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話音一落,喬放之明顯微愣,思索片刻後,看顯金的目光多了三分審視,身形向後微靠,後背卻未完全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眼神微垂似是在深思。


    這個動作,有防備之意。


    有防備很正常。


    畢竟是清流讀書人,害怕顯金這個生意人打著青城山院的名頭做糟爛事。一兩本描紅,誰買不起?青城山院既供得起這群儒童,就不怕多出幾張描紅紙,就怕答應了陳記這個請求,反被陳記打蛇順棍上,以後想甩都甩不掉——嗯好像把顯金看穿了呢!


    顯金再喝一口武夷紅茶,口味微苦,隨後迴甘,口感醇厚清雅,這樣好的茶葉多半是從福建特意運來的。


    為啥說特意?


    因古時跨城的交易往來不容易,南直隸離福建可不近,涇縣隻是宣城轄下一個很小的縣城,單靠宣紙和這座青城山院揚名,其他並不靈光,基本不會有徽閩商賈互通,這樣好的茶葉,多半是希望之星口中喬家那位平定倭亂、盤踞福建的寧遠侯漕運專送。


    宗族姻親,在古時太重要了,如同一棵小樹拔地而起,經百年經營,主幹根深粗壯,分枝繁葉紛亂複雜,各自向四方延伸探視,慢慢織就綠雲蓋頂、傾覆庇蔭之勢。


    除非主幹蟲蛀中空,或被磅礴巨力外擊,這棵樹便可永永遠遠、長長久久屹立不倒,並從枯葉落黃中汲取養分,愈發茁壯。


    這大概就是瞿老夫人,想要的家族。


    那麽她,在這個家族中,將會逐漸扮演起何種角色?


    是反哺主幹的泥壤?還是借勢慢慢抽出新芽的旁枝?


    “老師”陳箋方輕聲喚道,打破了安靜的局麵。


    顯金發覺自己思緒飄遠了,垂眸再喝了口茶湯,決定主動出擊,拒絕被動等待,語態誠懇,直搗黃龍,“您在擔心,書院與陳記會就此牽扯不清,掛上關聯吧?”


    喬放之笑了笑,“商為民用,民取商需,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不是為了保護山院的聲譽?


    那是為何?


    顯金靜待喬放之後言。


    “老夫擔心,那群儒童,是否願意?”


    窗欞外響起“咚咚咚”三下鍾聲,隨之而來,學生們收拾布袋,推椅行路的腳步聲——上午下學了。


    喬放之眸光從窗欞外收迴,嘴角常掛的笑意被一一收斂,“我山院的儒童們,或因家貧、或因失祜,皆身世可憐,卻有宋濂之誌與匡衡之韌,假以時日,不敢說盡數皆中兩榜,卻也有可能翰林儲相、未來掌權。”


    喬放之語氣淡淡的,氣勢卻從話梢語末處泄露。


    陳箋方下意識看向顯金。


    還好,小姑娘沒被嚇到。


    一次登科、殿試被欽點探花郎、兩次入朝為官的山院之長,怎可能隻是一個樂嗬嗬、笑嘻嘻的.退休人士?


    他是為了保護那些小朋友的聲譽!


    顯金神色也肅然起來。


    喬放之繼而道,“這群儒童,如今尚在微時,若今後發達,陳記會不會挾恩以報?讀書入仕者,須珍重羽毛,送紙之恩,可大可小——他們是否願意為一冊描紅本,從此背上人情債?”


    “這些思量雖瑣碎,卻是當夫子,應當為他們想到的。”


    “賀掌櫃,你說,老夫是否多慮?”


    顯金大愣,這些.她確實沒想到。


    如今細想想,喬山長說得很有道理。


    讀書人的事,再小都大,一張紙、一塊墨、甚至一片餅,都是恩情。


    是恩情就不能不報,否則就是德行有虧,易遭人詬病——在現代,企業為貧困學生捐款,有些企業不過發幾千塊獎學金,便又是請媒體又是大肆宣揚,把學生窘迫又貧窮的處境張揚得人盡皆知,就為突出自己的一個“善”字。


    其實,這挺不尊重人的。


    顯金剛剛的提議,從根兒上,就是對這群貧窮學生不尊重。


    你用我的紙,你就得貼出來,你就得讓大家夥看見,你用了我的紙。


    唯一不同的是,顯金想突出的不是“善”,而是直接把那群貧困儒童當工具人刷,更為純粹的商業思維


    喬放之隱晦又委婉地提醒,叫顯金麵上發紅。


    顯金囁嚅嘴唇,欲開口,卻被窗外懶懶散散的聲音打斷。


    “挑兩個寫字不錯的童生,描紅抵工吧。”


    顯金轉過頭。


    喬大解元斜背布袋,眯著眼,嘴裏叼了個饅頭,一看就是還沒睡醒的樣子。


    額,人家都下學了。


    這位喬大公子哥兒,才剛睡醒。


    偏偏,他是解元.


    上天實在不公。


    顯金抿抿唇,腦子裏過了一遍喬徽的話,他說什麽?抵工?


    如果儒童付出勞動,再得到收獲,陳記便不存在挾恩圖報的可能了啊!陳記不算施舍或是贈送,這些紙可都是靠儒生們自己掙迴來的!


    顯金腦子轉得飛快,急速開口,“是!可以這樣幹!如果儒童們願意,可以為陳記書寫小四書作為報酬,並同意陳記將他們所寫的開蒙四書,作為描紅模板,印刷在描紅本的每行第一格!”


    從田字格,徹底變成描紅本!


    不對!


    空白田字格也可以賣啊,他們還多加了一個售賣品類!


    顯金躍躍欲試,連聲道,“作為補償,陳記許諾包圓青城山院家貧儒生們一路高中的紙張,力貨兩訖,絕不存在一絲挾恩圖報的可能。”


    這個小姑娘.真是腦子轉得飛快


    喬放之目瞪口呆。


    顯金急切發問,“如此,您看成嗎?”


    喬放之迴過神來,笑言,“這個交換,好似掌櫃的吃虧啊。”


    商賈嘛,不占便宜就是虧。


    這可比一開始的提議,弱勢多了。


    顯金笑著搖搖頭,“不虧不虧——隻要您準許我們在本子上,加印一句話,我們就完全不吃虧。”


    “一句話?”喬放之重複。


    顯金笑眯眯地點點頭,確認,“一句話。”


    喬放之見這小姑娘迅速找迴場子,一副胸有成竹、老神在在的樣子,便不由自主地看向喬徽。


    喬徽迴敬老爹一個大大的嗬欠。


    嗬欠裏含義豐富——“一早同您說了,陳記這位新掌櫃腦子靈得很,滿頭都是賺錢。你說她奸吧,人也受教聽勸,不想占別人便宜;你說她不奸吧,她偏偏什麽好處又都得盡了。”


    喬放之覺得自己瘋了。


    竟然從兒子一個平平無奇的嗬欠裏,解讀出這麽多字。


    此事敲定後,顯金放鬆許多,與喬放之你來我往又探討了一番,多是圍繞“商道”“民道”來談,喬放之是理論學說派,書本經驗豐富,引經據典從範蠡到沈萬三,從漕運鹽道到酒釀賦稅,侃侃而談,一聽便知他對商道絕無輕視之意,相反,還頗有幾分看重與看好。


    在如此時代,非常難得。


    身為正經八股出仕的讀書人,不辱商已是大善。


    顯金商科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如今又有幾手實踐經驗,屬於理論學說派加實戰體驗派雙重buff,言語間又時時捧著喬放之,二人一唱一和,聊得十分投契。


    一個問,“商賈賺錢,究竟為何?”


    自然不能答賺錢,是為了白玉為堂金作馬。


    對於這種哲學問題,顯金決定以空對空。


    “往大來說,為蒼生大眾。”


    喬放之笑,“那你往。”


    這個問題,其實換種問法,就是“為什麽要發展商業”。


    在重農抑商的時代,這個問題十分超前。


    顯金也笑,“為給夥計發月例,為給官衙交房租,為給朝廷交賦稅為有錢購買其他行業、其他商號的貨物,為不斷投入成本、將自家貨品做得更好”


    吸納勞動力,創造勞動崗位;促進國庫收入、提高當地gdp;助推產業發展,豐富產品種類


    顯金的迴答就是上述內容的口水翻譯版。


    喬放之眯著眼聽,隔了一會兒方點點頭。


    不知不覺便過了吃晌午的時間,喬放之意猶未盡地放顯金去吃飯,“.喬徽,你和二郎帶賀掌櫃去用飯老夫,老夫還要再想想。”


    陳箋方怔愣。


    一出門,陳箋方與喬徽溫聲耳語,“.飯堂多是讀書人,賀掌櫃是女流,唯恐不便?”


    喬徽笑道,“無妨!女流就不吃飯了?今日賀掌櫃來談生意,隻是客人罷了,二郎——你未免保護太過!”


    喬徽語帶促狹。


    陳箋方“轟”地一聲熱氣上頭,急忙轉頭看顯金,卻見小姑娘正埋著頭,步子跨得極大地快速向東去,見他們沒跟上,便轉頭大聲招唿——


    “愣著幹嘛!”


    “迴去也沒飯了!”


    “事兒還多咧!早吃完早幹活!”


    陳箋方彎起唇角,上頭的熱氣盡數褪去。


    保護?


    保護什麽?


    這姑娘眼裏除了活兒和賺銀子,壓根就沒別的事兒啊。


    十日後,陳記出品的描紅字帖正式上市。


    青城山院,小童杜君寧怯生生地拿出才到手的描紅字帖,一翻開,便見自己的字兒被印在了每一行田字格的正中間,不覺赧然卻自豪。


    再閉著眼,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觸摸紙張,感知到宣紙棉連柔韌的觸感,不由激動得紅了眼眶。


    一傳十,十傳百,陳記新出的描紅本終於傳到了喬放之的手上。


    他打開一看,扉頁印著一句話。


    “誠意出品——青城山院的選擇”


    青城山院的選擇,這七個字被放大,放大,再放大。


    喬放之,腦門落下一滴汗。


    這位賀掌櫃,還真是不遺餘力地,要把陳記和青城山院死死捆綁起來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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