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了伏陀,眾人各自散去。


    大野昞向侯勝北保證,咱們隴右漢子最重承諾,等那羅延迴來,就安排一次宴飲,屆時來館驛邀約。


    侯勝北表示先行謝過。


    待告別了眾人之後,既然來到了城西,建章宮舊地不可不遊。


    大漢建章宮周迴二十餘裏,相當於一座城池,有千門萬戶之稱。


    其東則鳳闕,高二十餘丈。


    其西則商中,數十裏虎圈。


    其南有玉堂璧門大鳥之屬,立神明台、井幹樓,高五十丈。


    其北治大池,因其極廣,名曰太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州三山,以象滄海神山。


    有玉堂宮,內殿十二門,階陛皆玉為之。


    有駘蕩宮,言其景物舒緩蕩漾。


    有枍詣宮,言其美木繁榮茂盛。


    有馺娑宮,言其極大,馺娑者,馬行疾馳之貌。


    有天梁宮,言其極高,天梁者,梁柱已達天際。


    有奇華宮,內陳四海、夷狄器服珍寶,火浣布、切玉刀。


    其餘鼓簧宮、奇寶宮、疏圃殿、鳴變殿、銅柱殿、函德殿等,並飼巨象、天雀、獅子、宮馬於其中。


    台室環列十二金色仙人,舒掌托奉銅盤玉杯,承接雲表甘露。


    可惜曾經美輪美奐的亭台樓閣,鼇闕宮苑,盡數毀於新莽戰火,如今連殘垣斷壁都未曾剩下。後人隻能憑吊故址,遙想當年的盛況美景。


    臘月寒風瑟瑟,更添悲涼之情。


    而曾經的建章宮騎,羽林衛的前身,對大漢忠心耿耿的孤兒們,也已散去不見蹤影。


    侯勝北冷笑一聲,自己可不曾經就是一名羽林郎麽?


    要是現在有人問對至尊的忠誠還剩餘幾分的話,迴答就是這聲冷笑了吧。


    說起來這長安城也是多災多難,董卓燒毀洛陽,遷都不過五年又遭兵災,成為了廢墟。


    晉湣帝司馬鄴、前趙劉曜、前秦苻健、後秦姚萇定都於此,百年間好不容易開創了形製。


    劉裕北伐,曇花一現。


    赫連勃勃趁虛而入,把長安作為了南都。


    之後關中無主,直到孝武帝元修西遷,宇文泰奉其建立西魏,長安城才重新有了王氣。


    不知什麽時候,此地又會遭遇下一次的兵災呢。(^_^)


    ……


    北周天子既然迴到了長安,使節趕在年前得到了召見。


    侯勝北隻是一介隨員,沒有資格入宮覲見。


    聽袁泌迴來說,北周天子很年輕,比他還要小兩歲,坐在禦座上姿勢很端正,談吐穩重有威嚴。


    袁泌遞上了國書,無他,主要是表達問候與通好之意。


    獻上了禮品,這次是黃柑、甘蔗之類的水果,聽說前朝還有送孔雀和大象的先例。


    北周天子表示感謝,重申了兩國的友好關係,迴贈了鹽和氈。


    侯勝北不甚理解,本朝靠海,完全是不缺鹽的,北周迴贈這個物事作甚。


    聽了袁泌解釋才知道,此乃展示國力的一種委婉方式。


    以前北魏迴贈劉宋,就是各種類型的鹽,如白鹽、黑鹽、赤鹽、胡鹽等,以顯示掌握了多個產鹽的所在。


    拓跋佛狸可真是既會做文章,又善於玩花樣。


    北周無疑也學到了這個方法,看來不能以沒有文化的胡人視之。


    嗯,這次是蜀地的井鹽。


    北周是想告訴我們,蜀地已在他們的牢牢掌握之中呢。(^_^)


    侯勝北繼續問道:”那氈又是代表甚麽意思呢?”


    袁泌沒好氣地迴答道:”氈就是氈了,大概是怕我們不適應北方的寒冷天氣。喏,拿去蓋吧。”


    ……


    長安的冬天確實寒冷,雪花飄起,寒風刺骨。


    此時當食一碗熱騰騰的羊羹暖身暖胃。


    侯勝北來到集市,東逛逛西走走,看了幾家店肆的商品,有賣蔬果的、有賣布匹的、有賣器物的、還有一家賣胭脂水粉的,不過隻看,什麽都沒買。


    最後來到集市中的一家食鋪,這家店以細供沒忽羊羹聞名,食客眾多。(注1)


    這個名字拗口的細供沒忽羊羹是把羊肉切得細碎、加入蔥韭等佐料燉製而成,乳白色的湯羹香氣撲鼻。


    店家端上一盤小麥胡餅,侯勝北取了一張餅,撕成小塊,泡入湯中。


    待湯汁浸潤胡餅,撈起食用,麥香糅合鮮香,入口酥軟即化。


    一口肉、一口湯下去,渾身立刻暖了起來。


    難怪這家店大受長安城的老饕們歡迎,門庭若市。


    他吃得意猶未盡,又點上一盤白切羊肉,叫上一壺酒喝了起來。


    吃飽喝足,走出食鋪。


    由於羊肉腥膻,餐後需飲茶一解。


    侯勝北來到了附近的一座茶寮。(注2)


    名為“江南居”。


    ……


    茶寮是由茶攤發展而來,集飲茶、歇腳、住宿為一體的設施。


    北朝本來鄙視飲茶,稱為酪奴。不過隨著與漢人的文化融合,幾十年上百年下來,飲茶的風俗慢慢也普及起來。


    像長安這樣天下有數的大城,茶寮更是不愁沒有生意。


    有的是周邊居民,好友相聚,泡上一壺茶閑聊消磨時光。


    有的是南朝人士,願意花幾個錢,飲上一壺茶解解鄉愁。


    有的則是西域胡人,主食吃了香噴噴的烤羊肉,口幹買一杯茶飲下,覺得竟似比蒲桃酒更能解去腥膻油膩,於是也逐漸愛上了飲茶。


    加上來打尖住宿的行腳商人,江南居這樣的茶寮,久而久之就成了客流密集,人員複雜的場所。


    所以侯勝北走進店裏的時候,一點都不起眼。


    進店之前,他先看了看門口的懸幟,見是和往日一般斜插著,便邁步走了進去。


    經營茶寮的主人是位三十左右的漢人女子,姓潘,不是什麽天姿國色的美人,長得清秀而已。


    她引侯勝北到了一張空桌,輕叩兩下桌麵,笑問:“侯公子今日想飲什麽茶?”


    侯勝北道:”吃多了羊肉,泡一壺慢火粗茶解膩即可。“


    待茶端上來,他慢慢喝完,徑自迴了館驛。


    看似很正常的一天。


    ……


    就在侯勝北點了茶之後,潘氏叫來使喚僮仆:“今日想吃些冬葵,去買一些來。你知道平素我愛吃哪一家的菜,叮囑店主人,務必好好揀選今日才進貨的嫩菜。”


    下人按吩咐,前去經常購買蔬果的店鋪,買了新鮮蔬菜迴來。


    晚間關店之後,潘氏煮了買來的冬葵吃了。


    看似很正常的一天。


    ……


    而那家蔬果店鋪的主人,當江南居的下人來買冬葵之後,使人看著門麵招唿客人,自己繞到店後堆放貨物,通常人所不至之處。


    在靠近市牆的某個角落,在一堆蔬菜貨品中仔細尋找,撿到了一個紙團。


    “護納憲言,起用獨孤,善待勳功。”


    店鋪主人不知道是誰丟的,什麽時候丟的這個紙團。


    侯勝北也不認識那家蔬果店鋪的主人,不知道誰會來此,撿起這個紙團。


    不緊急的情報,丟在蔬果鋪的貨堆,再去江南居點一壺慢火粗茶,毛喜是這麽囑咐的。


    薩保就是太師、大塚宰、晉公宇文護的佛名,稍一打聽就知曉了。


    憲是指齊國公宇文憲,毛喜看了一定明白。


    嗯,用詞需簡潔。


    至於那個進言齊國公宇文憲起用獨孤善的年輕人,是叫做阿敏?


    此人並不重要。(^_^)


    長安城的雪花很快掩蓋了發生過的一切。


    ……


    陳天嘉五年、周保定四年、齊河清三年,正月初一。


    並州同樣是大雪紛飛,而且下了數旬的雪,所積深厚,馬不能行。


    達奚武的三萬兵馬久等不至。


    普六茹忠率領下的北周軍棄馬,以步卒為前鋒,從西山衝下,離晉陽城隻有二裏多路。


    北齊諸將都想迎擊,段韶卻力排眾議。


    步卒力勢自當有限,今積雪既厚,逆戰非便,不如陣以待之。


    彼勞我逸,破之必矣。


    ……


    風寒慘烈,齊主登北城,齊軍悉其精銳,鼓噪而出列陣,盔甲鮮明,軍容甚整。


    突厥震駭,引兵上西山不肯戰,責怪普六茹忠道:“爾言齊亂,故來伐之。今齊人眼中亦有鐵,何可當耶!”


    見突厥欺軟怕硬的本性暴露,退縮不前,眾皆失色。


    普六茹忠激勵其子並諸將道:“事勢在天,無以眾寡為意。”


    率親隨七百人步戰,迎敵數萬北齊軍。


    死者十之四五,大敗而還。


    一戰失利,隻得班師撤退。


    突厥軍見普六茹忠敗退,也迅速北還,沿途縱兵大掠。


    自晉陽至平城七百餘裏,人畜無孑遺。


    突厥還至陘嶺,凍滑乃輔氈以度,胡馬寒瘦,膝已下皆無毛。


    比至長城,馬死且盡,截槊杖以歸。


    段韶率騎兵追擊,不敢過分逼近,隻是尾隨突厥軍後,直至出塞才返迴。


    由於沒能奪迴被掠的人口,被斛律光嘲笑道:“段婆善作送女客。”


    ……


    此時達奚武方至平陽,不知道普六茹忠已然敗退。


    斛律光與之書信,打了個比方:“鴻鵠已翔於寥廓,羅者猶視於沮澤。”


    達奚武得書,心知已經失去時機,亦撤兵迴師。


    斛律光追擊,直入周境,獲二千餘口而還。


    周帝宇文邕遣使,迎勞普六茹忠於夏州。


    及至京師,厚加宴賜。


    侯勝北就是在這時候,第一次見到了那羅延。(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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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旋個屁!”


    那羅延把酒樽往案桌上一砸,酒灑了一片,蹬開桌子站了起來。


    大野昞以接風慰勞,洗去征塵的名義邀他前來相聚,席間說起這次戰事的話題,卻觸到了那羅延的痛處。


    侯勝北眯起眼睛,打量著這位左右十二開府大將軍之一,隨國公普六茹忠的長子。


    隻見他體貌多奇,身長七尺八寸,卻是身長腿短。額上有五根肉柱入頂門,下頜如龍頷突出。美須髯,口如四字,聲若釧鼓。


    “太師說這是個勝仗,不過是為了他自己顏麵好看。我家的七百精銳部曲死了一多半!”


    那羅延吼道:“我的兩個親衛也戰死了,他們跟了我快十年!”


    “開府權襲慶被北齊軍圍了百餘重,力戰矢盡,便以短兵接戰。最後刀矛皆折,力竭脫胄擲地,大罵賊何不來斫頭。齊人一擁而上亂刀亂槍齊下,我眼睜睜看著他戰死的!”


    “就是因為達奚武這廝遲遲不至之故。此人自詡天下健兒,我呸!之前迎司馬消難,就膽怯不敢進,這次又是如此!”


    那羅延踢著桌案,繼續發泄情緒:“突厥這幫狗雜種,搶錢搶丁壯女子如狼似虎,看到北齊軍陣形堅固,嚇得就不敢戰了!十萬騎兵,他們可是有十萬騎兵,居然都會害怕!”


    “《漢書》有雲,匈奴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禮義。突厥也是一樣。”


    “咦?”


    那羅延詫異,這才注意到作陪的侯勝北:“大野昞,是你請的客人?”


    “不止是我的客人,還是伏陀的朋友,特意讓我介紹給你認識的。”


    侯勝北不慌不忙,站起身來拱手通報姓名。


    “哦,你就是伽羅說的那個南人啊。聽說伏陀和你一見如故,強練還預言什麽青龍白虎不該相見,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說的究竟是誰。”(^_^)


    那羅延毫不客氣地問道:“你剛才說得倒是有些道理,南朝人士,也知軍陣之事嗎?”


    他在長安見多了江陵文人,聽多了其父攻克安陸、奇襲擒獲柳仲禮;半日陷落汝南、斬殺蕭綸的戰績,早就形成了南人軟弱不能戰的印象。


    侯勝北經過毛喜指點,加上和伏陀、大野昞打交道下來,了解這幫關隴權貴子弟的性格大多直爽不羈,想到什麽就問什麽,倒未必有什麽惡意。


    和他們打交道,不能用和文人禮讓客氣的那一套,否則平白就被看輕了。


    侯勝北微笑道:“我朝的軍事如何,普六茹兄不妨去問問貴國的賀若敦。”


    “賀若敦?他兒子賀若弼和我關係倒是不錯,他怎麽了?”


    “三年前賀若敦率軍在湘洲與我朝相爭,請問結果如何?不才區區當時也是軍中一將,倒是略知一二。”


    那羅延被頂了迴來,不怒反喜:“原來你也是帶過兵的行伍中人,怪不得說話有骨氣,和那幫子文人完全不同。賀若敦那場仗,一萬人迴來隻剩三千多,原來是被你打敗的。”


    “不敢當。”


    侯勝北心中又是驕傲又有些酸楚:“彼時我朝率軍的,先是太尉侯瑱。他因病故去之後,由我父侯安都繼任主帥。”


    “原來如此。我們北周勝就是勝,敗就是敗。隻要輸得不憋屈,敗給好漢並不寒磣。”


    那羅延舉杯道:“敬你父一杯,能打敗賀若敦,想必是位良將。”


    侯勝北舉杯一飲而盡,慘然一笑:“可惜先父卻被皇帝以驕橫跋扈之罪賜死了。”


    那羅延和大野昞都吃了一驚,他們都是武人,心中大生同情:“當兵打仗是刀頭上舔血的買賣,哪能像朝堂之上雍容禮讓。跋扈一點又怎麽了,哪個統兵的將帥沒有點霸氣?”


    兩人心想,怪不得伏陀和此人一見如故,原來還有同病相憐的這層緣故。


    卻不知侯勝北這套說辭,則是三分真實七分演技了。


    現在他幾乎可以確定陳頊、毛喜為什麽選他,那條沒有說出口的原因。


    從北周的角度看來,一個父親被賜死的人,心中難免對朝廷懷有怨氣,自然不會願意為朝廷賣命出力。


    進一步言之,甚至是北周可以拉攏的對象。


    這利用人心弱點、思維盲區的陷阱,正是毛喜善用的手法。


    侯勝北的經曆背景,天然成為了一層保護色。


    可惜,阿父教導我凡事但依本心,你們雖然是真心與我交往,隻能對不住了。


    我如今是周旋於北朝權貴之後、江陵名流雅士之間的那條臥虎!


    侯勝北默默想道。


    就聽那羅延問道:“既為軍中漢子,可能騎馬射箭?”


    “騎射乃是武人本份,怎能不會。”


    “好!如今春意盎然,來日去城外跑馬,踏青射獵去!”


    侯勝北十分自然地迴答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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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對照》


    夏州:今靖邊縣北白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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