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世伯,孔子著春秋,老子五千言,可都沒有隻傳族內不傳族外,傳男不傳女之類的規矩,有人悟而成大儒,有人頓而道升仙,也有人大字不識卻能出將入相,也有人爛熟於胸卻難以果腹。有人成了名臣,也有人做了酸儒,有人賣香油弼酒,有人靠卜卦吉兇騙錢。同一本書,同一行字,怎麽學成了這麽多不同的模樣,難道是經卷的原因?”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我們、我們祖上殫精竭慮——”


    殫精竭慮。王樵半仰在椅背上,想叫沈老師出來和他們對質,讓他們也見見當初那慘無人道的過往,那字字泣血的思念。但那有什麽用呢?多半他們連欷歔也懶得多嘆一聲,那也的確與他們無關……無關是個冷淡又無辜的詞。


    他坐沒坐相地滑下背脊,用手去摸桌上的茶盞。爭兒不在。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法享受到兒女繞膝的快活了,但這小半年與孩子朝夕相處,他有些明白……有些明白自己父親聽聞自己要出家時的感受了。那天他們趁夜偷跑出城,隻看見眼前一片廓然天地,自由自在,卻沒有想過隔天爹爹會是什麽心情:他一覺醒來,發現孩子不在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綁走的,也不知會不會被壞人所害,路上遇到危險該怎麽辦呢,甚至都沒有好好地說完再見——


    就像現在的自己。


    ……還有阿青,阿青也不在。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沒他在身邊的日子,那五年也就這樣過來了,當真過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那般難搪。曾經他以為隻要不見,自個便能心如止水,把他變作沉在水中的一枚青色的玉。但現在不見時,那玉也不見了;內心那一塊水鏡沸反盈天,再也不複當初。


    隻要他站在這,站在我背後,扶住我肩膀的一側或者握住我的手。爭執的聲音在耳畔放大,王樵握住茶盞將它摔了出去,刺耳的碎裂聲讓周圍猛地靜下來。


    “夠了,不需要你們幫忙,也不需要動用你們一針一線,一毫一厘。”王樵叱道,他難得煩躁地像是頭被困在籠中來迴踱步的野獸,氣息上浮,壅塞胸膛,是他所修心法的大忌。“我自己的決定,我自己來承擔。我學會的東西,我想教誰,就像你們要收什麽人做徒弟一樣,難道還得由別人來同意嗎?”


    “那是祖祖輩輩拚了命攢下來的東西!那也是你王家全家死透了才保下來的東西!你有什麽權利——就這麽拱手讓人?!還讓給毫無關係的,甚至可能是你仇家的人?”王鏗大發雷霆,他氣喘籲籲,臉如紫紺,幾乎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會把龍圖交給你,你想都別想!”


    王樵靜了靜,再開口時,如鳴鍾磬呂,四下沉寂,仿佛灰塵在半空停了轉,懸凝在窗格切分的陽光裏:“‘是龍圖者,天散而示之,伏羲合而用之,仲尼默而形之。……天一居上為道之宗,地六居下為地之本,三幹地二地四為之用。三若在陽則避孤陰,在陰則避寡陽。大矣哉!龍圖之變,歧分萬途……’……”


    王鏗大驚失色,“你……你怎麽知道……?”


    王樵道:“沒那麽值得震驚吧,雖然我在故紙堆裏看到時也驚了爿晌……這是陳摶老祖所著的《龍圖序》。在武當一堆積滿灰塵的架子上……最深處,無人問津的地方。”他頓了頓,“所以,龍圖是我們的祖傳絕學嗎?顯然不是,陳摶老祖的著作之豐天下盡知,各地都有收藏,想必武當所有也不是孤本。那龜數呢?歸藏象數自殷商傳流至今,亡佚雖多,殘本卻也不少。至於鳳文……哈。若我們奉沈忘荃為祖師,也許還有得說。但我想那不是將人鎖在樓中,硬生生拔去指甲,貫穿喉骨,生生餓至辟穀,再將活人熔金澆鑄,最後塑成金身供奉起來——不該是這種‘奉’法。”


    貝衍舟笑嘆不已,手中的活計卻也沒停,“所以呢?他們就被你糊弄過去了?”他將一根木椽架上,扳動上層機括。樓已經披上嶄新的外皮,那看上去仿佛和百年之前剛剛落成時沒有任何區別,就好像時間迴流,一切再度重來。“陳摶老祖的確著過《龍圖序》,可隻有序啊,他所創的《龍圖》二十一圖據我所知卻沒有普世傳本;而《歸藏》……全本歸藏象數怕是得有萬金之市,連盜墓賊若能得到麟角片紙的殘本,都能身價倍增。你說得好像是輕飄飄從天上掉下來的。”


    “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王樵笑道,“是我下棋贏來的。”


    “你弈術很好嗎?”


    “不好不壞,因為我這人沒有什麽輸贏的心思。而且那時候我很小……大概還根本談不上什麽術不術的。不過那天的確奇怪……我在山裏走迷了路,碰見了個自己和自己下棋的老人。”


    “哈,這個版本的爛柯故事,我倒是頭一遭聽見。”


    “他在石頭上劃出棋盤,嵌上棋子,我便湊過去看。發現他隻布了黑棋,白棋卻是空著的;但白棋卻走勢隱隱,好像那無形之中,在看不見的空白處也有棋子落下。他每一子都要思索很久,而我便思索著他那看不見的對手將看不見的棋子下在了什麽地方?那真的也挺好玩的。我問他,你在和誰下棋?你猜他怎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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