在外地,卻沒有這麽一個互相聯姻、互幫互助的團體。


    那就隻能大方點了,反正這會無主之地甚多。


    等熬過幾十年,府兵開枝散葉,壯大親族,情況就又不一樣了。


    六月初六,邵勳抵達了廣成澤,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恤田”。


    恤田有一千三百餘頃,去年由五郡國夫子開荒,種了一季粟,產量感人。


    今年交由汲桑部俘虜耕種,還是春播種的粟,現在還沒到收獲的時候,但已經可以看出來一些東西了。


    “君侯。”負責管理這一片的是中典牧樂寬,見到邵勳前來時,立刻行禮。


    樂寬是朝廷命官,不是邵勳私人。


    不過他手裏現在也沒多少牲畜,空閑時間較多,於是便幫著兼管恤田。


    其手下還有十幾個人,都是南陽樂氏派過來的,對經營田莊非常熟悉。


    能讀寫公文,會管賬算賬,還有管理才能,甚至製定了獎懲措施……


    沒有這幫人,邵勳還真管不好恤田這攤子事——能管和管得好,完全是兩個概念。


    這些世家大族手裏的資源,真的很豐富,能幫你把後勤打理得十分絲滑,讓你無後顧之憂,專心練兵打仗。


    邵勳對他們是又愛又怕。


    愛的是他們的管理經營能力,降低鬧事頻率的同時,增加產出——憑良心說,比他用軍法管製俘虜屯田強多了。


    怕的是他們在自己這個團體裏不斷滲透,漸漸壯大。


    但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戰爭是最優先的事項,消耗了大部分資源,隻能先半提防半利用了。


    “去年我來看過一迴。”邵勳指了指這些地,說道:“五郡國夫子將地裏的石頭清理掉,竹木砍伐幹淨,燒荒一遍後,又挖了一批樹根、竹根,最後畝收不到兩斛,有的甚至隻有一斛五六鬥。今年再挖樹根,春播之後,畝收能上兩斛麽?”


    “能。”樂寬很肯定地迴道。


    邵勳一聽大喜,樂家的管理團隊果然是專業的。


    恤田事關戰死士兵的撫恤,十分重要。


    如果畝收能上兩斛,扣除屯田俘虜們的口糧、獎勵,差不多能剩十餘萬斛糧食,發放撫恤之餘,絕大部分能收走發餉。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種田是有癮的,因為收獲能給人極大的愉悅感,並激勵你繼續深入種田。


    邵勳深諳此道。


    唔,以前對嵐姬的態度不是很到位,今後要改,要更溫柔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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