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朝會或外臣入覲的情況下,天子司馬熾就是標準的籠中鳥。


    不但侍衛換了,宮人也換了個七七八八,即便想知道點外界的消息,都不是很容易。


    匈奴薄城以後,朝會無限期停辦,也沒有外臣覲見,司馬熾已經很久沒收到外界的消息了,無聊得想要發瘋。


    初十天還沒亮,在床上輾轉反側良久的他起了身,在殿外走了起來。


    隆冬的早晨清冷、靜謐。


    司馬熾走在寬闊筆直的石板路上,宮人、侍衛默默注視著他。


    他們的目光是複雜的,有憐憫哀傷,有冷酷無情,更多的則是漠然。


    道路很長,走著走著,司馬熾突然悲從中來,身軀微微有些顫抖。


    驀地,他的手被輕輕握住了。


    司馬熾微微側首,看到了秀挺的鼻梁、紅潤的嘴唇、明媚的雙眼……


    銀色的月華落在她身上,讓整個人顯得晶瑩如玉。


    她衝著他一笑,眼中是無盡的溫柔。


    司馬熾一時間有些恍惚。


    六年前剛成親的時候,梁蘭璧還是一個青澀的少女,有些高傲,也有些天真。


    六年後的今天,梁蘭璧已經褪去了青澀,在險惡的環境中,她學會了太多……


    但司馬熾突然覺得這張臉有些麵目可憎,他甩開了皇後的手,繼續向前。


    不知道走了多久,外麵已是天光大亮,司馬熾遠遠看見了端門的影子。


    他的身軀顫抖得更厲害了。


    他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必須向前走,走到端門前,打開這道厚實的宮門,站在宮城前,接受臣民的歡唿與朝拜。


    整齊的腳步聲響起,一隊侍衛攔住了去路。


    他們來自東海國,隻唯東海王之命是從,對天子虎視眈眈,滿懷惡意。


    天子的威嚴,不在於壯麗的皇居,不在於威嚴的排場,不在於那身龍袍,不在於那張龍椅,不在於……


    它隻在於有沒有人心。


    對這些東海國士兵而言,終日看守著天子,知道天子不過就是個普通人罷了。


    他要吃飯,要上茅房。


    他會受傷,也會流血。


    他甚至會滿懷恐懼地看著他們這些外兵,生怕他們會弑君。


    在他們眼裏,天子已沒有任何神秘,不值得頂禮膜拜。


    劉疇匆匆趕了過來,定定地看著天子。


    司馬熾止住了腳步。


    劉疇,字王喬,彭城人,父官至司隸校尉。


    其人善談名理,極得時流推許。最重要的是,他出身徐州士族,是司馬越的親信。


    “陛下,該迴去用早膳了。”劉疇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


    司馬熾沒有反應。他的目光越過劉疇、越過侍衛,看向金光燦燦的端門。


    劉疇也不著急,就站在一旁等著。


    畢竟是天子,他願意給他一點任性的空間。隻要不出格,一切都好說。


    司馬熾的目光中透露著焦躁與渴望。


    端門沉默以對。


    司馬熾的目光又變成了憤怒和失望。


    宮城是座大牢籠,而他則是這座牢籠中絕望徘徊著的野獸……


    “吱嘎吱嘎……”端門突然被打了開來。


    劉疇有些驚訝地轉身望去,入目所見是兩列頂盔摜甲的武士。


    他們手持長槍,步伐整齊,入端門之後,便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持械肅立。


    人很多,持續的過程也很長。


    良久之後,太極殿前已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


    最後,一名軍官帶著數百人直朝劉疇而來。


    劉疇身後已聚集了百十名侍衛,人人不知所措,都看向劉疇。


    劉疇猶豫再三,下令他們稍安勿躁。


    “劉長史,帶你的人離開吧。”金三大踏步走了過來,矮壯敦實的身材居然極有壓迫力,讓高出他一頭的劉疇下意識想要後退。


    “你等是何人,擅闖宮禁,衝撞天子……”劉疇稍稍凝聚了一點氣勢,斥責道。


    但可笑的是,他居然扯起了天子的虎皮。


    金三眉頭一皺,手摸向腰間刀柄,再一次問道:“劉長史,你走是不走?”


    “走!走!走!”數百銀槍軍士卒拿槍杆擊地,齊聲大吼。


    劉疇身後的侍衛禁不住後退了半步。


    後麵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劉疇瞄了一眼,卻見魯陽縣公邵勳、太尉王衍、尚書左仆射劉暾、侍中庾瑉、司徒參軍王玄五人齊至。


    金三也感覺到了後麵的動靜,心下焦急,上前兩步。


    “你——”劉疇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道:“真是驕兵悍將,當著天子的麵舞刀弄槍,成何體統?”


    金三抽出了佩刀,身後的銀槍軍士卒也將長槍向前斜舉,殺氣騰騰。


    劉疇額頭冒汗。


    很顯然,天子的名號在這幫殺才麵前不好使。


    與司徒派來值守殿庭的侍衛一樣,這些士卒是與主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徹徹底底的私兵。


    他們真的敢殺人,無論擋在麵前的是誰。


    “劉長史。”王衍疾走幾步,樂嗬嗬地看著劉疇,道:“魯陽縣公有要事入覲天子,你的人還是撤了吧。”


    劉疇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善談名理,但在麵對著殺伐武夫的時候,總感覺有些心虛。


    正待下令之時,卻見魯陽縣公邵勳已經過來了。


    “遠遠聽到鄉音,十分親切。”邵勳哈哈大笑,上前拉過劉疇的手,道:“劉君係出名門,精通玄理,早有耳聞。”


    說完,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東海兵,道:“此皆東海兒郎耶?”


    當邵勳用鄉音說出這句話時,百餘東海兵都傻愣愣地看著他。


    “此乃大破匈奴的魯陽縣公,亦是東海人。”金三跟在邵勳身後,用方言說道。


    侍衛們立刻變了臉色。


    有人用驚訝的目光看著邵勳,似乎在想他為何這麽厲害。


    有人情緒激動,臉上甚至浮現出與有榮焉的神色。


    有人囁嚅著,似乎想要搭幾句話,卻又不敢。


    “堂堂皇居、太極大內,亮兵刃作甚?”邵勳信步向前,將一名東海兵抽出一半的佩刀壓了下去。


    然後又拍拍另一人的肩膀,笑道:“你這刀多久沒磨了?拿出來也不嫌丟人?”


    此人下意識棄械於地,臉漲得通紅。


    邵勳將刀撿起,插入刀鞘,道:“一定要好好愛護器械,上了戰陣,就指望它們保命呢。”


    “諾。”侍衛恭敬地避往一旁,應道。


    邵勳又看向其他人。


    還刀入鞘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列隊出城。”邵勳看向他們,道:“待此間事了,定與君等痛飲。難得聽到鄉音,見到鄉黨,哈哈,快哉!”


    “列隊。”有軍官第一時間下令。


    很快,百餘人以隊、什為單位,邁著整齊的步伐,出了宮城。


    劉疇閉上了眼睛。


    三言兩語,就把他的兵眾給拉走了。


    魯陽縣公在東海人當中,真是神一般的存在。


    東海諸縣,大概也早就流傳著他的種種事跡了。


    “臣邵勳拜見陛下、皇後。”東海侍衛離開後,邵勳上前幾步,躬身行禮。


    司馬熾突然迴過了神來,看著恭恭敬敬站在他麵前的邵勳,巨大的滿足感油然而生,興奮地想要大喊大叫。


    大半年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矣!


    皇後梁蘭璧看著重新煥發榮光的天子,眼眶微濕,然後轉過頭,感激地看了邵勳一眼。


    “臣王衍/劉暾/庾瑉/王玄拜見陛下、皇後。”另外四人亦上前,齊齊見禮。


    “眾卿免禮。”司馬熾雙手虛扶,歎道:“若非卿等,朕不知幾時才能得脫牢籠。”


    說完,便下令擺駕太極殿。


    君臣落座之後,王衍斥退宮人,然後說道:“陛下,從今日起,宮中侍衛可重新募集,當以忠貞賢勇為要。”


    司馬熾心中一動,微微頷首。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皇後,皇後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卻心中淒苦,父親定然不會幫忙的。


    天子現在已經沒自己人可用了。


    即便發掘新的賢才、忠臣,卻也需要時日。


    但眼下當務之急,是募一批新的侍衛,把宮城充實起來——若連侍衛、宮人都不是自己人,這個天子當得可就沒意思了。


    倉促之間,大概隻有衛將軍梁芬有能力給拉來一批侍衛了,但……


    梁蘭璧低下了頭,心中難受。


    “卻不知司徒安在?”司馬熾猶豫了片刻,忍不住問道。


    王衍又起身,將邵勳入援、匈奴退兵、司徒病倒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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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晞當兗州刺史時剿滅汲桑,封地東平郡就在兗州。


    去年涼州兵入援京師,朝廷敕封涼州刺史張軌西平郡公,此郡亦是涼州屬郡——張軌堅辭不受,今年涼州兵再度入援,看樣子推辭不了了,西平郡公已板上釘釘。


    邵勳在洛陽建功,司州諸郡不可能拿出來封的,那麽就隻能在離得最近的豫州找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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