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赤豆粥是冬至、臘日習俗。


    時人以赤為陽色,食之陽氣萌動,可避嚴寒,禳疾疫。


    從下午開始,陳縣西郊第一營的駐地內就開始煮上了熱氣騰騰的豆粥。


    郡中甚至借了一些鼎、釜、鍋,但大部分還是瓦罐,整齊地排列在地麵上,好似軍陣,十分壯觀。


    及至傍晚,遠近營正、隊主們來了七八十個,聞著豆粥香氣,個個垂涎。


    即便過去了半年,他們依然吃不飽。


    新借來的廣陵漕糧,也不是給他們吃的。


    之前截下來的壽春漕糧,基本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現在就靠下雪前收獲的雜糧在頂著。


    毫無疑問,屯田是惡政,但每到社會秩序崩潰的時候,所有人又都發現這種農業生產方式的好處。


    屯田戶將來會轉變成民戶,但絕不是現在。


    因此,官府難得一次開倉放糧,不限製他們吃喝,這種誘惑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擋的。


    整整一下午,忙著修繕房屋、清理溝渠的屯田戶們都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盼望著日頭西斜,趕緊開吃。


    但時間過得太慢了,直到陳侯出現,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可以開飯了……


    “拜見君侯。”營正、隊主們湧到前頭,齊齊拜倒於地。


    “拜見君侯。”遠近的百姓也拜倒於地,高聲喊道。


    “都起來吧。”邵勳雙手虛扶,然後感覺這時候說什麽都太過蒼白,唯有兩個字:“開飯!”


    眾人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歡唿聲。


    片刻之後,便亂哄哄地排好了隊,端著木碗,挨個領取赤豆粥。


    整個過程弄得有點像賑災場麵,事實上也差不多,因為全家老小今天都可以省下晚飯了。而在聽聞明天早上還有一頓的時候,歡唿聲更加猛烈了。


    “謝君侯。”


    “若無君侯,我全家皆死矣。”


    “太白真是來救世人的。”


    邵勳含笑聽著,待見到有婦人挺著肚子時,更是欣喜。


    人餓得腿直打晃,且對未來完全絕望時,很難有傳宗接代的欲望。這會有不少婦人懷孕,說明經過將近七個月的生活、勞動後,流民們雖然依然感到饑餓,但健康狀況已經大為好轉,且對未來重新燃起了希望。


    希望是最可貴的東西。


    在這一刻,邵勳無比滿足。


    我至少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他隨手抱起一個小孩。


    小孩大概四五歲的樣子,臉上髒兮兮的,手指甲裏全是黑泥,身上的麻布衣服破破爛爛,看到邵勳有些害怕,想掙紮又不敢。


    他的父母站在一旁,畏畏縮縮,眼中有著擔憂,或許還有些驚喜。


    “汝何名?”邵勳問道。


    “蕪菁。”


    “這名字好。”邵勳失笑,又問道:“覺得陳縣怎麽樣?”


    “好。”


    “哪裏好?”


    “沒人吃小孩。”


    “唔……”邵勳將他放下,道:“那是因為大家都有糧食吃,所以不吃小孩。今後可能會有人來搶糧,那時候就不好說了。快快長大吧,以後咱們一起把搶糧的人打跑。”


    小孩聽得似懂非懂。


    邵勳讓人拿來一個胡餅,塞到小孩手裏,道:“拿去吃吧。”


    這是軍中製式胡餅,單個用麵一升五合,非常紮實。


    銀槍軍的士卒一頓吃兩個,在營不訓練時一天兩頓,訓練或出征時一天三頓。


    牙門軍、義從軍吃的胡餅就隻有一升麵一個。


    至於忠武軍、屯田軍之流,還要略小一些,且摻雜了很多別的東西,無論出不出征、訓練不訓練都是一天兩頓。


    “謝陳侯。”夫妻二人連聲感謝。


    “謝夫人。”二人又轉向邵勳身後一戴著帷帽的女子作揖。


    王景風嚇了一跳,仿佛炸了毛的貓一樣,剛要說些什麽,待接觸到邵勳促狹的目光時,又噎住了。


    王玄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豫州刺史盧誌、侯國相兼陳郡太守崔功仿佛什麽都沒聽見。


    不過,盧誌臉上不快的表情還是出賣了他的內心。


    如果說之前羊冏之、羊鑒二人相繼到來,他還能勉強忍受的話,王衍這個不要臉的把兒子、女兒派過來拜會陳侯,就讓盧誌很不高興了。


    邵勳領著眾人來到木柵欄圈住的營地內後,直接坐在正中間的一張胡床上。


    盧誌、崔功二人分坐左右下首。


    王玄帶著妹妹坐得稍遠一些。


    袁衝等州郡佐吏則坐得更遠一些。


    “張黑皮,聽聞你家婆娘做的鹹菹酸脆可口,今冬可曾醃製?”邵勳看著場中一人,問道。


    “君侯竟知此事?”張黑皮驚訝道。


    “就說有沒有吧?”


    “有。”張黑皮踹了身旁的兒子一腳,道:“還不快迴去取。”


    兒子傻愣愣地應了聲,轉身就走。


    “慢著。”邵勳止住了,起身走到張黑皮的兒子身邊,抽出他腰間的刀,一看,鏽跡斑斑的,還多有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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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要說我白吃你家的東西。”邵勳笑著解下了佩刀,遞到張黑皮之子手裏,道:“我就拿刀換你家一壇鹹菹,如何?”


    “好,太好了……”張黑皮之子傻傻地應了聲,然後撒腿就跑,仿佛怕邵勳後悔似的。


    眾人一片哄笑。


    “劉觀。”邵勳又喊來一人,道:“石超圍陽夏之時,盧使君揀選壯士,北上救援,聽聞你是第一個應募的,還在野外抓了個賊軍斥候,可有此事?”


    “有。”劉觀昂首挺胸站在那裏,平靜地迴道。


    “以前做什麽的?”


    “在許昌當兵。”


    “誰帳下的?”


    “跟過好幾個督軍,都死了。”


    “捉得生口而歸,可曾有賞賜?”


    “領了一袋糧穀。”


    “那怎麽夠?”邵勳拍了拍手。


    唐劍像變戲法一樣解開包裹,取出兩匹絹。


    邵勳接過絹,又遞到劉觀手上,道:“這是我賞你的,以後好生做事。”


    “遵命。”劉觀取過絹帛,神色間有些激動。


    有功不賞在這會是常態,能領到額外賞賜,那真是意外之喜。


    劉觀退下後,邵勳又點了七八個人的名字,找了一些由頭,賞賜了些財物,再勉勵一番。


    當然,這些人也確實有領賞的資格。


    比如,有人在本隊、本營中頗有威望,組織得力,活幹得出色。


    比如,有人擅種地,帶著本隊的屯田戶一起種豆子,產量比別人高。


    再比如,有人會幫牲畜瞧病,挽救了不少寶貴的牲畜。


    等等。


    邵勳提前做了功課,並把這些人的名字、事跡記下了,確保這會能夠做到有的放矢。


    效果也是很不錯的,場中的氣氛漸漸熱烈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


    他成了這些人的主心骨。


    這些人在思考未來時,會下意識把邵勳作為最大的期待。


    這些人在幹活或打仗時,會相對順服。


    這些人在遇到謠言和煽動時,沒那麽容易上當。


    這就是好處。


    基本盤穩不穩固,就在這些細節上。


    當然,有些人也可以不做這些事情,就能得到效忠,但那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他們的祖輩事實上已經買過單了,子孫在享受餘蔭罷了。


    邵勳作為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卻必須要做這些事情。


    在這方麵,他做得還是比較成功的。


    赤豆粥一一分發完畢後,眾人唏哩唿嚕吃了起來,暢快無比。


    唐劍在一旁切著鹹菹。


    邵勳夾了幾塊,味道確實不錯。


    盧誌、崔功、袁衝等人吃得很快,從他們的麵上來說,看不出高興還是失落。


    王景風吃了半碗就要放下,被邵勳瞟了一眼後,心中一突,硬著頭皮把剩下半碗也吃了。


    吃完之後,又有些氣惱。


    為什麽怕這個人呢?他又不是你夫君。


    邵勳吃完一碗之後,便放下了碗筷,招唿眾人繼續吃,隨口說道:“明年春播,諸位都用心點。今年盧使君又置換了一些地,伱們迴去後,再重新劃分一下,一戶耕作三十畝。數年以後,隻要我還在,所有屯田戶盡皆轉為民戶,這些地全部算是你們可傳諸子孫的家業。日子會好起來的,但有一條——”


    眾人下意識看了過來。


    邵勳清了清嗓子,說道:“若有賊人來擄掠,爾等需勠力同心,奮勇廝殺,將賊人打迴去。不然的話,不忍言之事或會重現。”


    眾人一聽,在少數人帶領之下,齊聲說道:“謹遵君侯之命。”


    “都是我的屬民,有好處自然緊著你們了。”邵勳哈哈一笑。


    憶苦思甜,讓這些人感恩戴德。


    畫個大餅,讓他們充滿動力。


    再打個預防針,激勵他們保衛財產和家人的決心。


    最後點明眾人的身份,讓他們覺得與陳侯是一夥的,有歸屬感。


    這一整套下來,效果杠杠的。


    而且這才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乃至更長的時間內,邵勳都將持之以恆地做下去,不斷鞏固。


    片刻之後,他悄然離開了營地,牽著馬兒,沿著睢陽渠巡視起來。


    偶爾會停下來,摸出一份地圖,仔細對照,默默思考,記下需要修改的地方。


    麥田、麻田、桑田、菜畦、果園等等,他都有規劃。


    甚至連小型碼頭的選址他都定好了。


    經曆了今年一整年的漕運,他對一個穩定的錢糧基地愈發渴望了。


    以前他靠女人養軍隊,但再多的財富也被他掏光了。


    現在靠豫州來養軍隊,前提是恢複豫州的生產。


    經曆了兩年慘重的災害,整個豫州人口銳減,百業凋敝。


    從明年開始,大概可以一點一滴恢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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