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最後一天,攻城戰還在繼續,而且愈發急促、慘烈了,仿佛要把人打光一樣。


    野外已經抓不到丁壯了。


    能攻破的堡壁,已經盡數攻破。


    攻不破的,人家也送了一些錢糧、丁壯過來,再索要就不合適了,人家也會反抗。


    王彌手頭還有兩萬四千餘人,其中萬人乃“老兵”,從大陽帶過來的。剩下萬餘人都是弘農丁壯,對王彌來說,他們就是消耗品。


    數日攻城戰,得精壯三千,今日又得千人。此四千眾,現在也被王彌看作老兵了,算是自己人。


    這些人暫時還打不了什麽大仗,得像熬鷹一樣熬一熬,令其歸心。然後再帶著他們享受點好處,比如奸淫擄掠什麽的,或者賞賜幾番財物,才能真正成為自己人。


    王彌派了一千老兵,帶著這些“老兵”經浢津渡口及浮橋過河。


    浢津,位於弘農縣西北三裏,與陝縣旁邊的茅津一樣,乃大河津渡之要——西邊還有個潼津,後來移到河東境內,名“風陵渡”。


    弘農與河東之間,就這三處最方便渡河。


    邵勳占了茅津,劉聰、王彌占著浢津,西邊的潼津沒人管。


    劉聰、王彌現在如果退卻,可經浢津過河。


    從此向北,能抵達後世的芮城,然後過中條山陘道,抵達涑水流域——今運城永濟一帶。


    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就此過河撤走?


    王彌有點糾結,既想就此過河,返迴河東,待匯合大軍之後,再重新奪迴大陽——他是真的有點怕了。


    同時,王彌也想現在就東進,收複陝縣,將邵賊堵在大陽。


    就算最終沒能留下他,讓邵賊向東經軹關陘竄入河內,至少也能留下一部分,讓他吃個教訓。


    我單獨是對付不了你,但天子正在集結大軍,數萬騎將你包圍,你還能插翅飛走不成?


    與王彌相比,劉聰則更想把邵賊留住。


    仗打到現在,他已經有點上頭了。


    垣延先是詐降,把他氣得七竅生煙。隨後,又派人挑著他的兜盔、戰衣,四處宣揚,更讓他熱血上湧。如今邵勳又北攻大陽,破王桑,大大打了他的臉。


    如此種種,你告訴我怎麽忍?


    他知道,劉曜、劉景已經在平陽、河東召集兵馬,各部落之兵紛紛匯集而來,現已有三四萬騎。


    大司空唿延翼則在聚集步卒,以能征善戰之禁軍虎賁左右衛、羽林左右衛、驍騎、越騎、射聲、強弩等軍為骨幹,輔以部落兵、漢軍,現在也有了七八萬人。


    這些人壓上去,邵勳必無幸理。但問題是,這樣打贏了,與他劉聰有什麽關係?


    他想現在就贏,憑借他手中的七千餘騎兵,以及王彌的兩萬多步兵。這樣打贏了,才能一雪前恥。不然的話,心中總是不太舒服。


    所以,他很快做出了決定。


    垣延此賊,暫先放他一馬,留步騎萬人監視就行了。


    若他敢出城,那求之不得,正好將他剩下的那兩三千人給圍殲了。


    若他不敢出城,也不過就多活月餘罷了。


    想明白之後,他立刻給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


    “不知道家裏秋播了沒有。”七裏隘山道,章古坐在山塬上,緊緊盯著塬下幽深的驛道。


    他的家人早就搬到了梁縣,在鄉下耕作田地。


    今年的大旱,對農業的摧殘是相當徹底的。


    果樹、菜畦、牧場這些來錢的快的玩意被一掃而空。


    若非五月收獲了冬小麥,糧食也會顆粒無收。


    入秋後下了幾場雨,但並沒有所謂的“秋雨連綿”之勢,整體還是略少的。


    按照計劃,如果可行的話,九月初就要秋播,最遲也不能拖過九月十五。


    希望能如願吧。


    弘農的土塬地形對章古來說比較新鮮。


    沒有山那麽高,但陡峭多了。


    有的塬壁,甚至是直上直下的,形成了很多深穀。


    今日,就讓這些山穀成為敵人的葬身之地吧。


    “幢主,賊騎還有三十裏。”有斥候匆匆上塬,稟報道。


    “再探。”章古下令道。


    “諾。”


    斥候離去後,章古有些不放心,在塬上各處伏兵點轉悠著,做最後的確認。


    西塬上有五百兵,並不是都聚在一處,事實上分成了好幾部分。


    一邊檢查,章古一邊迴憶起了那天段雄的話:“一千人伏於兩邊塬上,敵兵大至之時,你數著人頭,待走過十隊(五百人)後,立刻弓弩齊發。放箭之時,西塬先射,邊射邊喊,賊眾必然想要躲避,將背後讓給東塬。餘幢主聽到西塬的唿喊之後,再帶人放箭,殺傷必眾。”


    到底是禁軍出身的人,真的會打仗。


    上頭下令埋伏,章古就帶人埋伏,但怎麽埋伏才能達到最好的殺傷效果,他卻不甚了了了。


    這種小細節、小竅門,誰沒事會告訴你?若非經曆過,怎麽學得到?怕是隻能自己慢慢摸索,慢慢總結。


    而段雄教的方法,其實就是流傳在禁軍中的經驗,是一種軍事傳承。


    傳承一斷,經驗可能就沒了,然後新人們再從頭學起,摸索總結。


    所以,流民軍一旦得到有經驗的軍官士兵加入,戰鬥力會得到飛速提升,這就是其中一個原因。


    章古又迴到了出發前的位置,囑咐士兵們吃些食水,維持體力。


    過了一會後,斥候來報,還有二十裏。


    再過一會,十裏、五裏……


    馬蹄聲漸漸大了起來,還很密集。


    章古神色一振,趴在塬上悄悄看著。


    慢慢地,敵軍出現在了眼簾裏。


    最前方是十餘騎,這是敵方斥候、遊騎,一人三馬。


    急行軍之下,大隊人馬很難慢慢等待斥候仔細搜索,兩邊的土塬更不可能派人來仔細查看——當然,有的將領謹慎,寧可來不及趕到目的地,坐視友軍陷入危難,也要先保證自己安全,這樣的人會停下來等個一天半天,確保安全後再走,劉聰顯然等不及。


    遊騎快速通過,消失在了遠方的地平線上。


    伏兵沒有任何反應,任其自去。


    “嘚嘚”馬蹄聲再起,這次是兩百餘騎,同樣一人三馬,伏兵又任其自去。


    就在章古等得有些沉不住氣的時候,前方終於出現了鋪天蓋地的騎兵。


    一人雙馬之下,四千餘騎顯得氣勢逼人。


    章古瞪大眼睛看著。


    因為地勢漸漸收攏,人馬太多,敵騎漸漸放慢了速度,呈縱隊前行。


    簡而言之,由原先無邊無際的“大海”,變成了向前奔湧的“洪流”。


    洪流氣勢磅礴,一往無前。


    馬兒體魄矯健,奔馳之時鬃毛飛揚,碩大的馬蹄蹬著泥地,發出動人心魄的震顫。


    馬背上的人騎術卓絕,意態閑適地操控著馬兒,人馬結合得非常好。


    老實說,章古覺得他們的騎術比禁軍騎兵強,比府兵裏那些號稱會騎戰的半吊子強出不知道多少。


    策馬奔馳,彎弓搭箭,反複騷擾,一般的步兵真扛不住。


    不過,今天爺爺要幹死伱們啦!


    章古心中默默數著,等差不多過了五百騎後,讓人豎起大旗,然後發一聲喊,將箭射了出去。


    “殺!”跟在他身後的兩百人仿佛得到了信號一般,紛紛掣出弓弩,向塬下射去。


    不會射箭的則舉著大石頭,奮力砸下。


    驛道上頓時人仰馬翻。


    匈奴人又驚又怒,有人下意識找地方躲避,有人則狂摧馬匹,向前疾衝。


    就在這個時候,對麵的東塬上也豎起了旗幟,殺聲大起。


    數十名弓弩手痛快地射殺著驚慌失措的匈奴人,一邊殺,一邊大聲鼓噪——這是在傳遞信號。


    “衝!不要停!”劉漢平北將軍劉靈大吼一聲,帶著親兵向前奔跑。


    其他人也反應了過來,紛紛跟上他的將旗。


    隘道遇伏,但敵兵人數並不多。從箭矢的密度來看,撐死了一兩百人罷了,還造不成多大的殺傷。


    繼續往前,頂著傷亡衝過這一段就好了。


    至於前邊是不是有敵人,管不了那許多。敢擋我的路,老子與你拚了!


    匈奴騎兵繼續向前。


    沒想到才走二三裏,兩邊山塬上又射來大蓬箭矢,間或還夾雜著一些落石。


    又是一陣人仰馬翻。


    艸!


    劉靈一邊揮舞著騎槍,遮擋左右射來的箭矢,一邊破口大罵。


    前後左右到處是破空聲,他身上已經插了兩支箭,馬也中了一支,差點把他掀翻。


    他扭頭看了一眼,暗暗鬆了口氣。


    大隊人馬雖然狼狽,仍然跟在後麵,聽聲音數百騎總是有的。


    兩側山塬上的敵兵人數和之前差不多,一兩百人的樣子。這讓他稍稍安心,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射箭和用弩的,繼續衝,衝過這一陣就好了!


    呃,就這樣衝了大約三裏路,第三波打擊降臨……


    劉靈身上又多了支箭,馬兒也倒地了。


    匆忙之中,他換了一匹空馬,讓親兵打好將旗,大聲喊叫,招唿後麵人緊緊跟上。


    箭矢破空聲漸漸遠去,慘叫聲也漸漸絕跡。


    前方猛地一亮,道路豁然開朗。


    “衝出來了!”劉靈鬆了口氣。


    他勒住馬匹,迴身望去,跟著他一起衝出隘道的大概隻有三四百人。


    隘道內依然有連綿不絕的慘叫聲,以及馬兒痛苦的嘶鳴聲。


    慢慢地,又有二三百騎衝了出來。


    “收容人馬。”劉靈立刻下令。


    也就是在他下令的同一時間,東邊的原野上響起了沉悶的馬蹄聲。


    劉靈扭頭望去,呆在了那裏。


    高大神駿的戰馬、粗長威武的馬槊、人馬俱披重鎧,這不是具裝甲騎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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