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慕博衍的眼睛看見了,他看清了那個坐在他麵前的男人,長發束起,眼睛深沉如一汪清潭,眉長且黑,刀刻般深邃,眉目怎麽看怎麽淩厲,臉較長卻又剛剛好,鼻樑不算高挺配著上薄下一般的雙唇,整張臉看起來很順眼,看這雙小眼睛轉了幾轉然後一動不動的盯著自己看,突然就笑了,能看見就好。那個笑卻讓慕博衍有些恍惚,這個男人笑起來的如沐春風,原本蒼白的雙唇好像也沾染了一絲色彩,很好看。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就聽門外有聲響,而那個人已經走開,聽到門外人說“太子殿下來的剛好,博衍應該能視物了。”


    馬上有個人推門而入,疾行的風帶著衣袂飄起,十多歲的少年在光照中向他走來,“博衍可能看見孤?”博衍點點頭。


    “剛能看見?”他又點了點頭。


    “孤……我是博衍開眼後……第一個見的人?”先前兩個問題都是篤定的陳述問句,而這句卻帶了些許疑慮。慕博衍不知為何,還是點了點頭,這次還帶著笑。


    中興王府可能是流年不利,先是世子瞎了雙目,然後又不小心撞傷了腦袋,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才人閻王那邊搶迴來性命,上天見憐,又蒙皇恩浩蕩,尋得良藥覓到神醫,好不容易恢複了眼力,卻不成想這邊剛得了好消息,那廂王爺病下了,而且這一病就如撐天的大山頹然傾覆。


    慕淩恆的這病,讓慕博衍的心下很是不安,活了快三十年的莊舟看出他已經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這個世間,不管時光如何翻滾,死亡跟疾病都是那般的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家財萬貫,還是權勢滔天,也不管你是身無長物,被人視為螻蟻,都逃脫不了。這個他在這個世界第一個看清的人,也應該是這個世界跟他有著唯一骨血相關的人,那個笑他記得清楚,然而這個男人真的就要死了。他是真的難過,就算他們一直不怎麽親近,連話也說的不多,骨血裏的東西,卻不是輕易可以抹滅,那十年的年歲裏莊舟不在,這付軀體卻是在的。


    不知何時,眼睛早已模糊一片,眼淚滴滴下落,濕了衣襟,也濕了慕淩恆的被頭。長長的手指帶著軍人特有的粗糙,溫柔的擦去小兒臉上眼角的淚珠:“衍兒,你爹我跨東風騎白馬,人間叱吒,這雙手挽過大弓,降過烈馬,也曾千軍萬馬中一騎一槍提迴匪首。卻留不住你娘,如今也擦不去我兒眼角的幾滴清淚。”


    散著的一頭青絲靠在寬大的床上,本是頎長的身體此刻卻顯得單薄起來,消瘦的麵頰讓五官更加分明,原本一般的鼻樑好像也□□了幾分,隻是臉色過於蒼白。他說的那幾句話,慕博衍估計是不懂的,這個兒子與他並不親近,他又常年在外,好不容易迴趟家,見麵的機會也不多,更不用說像這般好好說話。


    中興王半生戎馬,留不住妻子,兒子差點成了瞎子,對他而言,這一生又有何可用來標榜,有何可讓他歡欣愉悅?慕博衍明白他的無奈,抽抽鼻子,硬是止住了兩行熱淚:“父王是大夏的中興王,可兒子不孝,不學無術,隻會吃喝玩樂當個紈絝,兒子還需要父王您在旁教訓責罵,才可免得壞了中興王府的幾代聲名。”


    卻聽慕淩恆笑出了聲,拉著他更靠近了自己,手摸著他的頭,很美好的一幅父慈子孝,隻是他說的話卻是:“我慕家幾世忠良,保家護國,也是時候該讓後世子孫享享這大樹下的蔭涼了衍兒若要當紈絝倒也未曾不可,鬥雞走狗,聽曲喝茶,錦衣華服招搖過市,隻要不是誤國叛逆,不害人性命,京城多個衍兒這般隻愛吃喝玩樂的紈絝又哪裏算是辱沒了中興王府。”


    “那衍兒答應父王好好當個紈絝世子,父王您一定要好好看著。”


    這父子的對話內容非常不著調,但語氣是一個賽一個正經,此時屋子裏在侍奉的那幾個人都是不動不搖,假人似的站在自己站的位置,好像剛才什麽都沒聽到。


    第4章 父亡


    中興王終究是沒能熬過去,皇帝特地下旨賜了身後之地,又親自著人操辦相關喪葬事宜,親眼看著王爺入棺封釘,以親王之禮葬之,也算是給了中興王府天大的榮寵。慕淩恆還在的時候,莫懷遠進過一次宮,也不知君臣二人說了些什麽,皇帝一聲長嘆,就讓中興王府自己護著慕家的那股血脈吧。


    靈堂前,披麻戴孝,慕博衍恪守著身為人子的最後孝行。連著幾日沒有認真吃東西,更未曾好好歇息,大人都受不了,何況他還隻是個孩子。身為莊舟,沒有這樣的機會,慕博衍的職責就由著他來負,就當是謝他給了慕博衍這一身性命,也謝他最後為慕博衍指的那一條紈絝之路。廟堂之高卻不勝寒,中興王的稱號足矣。


    眼前一黑,慕博衍昏厥過去。


    悠悠的好像又抽離了身體,夢裏的慕淩恆意氣風發,抱著個小小的孩子,邊上站著一個青紗長裙的女子,青絲飛揚,卻看不清臉,那個小孩,是慕博衍,那名女子,應該就是短命的中興王妃。如今這一家又可以團圓了,真好。


    掐了好一會的人中,灌了一大碗的苦湯,慕博衍在許奉先的懷裏醒轉過來,眼神有些空,看一眼白布黑紗的堂前,說:“許叔,我夢見爹和娘了,他們很好。”


    許奉先看著懷中的孩子,烏仁黑瞳,心下一緊:“主子好生休息,這偌大的王府還指望著主子,靈堂之上的事,奉先會看著,王爺的後事,定會妥當。”


    慕博衍已坐起身子,點了點頭:“有勞許叔,我歇一會,再過來送父王,讓他走得心安。”


    最後守靈那夜,景雲來了,也算是替著他父皇來送這戎馬半生,護衛下大半江山的王爺衛國的大將軍最後一程。看著一身稿素的慕博衍立在棺槨邊上,倦容滿麵偏偏那雙眼目卻是晶亮:“博衍,節哀。”思緒良多,最後出口的隻有這幾個字。


    太子剛至大門便有人來報,此時見他來到堂前,慕博衍跪下躬身長揖:“臣代父王謝過太子。”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景雲覺得慕博衍生疏了,想要說話,前來弔唁的人又絡繹不絕,他到來很多人都行禮或跪或伏身。靈前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示意眾人起身,走上前扶起那個小人。四目相對,卻是沉默了空氣,接過點著的那柱青香,插在靈前,“王爺一路走好!”


    又到孝子身邊,輕說:“博衍,莫要過於哀傷。”卻見他清淡言語:“嗯。”


    二人的聲音都壓得極低,旁人聽不見,弔唁的賓客上完香都出了廳堂,太子不好久待也離開了。


    前半夜,王府人頭攢動,後半夜冷冷清清卻是隻剩府中人還在守著,怕他冷,下人拿狐裘大氅給他披著。突然,寂靜的夜空中傳來一陣馬聲嘶吼。很快府前來了一位盔頭甲冑身佩長刀的將軍,下了戰馬,將韁繩交與門前的護衛,闊步入堂,看著堂前朱紅的棺槨,院中滿是香氣燭味夾裹著上好木材的清香。似在自言自語:“倒是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也不算屈就了慕老弟。”走到堂前,手上多了小把僕從替來的清香,皺了皺眉,走到棺槨邊上,折了香柱,一個撫著打磨的精滑細膩的棺木紋理,一手摸著慕博衍的毛絨的腦袋,“拿壇好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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