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蔡王司馬確站在城頭,看著遠遠紮營的萬餘大軍。


    據前去勞軍的府吏迴報,大概有七八千戰兵,以及在潁川郡臨時征發的近萬役徒。


    聲勢煊赫,聲勢煊赫啊!


    司馬確沒有前去探營,理由是身體抱恙。


    他並不是什麽有膽色之人。


    在三年前的鄴城“迴合製遊戲”中,他的父親司馬騰輕騎出奔,為汲桑部將李豐斬殺。


    大哥司馬虞素有勇力,聽聞父親遇害,立刻帶人迴返,正好遇到李豐,將其隨從親兵殺死,李豐被逼投水而死。


    但在迴來的路上,大哥一行人又遇到李豐部眾,被其圍殺。


    到了最後,也就他一個人逃了出來,三位兄長皆死,於是新蔡王的爵位落到了他這個庶出之子身上。


    往事一幕幕,至今仍然深深映刻在腦海中,讓他不寒而栗。中夜起身之時,經常汗透衣背,陷入悲觀情緒之中難以自拔。


    他知道,自己沒能力整合豫州的軍事力量。上任這麽久,主要靠殘留下來的父親舊部招募、訓練新兵,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他是真的不懂。


    但他又不能拒絕這個任命。


    東海王這一係,已經沒幾個人了啊。即便為了自己,也要勉力撐下去。


    真的難!


    “都督,李洪不肯去陳留,往南頓、新蔡方向去了。”親將蹬蹬跑上樓,氣喘籲籲地稟報。


    “豎子敢爾!”司馬確憤怒地拍打著女牆,叱罵道。


    李洪是平陽流民帥,有眾數千。至河南郡後,聞匈奴兵至,欲南下襄城,然三關閉鎖,不得已之下,冒險繞路成皋,搶在匈奴人之前進軍滎陽。


    塢堡帥李矩相召,不從,複南下潁川。


    司馬確派人送上錢糧相召,並令其北上陳留,堵截可能南下的王彌。


    李洪錢糧、器械收了,但不肯送死,並連夜離開許昌南奔,竟然朝司馬確封地新蔡國去了。


    流民軍是什麽德行?他太清楚不過了。


    新蔡、南頓、汝南有多空虛,他也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十分憤怒。


    “即刻點齊兵馬,‘護送’李洪離境,他愛去哪裏去哪裏,孤不管,總之別在新蔡附近轉悠。”司馬確下令道。


    “諾。”親將應了一聲,但並未離去。


    “還有什麽事?”司馬確知道這個家仆出身的親兵將領一向有分寸,不會多事,於是問道。


    “都督,豫州境內流民眾多,不僅僅是李洪一家的事情。”親將提醒道:“沛、魯、梁、譙、陳、汝、潁諸郡國皆有,多為王彌賊眾殘餘,後又多了平陽、河東乃至關中流民,眾至數萬家。今雖撿荒地屯墾了起來,然賊性難改,農閑之時四處擄掠,居民甚苦之。”


    “你想說什麽?”司馬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點懷疑,這個家仆是不是收了錢,故意到他麵前提這事。


    “仆以為,或可上奏朝廷,令其各歸各郡,免得生出禍患。”親將答道。


    司馬確疑心稍解。


    他知道親將說的有道理。


    居民、流民之爭,不是一年兩年,也不是一州一郡的事情。


    有些流民可以用,比如前荊州都督劉弘就收攏了大量北方流民,於荊州諸郡劃分無主之地,令其定居開墾,成為居民。


    但有些流民不能用。


    比如散布在豫州諸郡的王彌殘眾,非常不安分。去歲大旱,赤地千裏,流民與居民為了搶水大打出手,互相攻殺,死者無數。


    就目前來看,豫州居民、流民之間的關係已經緊張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居民有官麵上的助力,有世家大族撐腰,流民則互相抱團,好勇鬥狠,雙方敵視已久,仇怨頗深,仿佛隻要有一點火星子,就能迅速引燃堆積已久的薪柴。


    “都督,前些時日已有遊騎抓獲自陳留南下的細作,此皆王彌所遣,試圖煽動流民作亂,攻占城邑,殺死長吏,擄掠人丁、錢糧後北上,與其匯合。”親將又道:“若讓王彌得逞,則豫州大亂矣。與此相比,李洪都是小事了。”


    司馬確的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


    這是現實的威脅,不得不重視。他這個許昌都督就是個空架子,訓練超過一年的所謂老兵不過幾千人罷了,新募的萬餘軍士整訓不超過兩個月,沒什麽戰鬥力的。


    而且器械也不是很齊,工匠們日夜趕造,不知道年底之前能不能給他們配齊上陣廝殺所需的槍弓刀牌甲弩。


    這幾年,許昌都督區反複流血,損失真的很大。


    “王彌為何不親自南下,指揮這些流民作亂?”司馬確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親將遙指在遠處紮營的大軍,說道:“都督,陳侯在許昌,王彌應不敢南下。”


    “他怕了?”


    “他怕了。”


    司馬確突然間有些羨慕。


    一個兵家子,能打到讓某個敵方大將膽寒,繞著他走的地步,應該足以自傲了吧?


    王彌也是個慫貨,不敢與邵勳硬碰硬,枉稱“飛豹”。


    呃,這話也有些問題。如果王彌是慫貨,那他們又是什麽?


    司馬確搖了搖頭,決定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問道:“方才你提及上奏朝廷,此為何意?”


    “都督或可與荊州那邊通下氣。”親將建議道:“關中流民多徙荊襄、南陽,眾至五萬家,想必王、山二位亦很頭疼。如果他們能與都督聯名上奏,令諸州流民歸家,雍、徐、青、兗諸州刺史遣人接迴,則難題迎刃自解,豈不美哉?”


    “你這話倒有幾分道理。”司馬確笑道:“也罷,過幾日孤派人去一趟襄陽、宛城,與山簡、王澄談談。”


    “至於李洪,先派兵將其驅逐了,孤的封國不能亂。”說到這裏,司馬確的臉上浮現出幾絲狠色,隻聽他說道:“孤總在想,之前是不是太軟弱了,才讓李洪覺得孤好欺負,這次給他點厲害瞧瞧。”


    “諾。”親將應道。


    見司馬確沒什麽要吩咐的了,告退離去。


    司馬確則再迴過頭去,看向遠處的大營。


    潁川士族的代表應該都在,邵勳很威風啊。


    ******


    三月初二,邵勳抵達了鄢陵。


    這也是一座曆史名城了。


    鄭伯克段於鄢,晉、楚戰於鄢陵等等。


    鄢陵本不在行軍路線上,之所以來此,主要是想拜訪下庾氏的大本營,同時向北挪一挪,震懾一下蠢蠢欲動的王彌。


    王彌正在白馬,搜羅了一大堆糧草、錢帛,從臨時督造的兩條浮橋上北運。


    初三一大早,王桑攥著一張黃紙,匆匆來到了渡口,見王彌正在操練新兵,吭哧吭哧半天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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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長——你!”王桑有些吃驚。


    王彌擺了擺手,道:“伱想多了。邵賊如此辱我,我亦是血性男兒,如何咽得下這口氣。這樣,你把知道這事的人……”


    王桑看著兄長的臉色,懂了,於是低聲迴道:“一會我就去辦,保證手腳幹淨。”


    王彌點了點頭,道:“把石勒請過來。他帳下有二萬餘騎,沒這些騎兵,打不過邵賊的。曲陽王令我等渡河南下,本來就是要擄掠洛陽周邊諸郡,截斷其漕運。石勒滑頭,不願南下,咱們就去‘曉以大義’,他會來的。”


    是的,這就是之前邵勳一直在猜的匈奴的戰略意圖。


    他們已經發現了,強攻洛陽得不償失,硬打下來的可能性太小。不如先攻洛陽外圍,即便拿不下,也要將其打爛,最好再截斷漕運,讓外州錢糧無法順利輸入洛陽,令其不戰自潰。


    而要截斷漕運,滎陽、陳留必攻其一,最好兩個都拿下。


    “好。”王桑愣愣地點了點頭,旋又問道:“那豫州的那些老兄弟呢?”


    “先不要輕舉妄動。”王彌說道:“魏郡那邊有曲陽王統率的匈奴精騎,還有趙固的部眾。最好等他們都到了,再一齊發動,定要讓邵賊吃個大虧。”


    “還是兄長想得周到。”王桑笑道。


    “洛陽那邊不會有援軍吧?”王彌突然間有點患得患失,不確定地問道。


    “應該——沒有吧。”王桑遲疑地說了一句。


    “你先去辦事。”王彌揮了揮手,道。


    “好。”王桑興衝衝地走了。


    孤獨麥客·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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