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縣東北,一支百餘人的隊伍正在艱難前行。


    看得出來,他們原本是騎兵,但到了這會,幾乎都在牽馬步行了。


    馬兒的數量大為減少,人手已不足一匹,且掉膘嚴重,看著就不像能騎多久的樣子。


    他們已經接到了信使傳來的撤退命令,於是準備向高平撤退。無奈被晉人的騎馬步兵堵截了一下,信使又被弩機射死,有點不辨方向了。


    兜兜轉轉之下,幾天工夫就浪費了,沿著河流走,又遭到一隊騎馬趕來的府兵堵截。


    他們不在馬背上和他們作戰,而是下馬結陣,遠距離有弩機,中距離用步弓,近距離用長槍、大斧、重劍。


    急著跑路的人壓根沒有和他們纏鬥的心思,隻能遠遠避開。


    但這麽避著走不是個辦法。


    他們走到哪裏,隻要遇到鄉間的土圍子,行蹤就會暴露,不得已亡命亂竄。


    隨身攜帶的食水日漸稀少,不但人餓得厲害,馬兒也掉膘得厲害。


    到了這會,僅剩的一點糧食拿來喂馬,間或找些幹草給它們吃。


    至於人麽,已經開始殺馬充饑了。


    這就是他們的處境,非常艱難,不知道能不能活著迴去。


    人心,就此開始分化了。


    有的人心底還殘留著一點信心,認為高平還在,隻要能撤迴去休整一番,還能返身再戰。


    有的人則開始懷疑中護軍為何下達撤退的命令,這不奇怪麽?難道敵軍主力壓到高平城下了?還是糧道被斷了?


    如果是後者,那麽局勢就很兇險了。


    在糧道被斷的情況下,即便軍中還有少量存糧,軍心動搖之下,和晉軍決戰就是扯淡。


    曹嶷、石勒聽到消息,隻會撒丫子跑路,壓根不會聽令靠過來,人家腦子又沒病。


    等到石勒等人或撤退,或逡巡不進的消息傳過來後,高平守軍的士氣隻會更低落,勝算更低。


    到了那時候,城內的步軍或許還能堅持一下,但他們這些駐紮在城外的騎兵就要被迫直麵敵人了。


    這種士氣下,什麽把人分成數撥,遊鬥騎射,純粹是找死。對方隻要集中擊潰一小部分人,剩下的說不定就跑了,打都不用打。


    唯一的取勝可能就是集中兵力決戰,但正麵廝殺,真的衝得過晉軍騎兵麽?


    鮮卑人的戰法和他們差不多,並州數次騎兵對決,大漢都敗了……


    這場戰爭,已經到了結尾了——至少是第一階段結尾了——現在他們需要活著迴去。


    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三百騎,正在撤退的匈奴人中一片驚唿。


    三百騎衝到百餘步外,分出一隊人收攏馬匹,剩下二百五十人結陣而來。


    弩機、步弓、長槍、重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打不打?所有人都看向頭人。


    頭人皺著眉頭,似乎在猶豫。


    這些被稱作府兵的晉軍士卒,從來不在馬背上和他們廝殺,而是下馬步戰,強弓硬弩,大劍重斧,結成陣勢的時候,還真不好對付。


    若在糧草足夠、馬力充沛、箭矢不缺的時候,倒不是不可以碰一碰。


    但眼下麽,壓根沒有贏的可能。


    “走!”頭人直接下令撤退。


    所有人都翻身上馬,唿嘯離去。


    對方立刻將馬匹送到府兵身邊。


    府兵翻身上馬,迅猛追擊而去。


    雙方一邊跑,一邊追。


    偶爾有匈奴騎兵迴首放上一箭,射落追得太近的府兵,但他們不為所動,稍稍放慢馬速後,依然綴在後麵。


    而逃跑途中,不斷有馬兒嘶鳴著倒地,口吐白沫。


    失去了馬兒的匈奴騎兵,在這遍地塢堡、土圍子的河南大地上,會遭遇什麽結局,不言自明。


    ******


    梁國睢陽縣南,一隊匈奴騎兵剛剛過河。


    前方的樹林後,轉出了一隊人。


    帶隊的頭人臉色一白。


    前天他還在陳郡,接到命令後迴撤。一路之上,總感覺被人窺伺著。


    那一個個粗陋的營寨後,好像總有眼睛盯著他們的行蹤。


    結果才走了兩天,就被人追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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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敵軍可以隨意在那些營寨內補給,把戰馬喂得膘肥體壯,人也可以安心地睡個好覺,然後精神抖擻地起來,綴著他們的尾巴追擊。


    但他們隻能在日漸寒冷的野地裏宿營,且無法獲得新的補給。隻能依靠隨身攜帶的食水,堅持著迴到高平。


    雙方的士氣、狀態本就不在一個層麵上。


    頭人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帶人逃跑。


    還好,他們這支部隊的狀態比武平東北的那支好多了,馬力還算充足,換乘的馬也不缺,因此跑著跑著就甩脫了那支追兵,消失在了曠野之中。


    但所有人都知道,尚未到掉以輕心的時候,因為敵人會根據痕跡追蹤過來。


    一整個晚上,頭人都疑神疑鬼地看向後邊,總覺得似乎有人追過來了。


    天明之後,頂著個黑眼圈,隻覺渾身無力。


    就在此時,北邊的廢棄村落邊,出現了一支騎兵,人數和他們差不多。


    那不像是經製之軍,更像是士族子弟帶著僮仆私兵。


    他們很驚訝地看向這邊,似乎沒想到會與匈奴人打照麵。


    猶豫片刻之後,所有人翻身上馬,揮舞著長槍大戟,直衝過來。


    頭人招唿一聲,帶著所有人悶頭就跑,根本沒生起哪怕一絲還手的念頭。


    士氣是個奇妙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又是戰爭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之一。


    紙上談兵的人最容易忽視士氣,因為這東西不如多少兵、多少馬、多少糧草那麽直觀,看不見摸不著,我還考慮這個幹嘛?


    今日清晨的這場遭遇戰,就讓人領教了士氣的重要性。


    它能讓一個勇武之士失魂落魄,無法廝殺,隻想著死道友不死貧道,讓袍澤去送死,換取他逃命的機會。


    你隻要不把他逼到絕境,做困獸之鬥,他就會像魔怔了一樣,短期內走不出這種情緒。


    追著追著,匈奴騎兵又撂下了十餘具屍體,終於擺脫了追兵。


    第二天繼續跑。


    途經一塢堡時,堡中突然衝出了三十多個騎著馬、騾的武士。


    隊伍再次一哄而散,奔向遠方。


    但不是所有人都跑了,有二十來個人直接下馬投降,表示願意為塢堡帥效力。


    潰逃到這份上,有些人是真的徹底失去信心了,覺得繼續逃下去,早晚是個死,不如投降算了。


    這樣的行為並不是孤例。


    蒼茫的豫兗大地之上,數千匈奴潰騎散得到處都是。


    遺棄的馬匹、兵仗、傷兵、病員隨處可見。


    有人僥幸逃出生天,奔至高平,突然發現此地早已人去樓空。


    恰好,河對岸金鄉縣的郗鑒率三千人抵達高平,擊殺匈奴百餘,俘二百,餘皆潰散。


    有人半途收到消息,往彭城方向趕。


    結果在橫穿譙國時,之前不敢對他們動手的士族、豪強紛紛派人攔截,前後斬殺數百人,俘數百人,馬匹無算,各家將其瓜分一空,喜笑顏開。


    更有甚者,諸族甚至開始派人主動獵殺落單的匈奴潰兵,收攏遺棄在荒野中的馬匹、武器,充實自家塢堡、莊園的力量。


    最終成功趕到彭城的不過四五百騎罷了,經高平方向遁走的更少,泰山羊氏、胡毋氏、東平馬氏等士族,帶著一眾豪強,加入了搶奪潰兵、馬匹的大業。


    匈奴大軍齊整而來時,他們不敢動手,甚至會奉上錢糧。


    匈奴頹勢未露時,哪怕兵力分散,他們也不敢動手,但錢糧就不會給了。


    如今匈奴大軍撤走,潰兵四散,那就別怪他們了。


    老實說,士族可能還好一些,有些豪強是真沒什麽是非觀念,別說匈奴了,落單的晉軍士卒他們一樣殺。


    ……


    邵勳在靳準撤走後兩天抵達彭城近郊。


    城內還有趙固的守軍數千人。


    邵勳不知道他們為何還沒撤。


    匈奴全線潰退,你們留在這裏是等死麽?


    看著跟在身後的稀稀拉拉的騎兵,再看看馱馬背上的食水,他離開了彭城,沿途收攏掉隊的士兵,兼且捕殺一些匈奴殘兵,收攏馬匹。


    至沛縣時,他接到了縣令轉交給他的軍報。


    看完之後,哂笑一聲,暗道:好一場滿城之戰!


    不過,戰爭確實也要結束了。


    他沒有能力北伐,匈奴人短期內也無心氣南下,局麵——就先僵著唄。


    但晉匈之間的戰爭遠未結束,休整完畢後,還是會大打出手,直到分出一個勝負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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