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降臨,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


    過去,未來,現在。


    三種時間單位纏繞在一起,無法被分清先後主次。


    古老的本能裹挾著無節製的強烈衝動洶湧襲來,像是被狂風卷起的巨浪,而理智本身就像是一艘小舟,在暴風雨中搖擺,傾斜,無助地卷動著,被推向更深更遠的黑暗中,直到最後被浪頭拍碎,隻剩下浮木在漆黑的海麵上浮動。


    這種渴望在所有生物的身體中流淌,奔湧。


    越稀有,越強大的血脈,就越難以抗拒。


    龍與屠龍者。


    那是一種來自於血與骨中的斥力。


    彼此身上傳來的氣息是如此熟悉,數萬年中,他們彼此廝殺,屠戮,搏鬥,不死不休,不生不滅,這是流淌自他們骨血中的本能。


    沐浴在彼此的鮮血之中,以踩在對方的屍骨上為榮。


    這是超越生物性的驅動力,是一種源自遠古的魔力綁定。


    像是在刀尖起舞,又好像是與利器接吻。


    像是在和猛獸擁抱,對方的利齒下一秒就會咬斷他的喉嚨。


    仿佛在懸崖的邊緣行走,稍微行差步錯就會命在旦夕。


    彼此的身上傳來危險的氣息,靈魂深處在戰栗,顫抖,警告。


    像是冰寒的刀刃抵在彼此的咽喉之上,帶來見血封喉的煞氣,但取而代之的卻是灼熱的唇,濕潤的吻,兇狠的啃咬與纏抱。


    銀白色的鱗片攀上少年的側臉,脖頸。


    穆珩能夠在對方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金赤色的豎瞳,像是熊熊的火焰,從亙古燃燒至今。


    他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尾巴緊緊地纏繞在自己的腰間。


    緩慢地絞緊,收攏。


    冰冷堅硬的鱗片劃過皮膚,帶來隱秘的痛感。


    鱗片下方是強有力的肌肉,穆珩十分清楚對方尾巴中蘊藏著的力量,足以勒斷骨骼,碾碎血肉,將一個成年人攔腰絞斷,讓森白的骨骼穿透他的胸腔和肺部,讓充滿空氣的血泡溢出他的唇角。


    多麽致命。


    一條龍能夠做什麽,穆珩本人再清楚不過了。


    他閱讀過太多的書籍,查閱過太多的資料,看到過太多的慘狀。


    他親眼見識過龍焰的威力。


    熔化岩石,點燃天空和海洋,消滅任何擋在麵前的生物。


    多麽可怕。


    穆珩俯下身,手指扣住對方的喉嚨。


    掌心下的皮膚冰冷而柔軟,帶著鱗片的硌人質地,汗濕的粘膩感在掌心和喉嚨中蔓延,他能夠感受到對方的脈搏毫無防備的在指尖跳動。


    噗通,噗通,噗通。


    雜亂無章,急躁快速,和他的心跳聲幾乎融為一體。


    多麽美麗。


    他能看到對方的唇。


    微張的,濕潤的,泛著柔軟的粉色,雪白的齒列下,隱約能夠看到軟膩的舌尖。


    穆珩著了迷,俯身親吻他的龍。


    他的龍迴應了他。


    溫瑤:“……您確定嗎?”


    她垂著眼,半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上去似乎有些猶豫。


    管理局局長將手肘撐在桌上,抬眸看向眼前的棕發棕膚的女子,緩緩道:


    “請問,我為什麽不確定呢?”


    “溫隊長,我曾經閱讀過您在進入管理局前的論文。”


    管理局局長低下頭,翻閱著眼前的資料報告:“是關於人類和魔物之間共存可能性的報告,您在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否定的,對麽?”


    溫瑤的眼睫顫了顫,她停頓了一下:“……對。”


    “人類的命運是由人類自己開創的,我們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強大的,無法管束的存在之上,倘若那隻強大的幻想種擁有能夠隨自己的心情毀滅整個人類的能力,並且,它也曾對我們做出過那樣的威脅,我們又能拿什麽保證,它會永遠心情好,永遠不會撕毀那個單方麵的,無限製的承諾呢?”


    管理局局長深深地望向眼前的女子,一字一句地說著,他的每一個字都比利刃更尖銳,比武器更有殺傷力。


    溫瑤陷入了沉默:“……”


    “當然,您也可以拒絕我的提議。”管理局局長收迴視線,淡淡地說道:


    “如果是這樣的話,可能就要麻煩您這段時間內留在管理局,並且上交所有的通訊手段,而我們會接管戰鬥科——”


    溫瑤抿緊了唇,嘴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看上去仿佛極度動搖。


    管理局局長:“所以最後,您的決定是什麽呢?”


    偌大的會議室內一片死寂。


    局長耐心地等待著。


    終於,不知道過了多久,溫瑤抬起眼睫,緩聲道:“屬下明白了。”


    局長微笑起來。


    他就知道溫瑤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好了,現在,我們需要兩個人。”局長低下頭,向著自己眼前的資料本看去:“時瑞和時則淳,現在正在戰鬥科受到關押,對不對?”


    溫瑤點點頭。


    “很好,我需要你將他們兩個提出來,在今天下午六點送到這個定位。”


    根據傭兵那邊的說法,他們其實是準備將召喚儀式逆轉,由於最初的獻祭者從肉體到靈魂都已經死亡,所以現在的逆轉儀式需要他的血親。


    正在這時,溫瑤說道:


    “恕我冒昧,請問我可以見一下那位舉行儀式的人麽?”


    管理局局長一怔,很顯然沒有料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為什麽?”


    “那個黑袍人……”


    溫瑤頓了頓,說道:“我曾經帶領手下和他的人交鋒數次,從能力者學院到羅斯特區……我有不少得力的手下在這些戰役中受傷或陣亡……”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需要見他一麵。”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


    再加上,管理局局長確實對這個人有所好奇,隻不過礙於那人在傭兵們手裏,所以他不好直接拒接,但是通過溫瑤說不定可以讓他們對這個黑袍人,以及他的組織,包括他的資源信息來源有所了解。


    他點點頭:“我會試著幫你聯係的。”


    下午六點。


    在將時瑞與時則淳送到之後,溫瑤得到了允許。


    在傭兵的帶領下,她來到了一個封閉而狹窄的房間,房間中,那個黑袍人被牢牢地鎖住,枯槁的白發垂下,麵容幹枯而蒼老,半張臉被青黑色的,凹凸不平的血管覆蓋,皺縮的眼皮耷拉著,看上去令人望而生畏。


    她緩步向前。


    那個黑袍人似乎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緩緩抬起眼來。


    雖然眼眸被覆上了一層暗淡的白翳,但是仍然能夠看出他雙眼曾經的顏色。


    不知道為什麽,溫瑤的心口一突。


    “您想要知道什麽呢?”


    那個黑袍人的嗓音嘶啞難聽,像是用指甲在玻璃上刮擦發出的刺耳聲響,無法辨認出具體年齡:“鑒於我現在的狀態,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溫瑤站在他的麵前,神情有些複雜:


    “……你為什麽一開始會召喚巨龍?”


    黑袍人挑挑眉:“我以為這個答案你們早就知道了呢……你們不早該對我的目的了如指掌嗎?”


    溫瑤眯起雙眼,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幾秒鍾過後,她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那你現在為什麽要把龍送迴去?”


    第四次蛻皮期帶來的本能衝動被壓抑太久了,就像是薄薄地殼下的灼熱岩漿,無時無刻不在翻滾沸騰與叫囂,雖然被忽視了,但是不等於它不存在。


    動物性和社會性像是光與暗的兩麵。


    但是,對於一條深淵巨龍來說,動物性永遠會戰勝社會性,暗永遠會戰勝光,本能永遠會戰勝理智。


    時安討厭疼,但是它很快已經不再是問題。


    疼痛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消失,像是正午日光下的影子,在熾烈的日曬下銷聲匿跡,被藏起在最深處。


    陌生的感覺不再陌生。


    恐慌被取代,他軟成了冰冷的水。


    隨著陰影來臨,視覺被遮蔽,無法看清讓其他的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洶湧的海水淹沒了他。第二波要遠比第一波來的激烈,可怕,難以阻擋。


    好熱。


    還想要更多。


    龍沒有社會性。


    時安的雙瞳深處燃燒著赤金色的火焰,他抬起眼,注視著眼前的人類。


    月光從頭頂的岩縫中落下,流淌在人類的銀發之上,璀璨的銀光像是柔軟的流水,伴隨著動作晃動著,閃爍著微光。


    對方的眼眸背著光,幽深的藍色深處也同樣燃燒著火焰。


    灼熱,熾烈,帶著強烈的愛欲,那極端危險的侵略性在淵藪深處湧動,仿佛野獸潛伏於深淵之中,渴望著得到自己的獵物。


    人類有動物性。


    他們是兩隻被命運安排互相廝殺的動物,但是卻都齊齊偏離了命定的道路。他們本該和祖上一樣,死亡與鮮血相伴,榮光與仇恨相攜。


    可是,此時此刻,在遠離城市,遠離人類,遠離秩序的曠野,他們彼此之前毫無阻隔,剩下的隻有擁抱和接吻。


    “喜歡麽?”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時安先是下意識地搖頭,又迷迷糊糊地點頭。


    是的。


    喜歡。


    好喜歡。


    龍本能地向著熱源靠近。


    少年用柔軟的發頂蹭著對方的肩頭,喊啞的嗓音像是黏黏糊糊的甜膩糖漿,帶著鼻音咕噥著:“……喜歡。”


    穆珩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湛藍的眼眸深處,幽暗的火焰燎原。


    形態是人類的時候,時安的體能很差。


    雖然四肢已經抬不起來,身體也一陣一陣地打顫,但是本能尚未饜足。


    他用尾巴尖繞上對方的胳膊,哆哆嗦嗦地說道:


    “還要。”


    少年抬起金赤色的豎瞳,眼底半是迷茫半是懵懂,但卻下意識地追逐著自己的本性,對危險毫無所覺:


    “要,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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