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打開,複又合上。


    江隨舟走了。


    顧長筠慢悠悠地走迴徐渡旁側坐下,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天色還早,下盤棋再迴去?”他吹著浮在水麵上的浮葉,懶洋洋地道。


    徐渡卻沒出聲。


    顧長筠抬眼,就見徐渡正在打量他。


    他們二人共事久了,單一個眼神,顧長筠就懂了他在想什麽。


    他端著茶,噗嗤笑了一聲。


    徐渡開口道:“你也看出來了。”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


    那個人,雖說分明就是王爺,但卻絕不是王爺。


    他們兩人的命都拴在王爺身上,故而王爺從不擔心他們會叛變,更不用在他們麵前偽裝……也向來不會這般心平氣和地待他二人。


    尤其在到手的東西複被龐紹奪走的時候,太平靜了。


    而關於那個霍無咎……


    皇上下旨賜了婚,王爺即便從未見他,卻也極度痛恨他。王爺將對龐紹和皇上的恨,盡皆轉移到了霍無咎的身上,隻恨不能讓霍無咎也像那些探子一樣,在他府中暴斃,教人拖去亂葬崗。


    畢竟對王爺來說,霍無咎,就是皇上肆意羞辱他的象征。霍無咎在他府上一日,便代表著他被他向來看不起的廢物踩在腳下一日。


    因此,方才顧長筠的那番提議,徐渡一眼看出,他是在試探。


    顧長筠兀自將茶杯放下。


    “看出來什麽?方才來的,不就是王爺嗎?”


    他語氣輕快,一邊說著,一邊徑自從坐榻的桌下拿出了棋盤和兩個棋簍,一黑一白,其中一個放在了徐渡的手邊。


    “反正,我全家的命,都捏在王爺手裏。”顧長筠說著話,手下慢條斯理地撥拉著棋子。


    “隻要聽命於王爺,其他的事,都不用我們操心,不是嗎?”


    說著,他兀自落了一子在棋盤上,抬眼看向徐渡。


    那雙精致嬌豔的眼睛,冷得見底,閃爍著幾分興奮的光輝。


    ——


    江隨舟被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忽悠著,權衡利弊之後,還是往霍無咎的住處去了。


    畢竟,那些以小妾為由送來的眼線,不僅殺不完,還越殺越惹人懷疑。更何況,他一個現代人,也做不到送來一個殺一個。


    這下……就隻能借助霍無咎了。


    一路上,江隨舟懊惱極了。


    他恨自己話說得太死。


    昨天夜裏,他還警告霍無咎,讓他不要礙自己的眼,今天,他就上趕著,自己跑到人家的住處來礙眼。


    還沒見到霍無咎,他就已經開始自己替自己尷尬了。


    步輦行了很久,一直到了一片燈火闌珊的院落。


    江隨舟坐在步輦上,隻略瞥了一眼,便收迴了目光。


    旁邊的院子裏,黑燈瞎火的一片,隱約有些光亮,想必是下人住的屋子。


    卻沒想到,步輦在這院門前停下了。


    江隨舟側目,就見旁側的孟潛山笑眯眯地迎上來,要扶他下輦。


    江隨舟一邊往下走,一邊皺眉問道:“到了?”


    孟潛山忙點頭:“到了!這兒可是王爺之前專門吩咐,點給霍夫人的院子,王爺忘啦?”


    江隨舟站定,抬頭看了一眼。


    遠遠看去,這院子和周圍的屋舍渾然一體,看不出什麽特別的。


    但是站得近了才看見,這院中一片荒蕪。遍地雜草,幾棵從沒修剪過的大樹在院中長得張牙舞爪,地上鋪了一層,應是去歲秋天落下的葉子。


    透過窗中透出的微光,依稀可以看見破損的窗欞和窗紙,在微風下簌簌地顫動。


    ……這哪兒是能住的地方啊!


    將他趕到王府最角落的地方,分給他這麽個破房子住,一看就知道,原主恨不得霍無咎一輩子不要出現在他麵前,甚至在刻意難為他,要他在王府裏沒好日子過。


    想來也是,雖說原主在南景舉步維艱,卻也僅限於和後主與龐紹奪權。而霍無咎對於他來說,是叛賊,是永遠不會考慮拉攏的敵人。


    ——他哪兒知道三年以後,霍無咎會幹什麽呢。


    江隨舟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不由得在心中感謝了一番自己那兩個“妾”。


    要不是今天來得及時,想必自己又要背上原主的鍋,在霍無咎的賬上被記一筆了。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嗯了一聲,道:“隨口一提,記不清了。”


    說著,他便抬步往院裏走去。


    旁邊的孟潛山卻是嘖嘖稱奇。


    怎麽可能記不清?前幾日,自己問王爺霍夫人住哪裏時,王爺的眼神可是冷得嚇人,特意說讓把霍無咎丟遠些,不要讓他看見呢。


    不過……


    想想王爺早上的模樣,孟潛山心裏也有了底。


    王爺從前討厭霍夫人,那是因為沒見霍夫人的麵。


    如今王爺和霍夫人過了一夜,今早態度就變了,那之前的厭惡,在這樣的寵愛麵前,自然作不得數了……


    孟潛山一路小跑,跟在江隨舟的身後。


    這院子不光地勢低,府中的活水也是從這兒引進來的。一進院子,江隨舟就明顯感覺到一陣濕冷,連吹在身上的風都冷了幾度。


    ……實是這病弱的身體過於敏感。


    他徑直往正中的房裏走去,卻見廊下一個人都沒有。


    不等他說話,孟潛山便先開口了。他揚聲道:“這院中的人都哪兒去了?”


    片刻之後,才見兩個侍女從旁側的房中匆匆跑出來,看那模樣,竟是已經歇下了。


    一見他們來,二人麵上皆露出了驚訝和畏懼,急匆匆地上前來,便在江隨舟麵前跪下了:“……王爺!”


    江隨舟擰起了眉頭。


    他雖對古代的尊卑觀念尚且不習慣,但卻知道領了工資就要辦事,更不能欺負自己的雇主。


    她們這樣,分明就是在欺負霍無咎。


    旁邊的孟潛山覷到他這神色,忙厲聲開口道:“門口怎麽連個守夜的都沒有,就這般撂下主子去睡了?把你們分來,是讓你們來伺候夫人的,還是來當主子的?”


    兩個侍女分毫不敢抬頭,一個勁地磕頭認錯。


    江隨舟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他是看出來了,野史之中原主身死,不光是因為他自己求生欲差,也是全府上下都在捧高踩低,硬要他和霍無咎結下深仇大恨才算完。


    他擺了擺手,淡淡道:“你處理好。”便轉身進了房。


    孟潛山忙答應下來,便道:“來人,將她二人拖下去,先賞一頓板子,明日連著賣身契一並送還給人牙子,該賣哪兒去賣哪兒去!”


    那兩個侍女哭喊著被拖遠了。


    江隨舟卻顧不上她們。


    因為他一進房,就被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


    四下皆是灰塵,早彌漫進了空氣中。隻唿吸了一下,江隨舟就感到自己脆弱的肺葉受到了重擊,一時咳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眼淚也漫上了眼眶。


    跟在後頭的下人們被嚇壞了,手忙腳亂地跟進來,又是攙扶又是倒茶的。可這房中連個能坐的地方都尋不到,桌上的壺中也隻有半壺冷水。


    眾人忙成一團。混亂之中,江隨舟隱約聽到了輪椅的聲響,低啞極了,轉瞬就被淹沒在了人聲中。


    他被人扶著在旁側坐下,咳了半天,又拿下人們費勁尋來的熱茶壓了壓,才勉強止住了咳嗽。


    他這才睜開了淚眼朦朧的眼睛,便看到了坐在斜前方的霍無咎,正側過頭來看他。


    濃黑的眼,宛如旋渦。


    他不由自主地又咳了幾聲,眼眶中生理性的淚水應聲而落。


    隨著眼淚落下,江隨舟也看清了霍無咎。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雙眼陰沉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霧。


    不過下一刻,那雙眼便移開了目光,沒再看他。


    江隨舟自然不知,自己此時的模樣落在對方眼中,有多可憐。


    一個過於清冷漂亮的病弱男人,眼眶泛紅,睫毛帶淚,身上還裹著條厚重的披風,淚光盈盈地望向旁人時,怎麽看都有點惹人糟蹋。


    江隨舟卻渾然未覺,隻待咳嗽完了,攏了攏孟潛山才給他裹上的披風,坐直了身體,淡淡道:“孟潛山,這就是你說的安排好了?”


    他這會兒咳清醒了,知道自己得先把鍋扔出去,才好順理成章地作主給霍無咎換住處。


    孟潛山聞言,也顧不得其他,哆哆嗦嗦地一疊聲認罪:“小的疏忽,是小的疏忽了!明日……啊不,馬上!小的馬上就讓人另外收拾一間院子出來,讓霍夫人搬過去!”


    江隨舟嗯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茶。


    他心道,最好搬得離自己近些。畢竟他才采納了那兩個幕僚的建議,這些日子要總往霍無咎這裏跑……


    他喝茶的動作一頓。


    他自己住的那個安隱堂,不就有很多間空餘的房子嗎?


    既能每日見見霍無咎,防著旁人偷偷欺負他,還有的是辦法溜迴自己的房間裏睡。傳到後主和龐紹的耳朵裏,他們的目的也能達到……還有什麽比這更兩全其美的事嗎!


    江隨舟的眼睛都亮了。


    他放下茶杯,輕飄飄地開了口。


    “不必收拾了。”他說。“直接搬去本王那裏。”


    一時間,周遭聽到這話的下人都愣住了。


    江隨舟卻巋然不動。


    反正,自己這一府之主做的決定,不用跟他們解釋,隻需要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就夠了。


    隻是……


    他目光若無其事地一轉,用餘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霍無咎。


    卻愣住了。


    他看見,昏暗的燈下,霍無咎的麵色有些不正常。


    他根本沒在聽自己說什麽,一隻胳膊正支在輪椅的扶手上,抬手費勁地支撐著低垂的頭。


    ……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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