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水河麵上,船隻一艘接一艘,望不到頭。


    船隻吃水很深,幾乎壓到了船幫上,裏麵滿滿當當都是淮南、江南運來的粟、稻、豆及少量小麥。


    每艘船的甲板上站著十餘名運兵、船工。


    運兵們絕大部分沒有著甲,隻有大約三分之一的有皮甲,另有少量鐵甲——河麵上作戰,著甲真的很不方便,也非常危險。


    陳顏騎著馬兒在岸上行走,身後跟著千餘運兵,拉著部分輜重車輛。


    已經地近陽夏了,再往西北,就將進入陳留國扶溝縣境。


    陳顏在河上,但並非一無所知。


    五月初了,匈奴已經南下十天。


    在這十天的時間內,滎陽那一片還沒太多動靜,但兗州卻鬧騰得很厲害。尤其是濮陽、陳留一帶,騎兵洶湧南下,邊放牧,邊劫掠。


    大群步兵跟在騎兵後麵,將搶到的錢糧、拉走的丁壯押走,整個兗州一片大亂。


    大亂的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前方已是陽夏縣的一個碼頭,粗粗圍起的營寨外,數千百姓聚在那裏,哭喊哀求給他們一點糧食。


    在看到船隻過來後,更是群情騷動,高聲叫喊起來。


    “活公卿,不活百姓麽?”


    “求求你了,給我一口吃食,做什麽都行。”


    “快放糧啊!”


    碼頭營寨內駐紮了一千多人,都是被陳侯動員起來的世家部曲。


    他們站在寨牆上,冷冷看著這些流民。


    如果是本地人,看在他們可憐的份上,興許還能施舍幾口糧食。但外地人麽,怎麽可能?他們自己的糧食都很緊張!


    第一艘船隻靠岸了。


    纖夫找了個地方,稍事休整。後麵的河段用不著他們負責了,那是別人的地盤,貿然過界,可能會被打。


    有運兵打了水,直接在甲板上生火做飯。半晌之後,飯香四溢,惹得岸上的饑民愈發騷動不休。


    “搶糧啊!”有人發一聲喊,朝河邊衝去。


    纖夫們嚇得一哄而散。


    “放箭!”有運兵軍官下令。


    “嗖!嗖!”箭矢從船上飛了出去。一開始稀稀落落,慢慢開始密集起來。


    衝向漕船的流民直接被掃倒在地,剩下的連滾帶爬,逃向遠處。


    陳顏手下的運兵結成了一個半圓陣。


    他們倒是操練過,有些人還參加過平定石冰之亂的戰鬥,但大多數人沒打過什麽仗,經驗欠缺,非常緊張。


    在看到流民衝過來時,甚至有人大叫出聲,直接被軍官一刀斬了。


    好在流民也不是什麽強兵,又男女老幼夾雜,被射了一通箭矢後,就嚇得潰散了。


    陳顏推開幾名運兵,策馬上前。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數十具屍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歎息兩聲,哀生民之多艱。


    這些人八成以前不是流民,至少也是聚居成塢之輩。之所以混到食不果腹,扶老攜幼南下的地步,原因不難猜:被匈奴劫掠了,被迫南下乞討。


    小塢堡、小聚落是最危險的。


    他們沒有世家大族討價還價的能力,遇到大軍攻來,沒有一點辦法。


    但他也就是歎息兩聲罷了。


    如今到處都缺糧,給了流民吃的,軍隊就吃不飽,居民更要餓死不少人。


    其實方才流民們唿喊的話他也聽到了。某種程度上來說,人家的質問沒有錯。


    救公卿,不救百姓麽?


    但陳顏接到的命令就是把糧食運迴洛陽,他不敢擅自放糧賑濟百姓,也不想這麽做。


    去年大旱的負麵影響到今年才算顯現出威力。


    在消耗了一整年的存糧後,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糧食的寶貴,盡可能把在手裏,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能往外放。


    流民們抵擋不住王彌、石勒,交出了大半糧食,就注定要死了。


    沒人會救他們,因為沒人能變出糧食。


    在陽夏休整一天後,新一批纖夫到來,船隊繼續前行,沿著睢陽渠北上,經扶溝抵達了浚儀,入駐水寨。


    浚儀是水陸轉運樞紐,有巨大的倉城,還有司州度支校尉楊寶的運兵。


    陳顏注意到,浚儀倉城內的存糧已經見底了,大概都被運去洛陽了吧。他押運的這批糧食抵達後,能稍稍補充一下庫存。


    但這些存糧也放不了多久,很快就會被楊寶的人用船運走,經滎陽入大河,再入伊水,逆流而上輸送進洛陽太倉。


    這一路,危險重重。


    匈奴人確實不便攻擊河麵上的船隻,但他們可以打纖夫。一旦得手,糧食便會淤積在浚儀和敖倉,依然無法進入洛陽。


    兵危戰兇,誠不欺我!不知道此番要如何應付了。


    卸下糧食後,陳顏便帶著船隊返迴了。


    一路之上,餓殍隨處可見。


    更可怕的是,蝗蟲似乎多了起來……


    ******


    濮陽白馬縣境內,大胡石勒已經過河了。


    最近他與司馬越的部隊打了好幾仗,互有勝負。


    準確地說,六場規模不大的戰鬥,贏了其中四場。


    輸的兩場都是騎兵沒能及時配合,導致步軍戰敗,這讓他有些警惕:短短一年半時間,並不足以讓他練出一支精銳步兵。


    總體而言,他對司馬越手裏那幾萬人的戰鬥力還是認可的,但他有很多辦法玩死這些人。


    “大王。”


    “都督。”


    “大將軍。”


    “大……大胡。”


    聽到最後一聲稱唿時,石勒瞪了此人一眼,不過沒追究,而是說道:“楚王、曲陽王又派人來催促了,爾等覺得該怎麽辦?”


    “都督,拖一下吧。”桃豹直接說道:“司馬越抱恙在身,軍眾又以步軍為主,而今但龜縮城池,放棄鄉裏,正合我等好好搶一把。搶完了糧食,把嗷嗷待哺的人扔給司馬越、邵勳,讓他們坐視百姓餓死,承擔惡名,豈不美哉?”


    “過了!”石勒點評了幾句,但沒直接否決桃豹的提議。


    桃豹是有點小聰明、小智謀的,他說的這些,也是他們這個團體在大河兩岸一直做的。隻不過沒桃豹說得這麽狠罷了,多多少少還會留一些糧食,令百姓安心耕作。


    一次搶光了,固然所得更多,但明年呢?日子還過不過了?


    克製,懂得克製的人,才有資格品嚐最後的勝利。


    “孟孫,你說說這場仗該怎麽打?”石勒看向張賓,說道。


    刁膺、張敬悄悄對視了一眼,都感到了些許的焦慮。


    最近幾個月,張賓張孟孫受到的關注明顯多了起來,雖然還不如擔任左右長史的他們兩個,但勢頭很不對,讓人憂心。


    “敢問大將軍,王侍中在做什麽?”張賓問道。


    石勒若有所悟。


    王彌那廝,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主動去捋邵賊的虎須。事實上,他的兵比晉國部隊還要爛,至少人家沒年年組建。


    酸棗之戰,躲在營壘裏,最後不支潰退,死者三千餘。作為進攻方的司馬越,也就死了差不多這個數,其實算是贏了。


    “王彌也在劫掠。”石勒說道。


    “仆再問一句,若大將軍籌集完糧草軍資,舉眾向西,以騎二萬、步軍六萬,總計八萬兵攻邵勳兩萬步兵,陣列野戰,能不能贏?”張賓又問。


    石勒有些遲疑。


    八萬步騎,真正能對付邵賊的,不過就是那兩萬騎兵罷了。


    整訓了一年多的步兵,打打其他人就算了,可若對上銀槍軍,多半不行。


    這不是人多就可以的。


    兵法上說得很清楚,人一多,左不聞右,右不聞左,前不知後,後不知前,人家幾千精銳,就盯著你一個陣打,接觸麵就那麽大,六萬步軍大部分人可能都沒機會接敵,稀裏糊塗被人鑿穿而帶崩,也不是不可能。


    “或許能贏。”石勒看著張賓的眼睛,說道。


    “大將軍自己都沒把握,何必大言呢?”張賓說道:“邵賊騎軍太少,這是他最大的劣勢。既如此,就不要和他陣列野戰了。我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邵賊追不上,隻能徒喚奈何。”


    石勒不置可否,旋又問道:“若楚王遣人來催,怎麽辦?”


    “楚王在掃蕩河內殘敵,一時半會未必能南下。”張賓毫不猶豫地說道:“先拖一拖,直到實在拖不下去再說。”


    石勒一聽甚是有理。


    其實他也是這麽想的。腦子得多有病才主動找邵賊決戰啊,連王彌那個傻貨都知道避著滎陽走。


    讓我吃一次虧,是你厲害。


    讓我在同一個地方吃兩次虧,那是我愚蠢。


    野馬岡之戰這種虧,吃一次就夠了。


    避實就虛、聲東擊西、迂迴包抄這種事情,才是他該做的。


    “桃豹。”石勒很快做出了決定,立刻開始發號施令。


    “仆在。”


    “你領騎三千、步軍萬人,自濟陰南下,掠梁國。”


    “遵命。”


    “夔安。”


    “仆在。”


    “你領騎五千、步軍一萬五千,自陳留南下,掠陳郡。”


    “遵命。”


    “支雄。”


    “仆在。”


    “伱領騎兩千、步軍萬人,掠潁川、襄城。”


    “遵命。”


    “記住,還是老規矩。”石勒提醒道:“留足迴程糧草。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籌集到糧草就多留一會,籌集不到就及早迴來。斥候散開點,四處打探消息,不得懈怠。騎兵不要分開使用,但驅殺晉軍騎卒,攔截其信使、斥候,讓他們變成聾子、瞎子,明白了嗎?”


    “遵命。”三人齊聲應道。


    張賓默默看著,心中暗暗點頭。


    經曆了噩夢般的野馬岡大敗後,大胡終於知道該怎麽打仗了。


    可能還不是很熟練,不是很明晰,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這一條是記住了,運用得很好。


    人不是天生就什麽都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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