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深宮內苑裏你看到的那些鬼蜮伎倆小人手段並非多少高深,若有心人人都成。你記著,男兒生來坦蕩,不可讓高官厚祿,富貴榮華迷了眼失了心,那些麽個齷齪醃臢烏糟之事不能為,不屑做。錚錚鐵骨不可棄,就算折,也要寧折不彎。”魏無忌日光如炬,他的話不多,一個字一個字卻擲地有聲。


    慕博衍隻是垂首坐著,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瞳孔,整個靈堂沉默良久,才聽他應了一聲:“是。”魏無忌的確是個可以託付的國之棟樑,卻也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禁得起戰場的橫衝直撞血雨腥風,卻不知道禁得住幾迴朝堂宦海的口蜜腹劍暗箭難防。心下嘆息,又有些自嘲,自己還是太過唐突,魏無忌是黃泉也是一路走,撞了南牆頭破血流也不迴頭,不聽勸,不納言,到了黃河也是心不死,明明是那塊又臭又硬的茅坑石頭,卻……當得起一句鐵骨錚錚,不愧應人一聲大將軍。


    看那小人身量還未長足,胳膊跟麥秸似的,魏無忌嘆了口氣,大手伸過來,又摸了摸他的頭,望著靈堂外那片黯淡的天空,柔下聲:“你還小,莫要學了那些。慕家人丁不興旺,想好好看著你護你長大,可我又常年駐守在外,中興王府的小王爺太過金貴,帶不得在身邊,天長路遠,照應不到你,京師之地,繁華異常也充斥著波雲詭譎,你要好自為之。”


    “嗯。”


    聽聞魏將軍出了中興王府便牽著馬向皇城去了;聽說魏將軍在皇城下跪了半宿直到皇帝早朝;聽說皇上有感將軍與王爺的深厚情誼,不予深究;聽說魏將軍一路陪著小王爺護著棺木直到陵寢……


    慕家雖說家大業大,世代忠良為大夏披肝瀝膽,末了末了卻是人丁稀薄,送葬的長長隊伍中,除去慕博衍,竟無旁枝剩下,有幾個遠親也是慕家女兒遠嫁留下的後代,說起來與慕家已相距甚遠。慕博衍看著在他身邊這個肩寬倍闊的人,虛情假意中帶來的那份難得真情,心中是感動的。


    第5章 遠離


    葬禮之後,雖說還要忙到尾七,但相關他的忙碌少了很多。皇帝說是免了魏將軍的責,但未奉召的他也不能久待京師,陪慕淩恆酒喝過了,最後一程也送了,跨上他的棗紅馬,一人一馬怎麽來的,也就怎麽迴去了。日落西沉,那一人一馬的身影,縱使關山度若飛,也是止不住那份淒涼之意。


    熬個幾個通宵,緊繃了那麽久的神經稍微可以鬆了鬆,本來就有些弱的身子涼風一吹便有些病態,一下便倒了下去。許奉先趕緊讓府上大夫給看看。先是世子眼瞎,然後又是王爺病倒,府中多了大夫,府上人口本就不少,這麽一來不管誰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方便了不少。


    慕博衍躺著睡了,等醒來就見景雲坐在自己的房中看著他。見他醒了,上前靠近,手撫上他前額,說道:“還好,倒是沒燒,大夫說你最近憂思過甚,過於勞累,又受了點涼,快把藥喝了。”


    景雲的親昵他有心躲閃,身子往後側了側,看到太子的手貼上了自己的額頭,順帶又撥開那有些散亂的頭發,眉頭就蹙在了一起,眼睛瞟向一旁,剛好看向桌案上放了一碗黑乎的藥,還冒著熱氣。景雲倒不疑有它,以為隻是不想喝那苦藥,又記起他泡了半年的藥罐,也難免。“是嫌藥苦?”景雲與慕博衍自小在宮中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是親厚的,既然他打定注意做京城紈絝,還是莫要與這個東宮太子要過於親近才好,自己剛才的躲閃多少又有些不妥,就算生疏也要慢慢來,於是也就順著他的話點頭。


    此時景雲站在床側,他還躺著,君臣有別的道理還是懂的,撐著身子就要起來,抿了抿雙唇,開口喚一聲:“太子殿下……”


    景雲忙幫著他坐起身子,又拿個軟枕,將他輕輕靠在寬闊的床頭,訕訕一笑:“多日不見,倒是學會了多禮。”卻還是好聲好氣的端過藥碗,舌尖碰了一下,又轉過頭吩咐左右,“還不快去拿些蜜餞來。”藥遞到他嘴邊,“還好,不算太苦,就幾口。”看著那好看的眉皺著,喝完那碗他說的“不太苦的”的湯藥,景雲又餵了顆蜜餞到他嘴邊,嚼了兩口,才算讓雙眉微微舒展開。人窩在被子裏,眼神有些恍惚,許是真的累了,景雲看他這個樣子,輕輕的拍著他的手背說:“浮生瞬息,王爺又何嚐不是輕舉遠遊去了。博衍,你要好生顧好自己。”


    “嗯,我知道。”慕博衍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父親一向念及母親,捨不得讓她等太久。這會兒二人再見,可能剛好就是父王所想。”是啊,既然少年夫妻無緣修成老來的伴,縱使生死茫茫,那容麵未改,定然是能一眼就認出。三生石前,忘川之畔,又可攜手再續前緣,離了這富麗堂皇卻空曠寂寞的王府也是好的,“我知道,父王一直都想著母親,如今,也挺好。”


    景雲不知道博衍說挺好的時候心下是有多沉重。他隻記得那個跟他一起在深宮長了八年的那個人,每次看到皇兄皇姐受到自己母妃的寵愛關心,那個人都會看一眼,然後輕哼一聲,別扭的轉過頭,又偷偷悄悄的再看兩眼;每次聽到中興王勝利或者迴朝的消息,彎彎的眼眸中滿是歡愉,雖然常常都會很快消散。他有一個當皇帝的父皇,同住宮中卻仿佛隔了天涯般遙遠,隻能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坐在金鑾殿上,坐在金漆玉砌的高椅之上,高高在上。而他亦有一個稱為王爺的爹,海角天涯真真的隔著千裏。兩個孩子一個愛鬧一個內斂,身份不盡相同,性格也涇渭分明,卻都缺失了母親的溫暖,也體會不到多少父親的關懷,兩個小小的人,在華麗異常的皇城中同病相連。景雲握住慕博衍的手,曾經高貴又冰冷的宮殿中,有多少次兩隻手就是這樣的互相取暖,對著他說:“我還在,你也還在。博衍,再好的安慰話都是輕飄飄的,像你說的,王爺這一走,也算他的得,得以與王妃再聚。再過陣子,等喪事料理完了,我就接你迴宮,再一起讀書,也就跟先前那般,沒有什麽不一樣。”


    慕博衍瞎眼的時候,日上三竿而起,起來吃幾口東西,外麵園子裏坐坐,除去看病吃藥睡覺的時間,空了就讓識字的僕從給他念念詩讀讀文講講光怪陸離的演義小說,興致來了再聽個小曲。詩詞歌賦,山水地理誌,民間傳說市井畫本都有涉獵,聽累了就又在塌上或床上歪個脖子睡去了,簡簡單單卻也是歡愉異常,雖說那時候是為了平穩情緒,適應自己的新身份,更多的是想讓自己處於無憂無慮隨遇而安的狀態,畢竟是個瞎眼少年,混吃混喝混日子罷了。好不容易眼睛好了,活動也多了,每日去便宜老爹那請安,陪他說說話,剩下時間,自己看看書,閑暇練練字,作首前言不搭後語,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的歪詩。這一年多,不是他有毛病就是他爹一病不起最後藥石無效,迴天乏術,太子侍讀這份工作自然也是沒有再繼續下去。


    是了,當初慕博衍被景既明抱養入宮,除去中興王世子的身份,他還是太子的伴讀。抽出手,轉而握住那隻比他要指節分明的手,記起那夜魏將軍的話,好久都未言語,才淡淡的說:“太子侍讀向來都是世家子弟,如今父王去了,博衍便是中興王,再以伴讀入宮多少有些於禮不合,臣想,若是要讀書……王府也該自聘西席……”說著,鬆了手,看了景雲一眼,又馬上垂下頭,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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