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雪停了。


    一個騎驢的人沿著驛道走來。


    在他身後,還跟著十多輛大車、五十名騎士、百餘僮仆。


    驢蹄踏著泥漿和積水,不慌不忙地走著。


    驢背上的人戴著鬥笠,頭垂在胸前,隨著驢子的行走而顛簸著。


    他沒有加鞭,也懶得拉韁繩,任由驢子自己走,凸出一個肆意瀟灑。


    他的目光,隻在周圍荒涼的原野、泥濘的道路、無盡的雨雪上麵停留著。


    護衛、僮仆們都快凍出毛病了,他卻不以為意,甚至想要賦詩一首、撫琴來上一曲。


    “嘩啦!”驢蹄突然一滑,濺起大攤泥水,把他潔白的袍子都給弄髒了。


    此人歎了口氣,下令到前方的一處村落內歇息。


    護衛們搶先進去。


    果然,村落內還有僵臥的屍體,看其裝束,應該是匈奴人。


    身上沒有傷痕,不知道怎麽死的,大概是凍餓而死吧。


    屍體早就臭了,護衛忍著惡心,將屍體身上的皮裘揭下,仔細看了看,又聞了聞,打算找個機會清洗下,說不定還能用,至不濟也可以便宜點賣出去。


    其他人開始逐屋搜尋,後來又在一間尚算完好的宅院中找到了三具屍體,身上有很明顯的刀劍傷痕,武器、行李乃至馬匹都不見了。


    草草掩埋屍體,清洗一番後,護衛們將主人一家請了進來。


    騎驢男子找了個蒲團坐下。


    他坐下後,另一人坐到了他對麵。


    仆役們找不到幹燥的柴禾,於是拆門窗燒水做飯。


    “荀公真是果決。”對麵之人歎道。


    “洪喬,我曾有個當賢臣、匡扶天下的夢……”荀公悠悠說道。


    “夢醒了?”洪喬問道。


    說話之人姓殷名羨,字洪喬,潁川長平人,成語“付諸洪喬”的主角。


    坐在他對麵的則是荀畯,濟北郡侯,許昌幕府參軍。


    “若未醒,怎會與你一起之國?”荀畯搖頭苦笑。


    “看來公有難處。”殷羨說道:“我亦有難處啊。”


    “洪喬難在哪裏?”荀畯問道。


    “從侄女馬上就要以陪嫁媵妾的身份入陳公府了。”殷羨說道:“長平殷氏走到哪裏,現在都被看作陳公的人,非如此,安得與公一起去濟北?”


    荀畯哈哈大笑。


    濟北是他的封國,有五縣,在東平以北、泰山以西。


    以前他經常待在封地,這兩年幾乎不去了。原因也很簡單,不安全。


    這次匈奴入寇,封國上上下下幾乎被一掃而空。


    若非他當初因為荀顯之事匆忙趕迴潁川,就此住了下來,這次搞不好難以幸免,就像高平的陳粹一樣,男丁多死,妻女淪為匈奴奴隸,慘不可言。


    但現在他要之國了,因為陳公“建議”他去,將濟北國五縣給守好,別再讓人隨意進進出出,擄掠不休。


    事情是有點難的,也讓人憂懼不已,但他沒辦法,隻能赴任了。


    潁川荀氏有人在朝為官,有人在琅琊王身邊當幕僚,自然也有人投靠陳公,他就是其中之一。


    長平殷氏其實也差不多,隻不過他們更幹脆,一部分人南渡建鄴,一部分人投靠陳公。


    荀家、殷家都有陪嫁媵妾,一般無二。


    荀畯之國後,殷羨當濟北相——或者說內史。


    兩人還得同舟共濟,把濟北的爛攤子給整飭起來。


    “匈奴經此敗,一兩年內應該不會再來濟北了。”荀畯笑容一收,談起了正事:“而今該擔心的是曹嶷。濟北、濟南毗鄰,曹嶷遣兵擄掠的可能極大。”


    “不擔心石勒、石超麽?”殷羨問道。


    荀畯沉默了一會,道:“石勒應該隻想在河北發展。庾子美走後,他與陳公隔河對峙,井水不犯河水,如此而已。”


    汲郡太守庾琛確實有意南撤。


    直接原因是今年的禾稼全被匈奴破壞,如今郡中乏糧,很難堅持。


    另外,多年圍攻之下,他能直接控製的其實也就兩三個縣了,此番劉粲坐鎮河北,又攻拔兩縣,而今就隻剩個郡城。


    匈奴新敗後,正適合撤退——如果匈奴贏了或沒敗,反倒走不了了。


    聽聞陳公在給他謀梁國內史之職,南撤之事已八九不離十。


    “菏澤、高平兩戰後,我覺得劉漢的擴張被生生打斷了。”殷羨說道:“陳公與劉粲相爭,大打出手,死傷無算,爭到最後,其實就是互相劃分地盤。”


    荀畯微微點頭。


    今年之後,劉漢與陳公之間當有默契了,大河以北是你的,豫州、兗州是我的,不就是劃分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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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劃分地盤這種事,不是靠嘴皮子一說就能成的,總得先打一下,打出個雙方都能捏著鼻子承認的結果出來。


    匈奴南下受挫之後,估計會重點經營河北、關中了。


    尤其是關中降而複叛,需得遣兵鎮壓。


    “鎮”完後,還得“撫”。長期來看,關中勢必會牽製他們的一部分精力。


    並州其實就剩一個太原了。


    匈奴不是不想打,主要是擔心拓跋鮮卑的態度。再加上劉琨幾乎沒什麽威脅,就由得他苟延殘喘下去了。


    真正重要的可能是河北了。


    搞不好,匈奴不會再將河北交給石勒、石超,而是會派本部兵馬深入插手,將河北變成劉漢的直屬郡縣——這都是很難說的事情。


    有時候,一兩場規模算不得多麽驚天動地的戰爭,突然間就決定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戰略格局。


    而身處那個時代的人,當時卻不一定能意識到這場戰爭的深遠影響。


    但當時間過去幾十年後,人們猛然發現,這場戰爭居然有資格上史書,因為它的影響非常深遠。


    大伾山下破陸逐延、菏澤俘張越、東武陽斷糧道、高平敗靳準,一連串的戰鬥,共同構成了永嘉五年晉匈戰爭的主體。


    而今塵埃落定,格局愈發清晰。


    作為河南的士族,如果腦子還算清楚,這個時候該進一步加碼了。


    反正荀畯加碼了,讓去濟北就去濟北。


    他邀請殷羨一起去濟北,殷羨答應了,這也說明了一些問題。


    “明年正月陳公迎娶庾氏女,場麵一定很熱鬧吧?”仆役給二人端來了溫好的酒,殷羨先給荀畯倒了一碗,說道。


    “天下矚目之事也。”荀畯歎道:“庾家那小娘子,懵懵懂懂,也不知道能不能扛起大婦的地位。”


    庾文君到底出身潁川。


    荀畯、殷羨都是潁川士人,自然希望陳公與潁川士人更親密一些。


    庾文君是其中最重要的紐帶之一,卻不知她行不行。


    光相夫教子、侍奉翁婆是不夠的,不知道有沒有人教她。


    而說起這場婚禮本身,其實也是一項政治活動。


    執掌權柄者,就沒有純粹的私事。


    陳公明白這點,潁川士人明白這點,整個河南的士人也明白這點。


    迎娶庾文君之後,整個豫州會加速整合,兗州也會受到更深入的控製。


    洛陽朝廷的價值,對陳公而言逐漸降低了。


    朝堂上與他合作之人,價值同樣會降低。


    王夷甫他不著急嗎?


    “天子最近又有遷都之議,荀公覺得如何?”喝下一碗酒後,殷羨隻覺渾身的寒意都被驅散了,轉而問起了另一個問題。


    “天子能遷都去哪裏呢?”荀畯反問道。


    殷羨想了想,還真沒有。


    自從曹孟德玩了一次挾天子以令諸侯後,現在這一招已經不太好使了。


    國朝以來,基本誰碰誰死。


    邵勳願意天子去許昌嗎?不一定。


    因為他就沒法當真正的權臣,沒有這個基礎。


    琅琊王睿倒是可以當權臣,但他願意天子去建鄴嗎?多半也不願意。


    今上就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到了哪裏,就一定會弄出事情來,所以沒人歡迎他去自己的地盤。


    或許荊州的山簡、王澄願意,但那邊兵荒馬亂的,暫時不宜前去。


    再者,天子一旦離開了洛陽,權威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現在他還能下詔令天下方伯選派工匠、女樂、醫者入京值役,能安排太守、刺史、都督的職位,能讓諸州輸送租賦,可一旦離了洛陽,這些卻未必有了。


    就算有,可能也要大打折扣。


    天子被架在洛陽了,就這麽簡單。


    “衛將軍梁芬又去南陽平叛了,甫至便小勝一場,王如頹勢已顯……”


    “換你是關西流民,在王如、梁芬中間選一個,誰的名望更大?”


    “也是,王如死期不遠矣。”


    “喝酒。”


    荀、殷二人對坐閑飲,氣氛酣然,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及至黃昏時分,風雪又大了起來。


    就在這場風雪中,邵勳經濟陰,已經快到考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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