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大雨席卷著整個長安城。


    大明宮連綿沉寂的殿宇琉璃,迎著天上傾下的百斛明珠,在風雨搖曳中朦朧成一片珠海。


    坤寧殿,燭火飄搖,一聲震天響的驚雷,倪酥夢裏也是大雨滂沱,恍惚間她無法分清哪個是真實世界。


    她又夢到了和裴鬱的初見。


    八歲那年,她隨母親進宮覲見姨母,不慎遇大雨,遂留下。


    綿長的宮道,少女坐在華貴繁瑣的轎輦裏,一陣風吹過,掀開簾子,句句肮髒的罵聲傳入。


    “狗娘養的!”


    “左右不過娼妓之子,給老子拽什麽!今日便打死你!”


    ……


    一群小宦官辱罵,毆打著牆角的人。


    倪酥下意識看過去,和一道眸光相遇,執拗、陰鬱、隱忍,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少年身上廉價的粗麻布衣早就被泥漬血跡沾染的不成樣子,蓬頭垢麵,麵頰被死死擠壓在地麵,滿嘴是血,可卻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住手!”


    稚嫩的少女不顧水漬,提著裙?跑過去:“你們在幹什麽!”


    少年騰的一下直起身子,他額角流淌著血跡,麵頰隱匿在暗色中,頸肩隱隱跳動的青筋,眸光晦暗不辯。


    他可真漂亮,那雙鳳眸亮的灼人,不由叫人心生愛憐:“你還好嗎?”


    方才還在猙獰下隱忍的裴鬱,見到少女的一瞬間,頃刻就安靜下來了,他認識她。


    倪三爺家的幺女,母親又出自名門劉氏,闔族上下位列公卿,自幼眾星捧月長大,是比長安城諸多公主更耀眼的存在。


    可裴鬱與她則是天壤之別,他是皇帝的第六子,生母本是揚州瘦馬,後成為淑妃身邊的侍女,皇帝醉酒後將母親強行寵幸,後來封了個才人便棄之如敝履。


    在門閥貴族似魚鱗般的長安城,裴鬱這個無靠山無依仗的皇子,還不如一灘爛泥。


    “莫不是被打傻了?”倪酥見他呆頭愣腦的模樣,伸出的手朝他晃了晃。


    裴鬱回過神,欲伸出顫顫巍巍的一隻手,卻驚覺全是肮髒的血漬和汙泥,他下意識低頭,將手背用力的抹在粗糙的衣襟上。


    可那雙精巧的小手,卻主動拉上他。


    一瞬間,天地回春律,山川掃積陰。波光迎日動,柳色向人深。灼灼明珠照亮了他晦暗又一塌胡塗的人生。


    “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受傷了?”


    她嗬斥那些宮人,不許再欺負他,允許肮髒的他,坐進她的轎輦,一切都似一場夢。


    然後,她知曉了裴鬱的身份,他是大明宮最不受寵的六皇子,可她不在乎那些。


    隻在乎真心相交的朋友。


    他們春日賞花,夏日遊湖,秋日暢談理想,冬日觀雪煮茶,一起度過一年又一年快樂的年少時光。


    明明春光正好,卻突然有無窮無盡的火將之燒灼殆盡,熊熊烈火中,那個曾經滿眼隻有她的少年又活了。


    他急切的喚她,抱著她,不顧一切衝出烈焰。


    倪酥覺得心痛如絞,整個人快要裂開。


    她終於從夢魘中醒來了,額頭上綴滿細細的汗珠。


    光亮乍現。


    “皇後,你醒了。”


    倪酥檀口微張,心口跳的厲害,意識由混沌逐漸清晰,可夢境太過真實,好似又經曆了他們那短短的年少時光。


    裴聞以帕子替她擦汗:“朕聽到你在夢裏喚首輔的名字了。”


    倪酥屏住呼吸,眸光迸射出慌亂,方才,她的夢裏,全都是裴鬱。


    裴聞瞧著榻上的妻子,她衣衫淩亂的臥在那裏,周身縈繞著病弱氣,脆弱到即將裂開的琉璃,濡濕沾在兩鬢的烏發,豐潤櫻唇輕顫,薄薄的汗珠隨著喉嚨哽動而微微起伏,不能碰,碰了就要碎。


    他的妻子實在美貌過人,溫柔乖巧,體貼入微,怪不得首輔對她念念難忘。


    他手頓住,嘴角的笑意莫名陰森:“你可知,趙貴妃小產了。”


    四目相對,女郎明顯詫異,她心中隱隱浮起一層不安。裴聞又自顧自接話:“是朕的孩子。”


    “朕的第一個孩子。”他將手緩慢移至女郎雪白的纖頸,虎口朝上,呈掐狀,可手下的力度卻是溫柔的。


    倪酥掌心下意識收緊,太後曾說過,尋得一秘方可讓女人懷孕,可那方子,實在荒唐!


    厭惡頓生,不妨胃中突然反酸——————即刻嘔了出來!


    “來人!召太醫!”


    須臾,太醫麵露喜色,跪著通稟:“恭喜陛下!皇後娘娘這是喜脈!”


    “已有一月餘身孕,不可貪酒貪涼,忌生。”


    太醫輕飄飄一句話,猶如一道悶雷,狠狠落在倪酥耳邊。


    她明明喝了避子湯,怎麽還會懷了孩子?


    然後,她瞧見裴聞已轉過頭來,唇角的笑意深沉中藏著無限暗色,他一步一步朝著女郎逼近。


    倪酥托著渾身的酸軟,奮力直起身子,她太了解少帝了,臣子和百姓們眼裏溫柔醇厚的仁義君子,他用他最好的一麵招攬群臣,可內裏卻是壓抑不住的虛偽與狠戾。


    她後背緊緊靠上了牆壁,退無可退,女郎隻能以手臂護住小腹,不住地搖頭,那雙春杏眼此刻是緋紅的。


    “酥酥,你終究是背叛了朕。”


    一行清淚滑下,沾濕衣襟,她想,裴聞一定會殺了自己!


    果然,下一刻,少帝那雙冰涼的手掌就死死捏住了她的脖頸,仿佛使盡了渾身的力氣,裴聞此刻青筋暴起,整個人都是暴戾至極的狀態,活像阿鼻地獄索命的惡鬼。


    女郎被緊緊扼住脖頸,胸腔劇烈的起伏,已經近乎於無法呼吸,這窒息的逼厭感,叫她脖頸下意識向上揚。


    雙手緊緊攥住男人的胳膊,慌亂的掙紮。


    “不該是這樣的!你是我的妻子!娶你的人是我!”


    聽著男人瘋障般的喃喃自語,求生意識叫倪酥爆發出驚人的力道,她抬手摸索到發髻上,將烏發裏插著的那支蝴蝶步搖慢慢拿下來,狠狠的朝少帝刺去。


    一道血痕便出現在裴聞臉上。


    男人始料不及,驟然鬆了手。


    倪酥得救一般,歪著身子,開始大口呼吸。


    裴聞一手捂著被刺傷的麵頰,一手拽住女郎的胳膊:“你竟然為了這個孽種想殺我?”


    手腕的疼痛促使倪酥回過神來,她心緒翻滾,眸光含淚,情緒也接近於崩潰:“請陛下捫心自問,今日的苦果到底是誰一手促成的?”


    “是誰將自己的妻子拱手送與敵人榻上!”


    “我不願意!是你逼我的!”


    裴聞臉色霎時蒼白,他似乎不敢相信般搖頭,如歡了癔症,嘴裏喃喃自語“不、不、不……”


    “每次都是這樣,陛下隻敢指責臣妾,既然如此,臣妾請求陛下給一道聖旨,將臣妾的名字從皇室玉牒上除去!”


    裴聞眸光冷的駭人:“你不要後位了?”


    “是,不是陛下要廢了臣妾,而是臣妾不要這可笑的後位了。”


    裴聞點頭,笑聲瘋狂,緊接著,山雨欲來,他麵色漸漸隱匿在暗色中,陰測測道:“你休想。”


    下一瞬,他兩隻手掌都覆上女郎的脖頸,眼眸紅的似要滴血,表情猙獰:“一場大火,燒死了朕的孩子,可六弟的孩子卻大難不死,這不公平,不公平……”


    “砰”的一聲,蝴蝶步搖從女郎掌心中脫落,滾落至地,一道驚雷自天空炸響,門外風雨似厲鬼拍門,哼哧作響。


    倪酥想,可能,她就要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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