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五清晨,三百先鋒騎兵由義從督滿昱率領,離開了敖倉,順著河流,直奔浚儀、陳留而去。


    當天中午,騎軍主力分批上路,綴在先鋒後麵,洶湧而出。


    入夜之後,銀槍軍戰兵外加少量工匠悉數上船,順流而下。


    這就是邵勳的作戰計劃:打草驚蛇。


    既然存在嚴重的戰場迷霧,不知道敵人在哪,那麽就主動出擊,與敵人糾纏、接觸,自然會獲得更多的有用信息。


    六千餘騎兵、近一萬五千匹馬騾,攜五日食水,浩浩蕩蕩,已經是一股龐大的力量。


    有利的一點是,敵軍大概隻知道他率軍迴援了,卻不知他到哪了,又會從哪個方向發起攻擊。必須趁著敵軍斥候沒發現他的寶貴時間窗口,盡可能多機動一段距離,靠近核心戰場——其實,他也不知道如今豫兗二州哪裏才是核心戰場。


    初六午後,洶湧的馬群、人群抵達浚儀。


    正如臨大敵的乞活軍陳午部喜出望外。


    與他們實力差不多的王平部被匈奴人縱騎圍射,打得七零八落,死傷慘重。他們如果遇到大股匈奴騎兵,下場會好到哪去?


    此時見到堪稱從天而降的陳公,陳午甚至都沒打聽他帶來了多少人,直接就拜了下去。


    看到這個人,一切都穩了。


    從來沒有這一刻,陳午覺得如此安心。


    陳公在河南的時候,他還沒覺得怎樣。


    可一旦當他不在,外麵又大敵壓境,懷疑、擔憂、彷徨等情緒就難以抑製地冒了出來。畢竟他們之前屢吃敗仗,被石勒打,被匈奴打,惶惶不可終日,實在沒太多取勝的信心。


    邵勳沒有在此停留,隻補充了一些食水,換了少量馬騾,然後又征發了三百騎兵,便繼續上路。


    初七夜,洶湧的騎兵浪潮抵達了考城。


    一整個夜晚,考城內外都喧囂不已。


    天明之後,“邵”字大旗矗立在高崗之上。


    城頭的守軍先是一怔,繼而爆發出了猛烈的歡唿。


    歡唿聲越來越響亮,很快城門便打開了,大群軍士湧了出來,揮舞著長槍、環首刀,用更猛烈的聲浪高唿:“陳公萬勝!”


    聲浪之中,一襲紅袍快如閃電地躍上高崗。


    馬兒似乎也激動了,人立而起。


    此人看都不看,隨手一拉韁繩,馬兒噴了個響鼻,乖乖落下前蹄。


    城頭之上,一些幕府士人喜極而泣。


    接到消息的裴妃和劉氏匆忙登上城頭,放眼望去。


    他穿著她親手製作的紅袍,手持長長的馬槊,威武不凡。


    旗幟高高飄揚著,軍士們聚攏在他周圍,刀槍劍戟羅列,森嚴無比。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河南需要的不是風花雪月,而是縱橫疆場的男兒。


    “太白!”


    “太白!”


    又是一陣聲浪傳來,繼而傳遍考城內外。


    所有人都在歡唿,不僅僅是因為主心骨來了,更多的是對之前恐懼擔憂情緒的發泄。


    太白看了城頭好一會,直接一撥馬首,向北疾馳。


    裴妃麵帶微笑,下意識摸了摸小腹,仿佛在對孩子說:“你阿爺為你打天下去了。”


    劉氏收迴目光,恨意似乎已經變成了很遙遠的事情。


    同時又有些悲哀,這個亂世不但讓人餓死、病死、戰死,它還會操控人心,讓人忍不住放下過往的種種執念。


    這個男人曾經強辱了她,她不想屈身事——賊!


    劉氏深吸一口氣,雙頰上的嫣紅若隱若現。


    ******


    寥落的晨星漸漸隱去,黎明靜悄悄覆蓋了原野。


    平坦得讓人詫異的土地上,一群又一群的騎兵在勻速快跑著。


    路邊有人在放牧馬群,或者給馬兒喂食混合了鹽水的豆子。


    有人枕著荒草墊子,閉眼假寐。


    還有人剛剛停下,將跑累了的馬交給他們幢五分之一的留守人員,著其帶著休息,恢複馬力。其餘人則換乘一路空跑的馬匹,繼續前進。


    他們越過田野。


    在這將明未明的時刻,田野中寂寥無比,半個人影都無。


    他們穿過木橋。


    周圍一片寂靜,唯有橋下潺潺的流水,隱約送來了一絲活氣。


    他們路過堡寨。


    寨內的上千戶人家像死絕了一樣,無聲無息,亦不見燈火。


    西北方出現了青黛色的城牆,突兀地立在空曠的原野上,看上去比白天更加高大,甚至有撲麵迎人之感。


    秋日的黎明、荒蕪的田野、寂靜的鄉村、青色的城池、沉悶的馬蹄、粗重的喘息……


    這一切構成了戰爭年代豫東平原上典型的場景。


    “劈啪!”晨風驟起,旌旗唿啦啦作響。


    頭馬嘶鳴一聲,加快了腳步,順著驛道轉向東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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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餘人沉默跟隨著。


    有人順著驛道走,有人穿過村落,有人越過田野。


    無垠的大地之上,騎兵漸漸充塞,雖隻有兩千騎,亦呈現出了鋪天蓋地之感。


    濟陰郡城定陶東,一支步騎混合的人馬剛剛拔除營壘,開始行軍。


    天還沒完全亮,士兵手裏打著火把。


    張越騎在馬上,臉上閃耀著紅色的火光,凝眉不動,如同一尊雕塑般。


    大風卷著旌旗,在他左右獵獵飛舞。


    親兵們緊緊跟在張越後麵,神色輕鬆。


    先鋒遊騎早就去過濟陰了,城內人心惶惶,無兵無將,仿佛一個衝鋒就能輕易拿下。


    破得此城後,大夥又能多一筆進項,美哉!


    隊伍中時不時傳出口令聲。


    斥候們懶洋洋地出了大部隊,向外奔去。


    昨晚放出去的斥候,三人一組,一人五馬,到現在還沒迴來,應該是沒什麽大礙,何必再放第二批呢——三人一組、一人五馬、攜數日食水,徹夜不歸,本就是斥候常態,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偵查到敵人才會趕迴來匯報呢。


    斥候們散出去沒多久,突然間又臉色煞白地衝了迴來,直奔將旗所在地。


    張越的親兵正待上前嗬斥,卻見斥候身後的空曠原野上,猛然掀起了漫天煙塵。


    他們的速度很快,人數眾多,且看樣子非常精悍,即便已經看到了敵人,依然不緊不慢、好整以暇地調整著速度。毫無疑問,這是老手了。


    敵騎出現得如此突兀,進攻發動得如此突然,一下子讓正在行軍的張越部數千人驚慌失措。


    親兵的戰馬在他身後跳躍著、嘶鳴著,似乎渴望著衝上去廝殺。


    張越沉吟片刻,畢竟是打老了仗的人,知道此時萬萬不能猶豫。


    當機立斷之下,他用嚴厲的目光看著麾下將校,威逼利誘一番後,帶著僅有的數百騎迎麵衝了上去,長槍對長槍,大戟對大戟,來了一次硬碰硬的騎兵對衝。


    兇猛的騎兵浪潮對衝而過,雙方都有大批人慘叫落馬。


    衝散張越部的晉軍騎兵完全不停,直撲漢軍步兵。


    漢軍正處於行軍狀態,器械不齊,又未結陣,除後隊的少數人匆忙跑進輜重車隊內,躲過一劫外,大部分人被一衝而散,喧嘩聲響徹整個原野。


    晉軍騎兵衝出去百餘步外,又分成兩股,返身繼續衝殺步兵。


    鐵蹄奮起之下,步兵狼奔豕突。


    鬃毛飛揚之間,血雨繽紛落下。


    毫無意外,他們又被衝散了,並且失去了任何一點結陣的可能。


    而在他們二百步之外,雙方的騎兵又來了一次硬碰硬。


    張越最終忍受不了這種以命換命的打法,唿哨一聲,帶著親兵、騎卒拉開了距離。


    無奈的是,他們不擅長騎射,壓根沒帶幾張角弓,恨恨地看了對麵一眼後,向東倉皇遁去。


    但對麵並不打算放過他,號角聲徐徐響起,散在遠處的騎兵紛紛靠攏過來,綴著張越一路猛追。


    張越失去了殘存的最後一點戰意,隻顧得悶頭逃跑。


    跑著跑著,斜前方又湧來一隊騎兵,大概百十人的樣子。


    他下意識一撥馬首,衝向北邊。


    號角聲越來越多。


    馬蹄聲越來越急促。


    唿喊聲也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響起一樣。


    張越扭頭一看,東西南三麵都有大群人圍攏過來,沒辦法,隻能悶頭向前衝了。


    土地越來越鬆軟,掠過的蘆葦叢越來越多,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驀地,前方出現了一個小水汪,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張越心一橫,猛地躍下馬背,在地上翻滾一番後,跌跌撞撞衝進了泥濘的蘆葦叢。


    追殺他的晉軍騎兵也紛紛下馬,大聲唿喊著追了過去。


    張越丟棄了鎧甲、長槍,死命奔逃,甚至就連軍靴都跑掉了一隻。


    有箭矢從他身側掠過,刺激得他渾身汗毛立起。


    接連兩聲慘叫之後,最後跟著他的兩名親兵不甘倒地。


    張越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注意力高度集中,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逃,一定要逃出去!


    綴在後麵的人越來越多,箭矢愈發密集。


    耳邊隱隱有馬蹄聲傳來,那是繞過這片泥濘濕地,迂迴到前方等他的人。


    果然,那邊的蘆葦叢已經開始東倒西歪。陽光照射之下,隱現兵刃的寒光。


    張越悲憤地罵了幾句,改變方向,直接衝進了菏澤之內。


    他會遊泳,進入到湖泊之中後,或有脫身之機。


    “嘶!”深秋的湖水冰冷刺骨,讓他的雙腿直抽抽。


    張越咬著牙,繼續向前,但沒走幾步,腳又陷住了,怎麽拔都拔不出來。


    身後傳來猛烈的水花踐踏之聲。


    張越迴過頭去,卻見幾人用殘忍而驚喜的眼神看著他。


    一瞬間,數把兵刃擱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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