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這是兩人密談,偏偏就被記入了史料,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這份談話記錄看上去似乎也沒啥,錢龍錫問袁崇煥的打算,袁崇煥說準備收拾毛文龍,僅此而已。


    但殺死袁崇煥的,就是這份談話記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禦史高捷上疏,彈劾錢龍錫與袁崇煥互相勾結,一番爭論之後,錢龍錫被迫辭職。


    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說過,明朝有兩大禍患,第一是太監,其次是言官。


    我認為,這句話是錯的,言官應該排在太監的前麵,如太監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2.0版本——文化流氓。


    鑒於明代政治風氣實在太過開明,且為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麽管這幫人,結果脾氣越慣越大,有事說事,沒事說人,逮誰罵誰,見誰踩誰(包括皇帝),到了崇禎時,基本已經形成了有組織、有係統的流氓集團,許多事情就壞在他們的手裏。


    在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得非常積極。此後連續半年,關於袁崇煥同誌叛變、投敵乃至於生活作風等多方麵問題的黑材料源源不斷,一個比一個狠(許多後人認定所謂袁崇煥投敵賣國的鐵證,即源自於此)。


    就這麽罵了半年,終於出來個更狠的。


    崇禎三年(1630)八月,山東道禦史史上疏,彈劾錢龍錫收受袁崇煥賄賂幾萬兩,連錢放在哪裏,都說得一清二楚。


    太陰險了。


    在明代,收點兒黑錢,撈點兒外快,基本屬於內部問題,不算啥事,但這封奏疏卻截然不同。


    因為他說,送錢的人是袁崇煥。


    這錢就算是閻王送的,都沒問題,唯獨不能是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邊帥,而錢龍錫是內閣大臣,按照明朝規定,如果邊帥勾結近臣,必死無疑(有謀反嫌疑)。


    十天後,崇禎開會,決定,處死袁崇煥。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煥入獄,一群人圍著罵了八個月,終於,罵死了。


    事情就是這樣嗎?


    不是。


    在那群看似漫無目的,毫無組織的言官背後,是一雙黑手,更正一下,是兩雙。


    這兩雙手的主人,一個叫溫體仁,一個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誌前麵已經介紹過了,這裏講一下溫體仁同誌的簡曆:男,浙江湖州人,字長卿,萬曆二十六年進士。


    這兩人後麵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對這二位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順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傳》,周延儒同誌就在嚴嵩的後麵,接下來就是溫體仁。


    應該說,袁崇煥從“聽勘”,變成了“聽斬”,基本上就是這二位的功勞。但這件事情,最有諷刺意味的,也就在這裏。


    因為溫體仁和周延儒,其實跟袁崇煥沒仇,且壓根兒就沒想幹掉袁崇煥。


    他們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錢龍錫。


    有點兒糊塗了吧,慢慢來。


    一直以來,溫體仁和周延儒都想解決錢龍錫,可是錢龍錫為人謹慎,勢力很大,要鏟除他非常困難。十分湊巧,他跟袁崇煥的關係很好,這次恰好袁崇煥又出了事,所以隻要把袁崇煥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錢龍錫拉下水,就能達到目的。


    袁崇煥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錢龍錫,錢龍錫之所以出事,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袁崇煥。


    幕後操縱,言官上疏,罵聲一片,隻是為了一個政治目的。


    接下來要解開的謎題是,他們為什麽要除掉錢龍錫。


    有所謂專家認為,這是一個複仇的問題,是由於黨爭引起的,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閹黨,因為被整,所以借此事打擊東林黨,報仇雪恨。


    我認為,這是一個曆史基本功問題,是由於史料讀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溫體仁絕不是閹黨,雖然他們並非什麽好鳥,但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他們二位擔保的,事實上,閹黨要有他們這樣的人才,估計也倒不了。


    崇禎元年(1628),就在崇禎大張旗鼓猛捶閹黨的時候,溫體仁被光榮提任禮部尚書,周延儒榮升禮部侍郎,堂堂閹黨,如此頂風作案,公然與嚴懲閹黨的皇帝勾結獲得提升,令人發指。


    在攻擊袁崇煥的人中,確實有閹黨,但這件事情的幕後策劃者,卻絕非同類,當一切的偽裝去除後,真正的動機始終隻有倆字——權力。


    內閣的權力很大,位置卻太少,要把自己擠上去,隻有把別人擠下來。事實上,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由於袁崇煥的事太大,錢龍錫當即提出辭職,而跟錢龍錫關係很好的大學士成基命幾個月後也下課,周延儒和溫體仁先後入閣,頂替了他們,成為了大學士。


    而袁崇煥,隻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禎在平台召開會議——第四次會議。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煥,袁崇煥很高興。第二次,他脫衣服給袁崇煥,袁崇煥很感動。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煥,袁崇煥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殺掉袁崇煥,袁崇煥不在。


    袁崇煥雖沒辦法與會(坐牢中),卻毫不妨礙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各單位有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錦衣衛等,連翰林院都來湊了人數。


    人到齊了,崇禎開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列舉袁崇煥的罪狀,主要包括給錢給人給官,啥都沒幹,且殺掉毛文龍,放縱敵人長驅而入,消極出戰等。


    講完了,問: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沒人吱聲。


    弄這麽多人來,說這麽多,還問什麽意見,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於是,崇禎說出了他的裁決:


    依律,淩遲。


    現場鴉雀無聲。


    袁崇煥的命運就這樣確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兇手。


    溫體仁、周延儒未必想幹掉袁崇煥,崇禎未必不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袁崇煥未必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曆史有時候就是這麽滑稽。


    袁崇煥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許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許多或明或暗的規則,必須適應,必須放棄原則,背離良知,和光同塵,否則,無論你有多麽偉大的抱負、多麽光輝的理想,都終將被湮滅。


    袁崇煥是不知道和光同塵的,由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負、有個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彰顯自己的個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煥走出牢房,前往刑場,沿途民眾圍觀,罵聲不絕。


    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個他曾為之奉獻一切的國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護衛,卻謾罵指責他的平民。


    傾盡心力,嘔心瀝血,隻換來了這個結果。


    我經常在想,那時候的袁崇煥,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應該很絕望、很失落,因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負才能被了解,或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終也許隻是遺臭萬年的罵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遺言: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這是一個被誤解、被冤枉、且即將被千刀萬剮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的詩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沒有絕望、沒有失落、沒有委屈,在他的心中,隻有兩個字——堅持。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袁崇煥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在我看來,他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無法做到的事——堅持。


    蠻荒之地的苦讀書生,福建的縣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堅守孤城的寧遠道,威震天下的薊遼督師,逮捕入獄的將領,背負冤屈死去的囚犯。


    無論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終堅持。


    或許不能改變什麽,或許並不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或許所作所為並無意義,但他依然堅定地、毫無退縮地堅持下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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