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八六()


    茶香嫋嫋,白霧氤氳。雅間的小窗緊閉,隔絕了外麵鼎沸的人聲,茶樓清幽安靜,無人打擾,是一個談話的好去處。


    溫宜青卻有些不自在。


    她捧起茶盞,淺淺潤濕嘴唇,又很快放下,熱意透過白瓷傳到她的掌心裏,略有些燙手的溫度。她無心分辨茶葉的品種與香味,卻能察覺到對麵人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目光灼灼如夏炎,叫她不敢抬頭直視。


    麵前人身份尊貴,是這世上最尊榮顯赫之人,她本就不該與之平起平坐。更甚是,她本連認得此人的機會也不該有。


    溫宜青又抿了一口茶水。


    “你……您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溫宜青輕聲道:“鋪子裏事多,民婦離不了太久。”


    邊諶不置可否。


    他抬眼看向麵前人,注意到溫宜青有意避開自己的目光,心中歎息一聲,抬手為她續上茶水。


    她便連杯盞也放下,雙手拘謹地收起,目光所及落得更低。


    恨不得撇得幹幹淨淨,一分一毫也不相關。


    邊諶垂下眼,不再緊逼,道:“昨日青鬆學堂發生的事情,我已經處理好了。”


    “……多謝。”


    “昨日太子迴宮,與我說了學堂裏發生的事情。是祁家動的手。”他道:“先前我派人查過,你是祁家遺落在外的血脈,也是因此進京。但你如今帶著孩子一人獨住,他們卻屢次三番下手。”


    那些世家陰私,稍稍一想就能想出前因後果,無非就是捧高踩低那一套,忠勇伯府雖是功勳後代,可這些年來在朝堂毫無建樹,隻知結交逢迎,一個商戶出身已經嫁人的女兒,與一個做侯夫人的女兒相比,自然是後者更得心意。


    此事本與他無關,他也不必插手臣子家事,可祁家的那個親女兒是溫宜青,他又無法坐之不理。


    “你讓我別管,可祁家人幾次下手,害得都是善善。”說到此處,麵前人頭低得更低。邊諶頓了頓,迴想自己是否語氣太過嚴厲嚇到了她,他並未有責怪之意,又不知該從何解釋,隻能懊惱地放輕語調,“善善是我的女兒,她雖未長在我的身邊,但我亦疼她愛她,祁家那些人本欺負不到她的頭上。”


    “我知道。”溫宜青垂首低聲應道:“善善因是受我連累,若非是我,忠勇伯府也不會視她為眼中釘,她本不該受這些委屈的。”


    邊諶微微皺起眉:“我不是在怪你。”


    “……”


    溫宜青唇角緊抿。


    但她又沒法不怪自己。


    當娘親的,有誰舍得讓自己的女兒受苦,她的善善還那麽小,從小就沒吃過苦頭,也沒受過委屈,她還當自己這個娘親做得還算過得去,卻還是讓小女兒受了她的連累。若她當初沒有進京,若她本沒有什麽真真假假的出身,也不會有如今這些事。


    甚至,她連為善善出頭都做不了。


    她的女兒本該是名正言順的小公主,祁家那些人再囂張,也萬萬不敢欺負到皇家頭上。她的善善那麽想要爹爹,全因她的私心,讓她有爹也不能認。


    善善若是能跟著她親爹,自然是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但她又如何舍得與自己的孩子分離。她十月懷胎,費盡辛苦生下來的女兒,爹娘也去世後,善善便是她唯一的親人,她親手養大的,那麽天真那麽聽話的小姑娘,是她放在心尖尖上拿命來疼的女兒。


    便隻能騙她蒙她,用小宮女做借口哄她,借一己之私強行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到如今又連累她,令她被誣陷,被欺負,莫說是皇帝,連她自己都要怪自己。


    溫宜青輕輕吸了一口氣,眼睫濡濕,用了好大的努力,才沒讓眼淚落下。


    邊諶輕輕歎息一聲。


    他拿過一個空杯子,斟滿一杯熱茶推過去,見溫宜青不接,便強硬遞到她的手中。明明是盛夏,她的指尖卻冰涼,斟滿熱茶的杯盞像是冷冬的炭火。


    邊諶眸光微動,胸口發堵。


    他的阿青雖已為人母,可到底年紀尚輕,才二十餘歲,許多人在這時還活得稀裏糊塗,她卻要撐起門楣,養家糊口。既無長輩幫扶,也無夫君倚靠,甚至還要遭受親生父母的刁難。


    他本該伴在阿青身邊,將她護在身後周全,是她最親密無間的愛人。她卻不信他。


    “你不必怕,我並非是想要將善善從你身邊搶走。”他解釋道:“隻是善善是我的女兒,我已虧欠她數年,隻想盡生父之責,能庇護她一二,讓她免受欺負。”


    “……”


    “她仍是你的女兒,不會有人將她從你身邊奪走,你若不想,我便也不讓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世。”邊諶抿緊唇,“我保證。”


    “……”


    他捏了捏眉心,疲憊地道:“你即便是不信我,我也不至於在此事弄虛作假。”


    溫宜青一動不動。


    晌久,她端起杯盞,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喝下了一大口。熱茶入肚,連蒼白的臉色也變得紅潤許多。


    她輕輕地應道:“好。”


    “你若是想,來見見善善也無妨,她、她也一直想見你。”溫宜青垂下眼,杯盞裏氤氳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視野,她低聲說:“但你不要說她的身世,她嘴巴不牢靠,守不了秘密的。就像先前在金雲寺,你們見過的……可以嗎?”


    邊諶欣然頷首。


    “那你呢?”


    “我?”


    “你是祁家的血脈,你若是想要認迴去,我也可以幫你。”


    “不用了。”溫宜青冷淡地說:“我有我自己的爹娘,不想與他們有任何瓜葛。隻要他們不欺負善善,他們認誰做女兒都好。”


    “那……”


    “不用了。”聽出他的未盡之言,溫宜青飛快地打斷他:“你隻要幫善善就好,不必管我。”


    既是已下定決心當做從前什麽也未發生,不再有任何糾纏,就不用再提什麽虧欠補償。反正他們二人一個是九五之尊,一個是平民商戶,本就兩不相幹。


    “……”


    二人相顧無言。


    溫宜青很快變得坐立難安,她不敢直視對麵人,便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軒窗外,天光仍大亮,時候尚早,她卻連手中的熱茶都開始覺得難以入口。


    “民婦還有要事在身。”她匆匆告辭:“恕民婦先行告退。”


    該說的話已說完,皇帝並未阻攔。


    她心下鬆了一口氣,起身站了起來,想了想,又行了個禮,才往外走。


    就在她要走出去時,身後人忽然開口:“阿青。”


    溫宜青動作微頓,手扶在雅間的門上,將要推開。


    “我已將鄭貴妃送出宮。”他道:“後宮無主,你若是想,隨時都可點頭。”


    她愕然迴過頭。


    邊諶想要從她的神色中分辨她的反應,隻是還不等他看清,她又匆匆把頭轉了過去,而後推開雅間的門,一句話也沒有說,飛快地走了出去。


    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踩過木製的階梯,噔噔蹬蹬,像隻捕獵時遇到的受驚的野兔,倉惶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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