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


    一扇,


    一杯,


    一木,


    一人。


    說書人挑高音調,


    “有道是,


    命裏有時終須有,


    命裏無時莫強求!”


    又唏噓哀婉,


    “還有道是,


    人生自古多歧路,


    君向瀟湘我向秦!”


    神秘的曲調伴起,


    “天機無限,


    請君,觀之。”


    啪!


    驚惶木重重一拍!


    激的盞中茶水泛起漣漪,水中映出的臉逐漸模糊,


    “且說漢武天漢元年,胡人出了位雄主,叫且鞮侯單於,


    他呀,要與漢人修好,武帝大喜,意欲派出一人前去通使,


    可是,這位漢使可不好選,


    前一位漢使衛律叛漢入匈,還成了胡人的謀主,要擢選的新漢使,必要是一智勇雙全、忠心為國的俊才,


    武帝看向了一人,


    這人生得好生正派,


    濃眉,大眼,眉間有川,其父曾為漢朝大將蘇健,


    此子名為,蘇武,蘇.....”


    .........


    “....子卿。”


    盞中茶水平穩,映出李陵滿是憂慮的臉。


    “此行兇多吉少,


    胡人與漢人勢同水火,哪有和的道理?


    昔年衛將軍、霍....”


    李陵頓了頓,終究是沒說出霍去病的名字,盡管霍去病已經去世十七年了,李陵仍是恨他,


    恨他射殺了小叔!恨他毀了李家!


    自小叔被霍去病射殺於甘泉宮,李家一蹶不振,連單獨帶兵都做不到,更不用說重現飛將軍時榮光了,


    “昔年衛將軍踏平陰山、北逐胡人,將胡人逼得被迫北遷徙,


    隻有那幾年,胡人才算心甘情願的服了,


    這些年來,李廣利將軍帶兵無功,根本就打不疼胡人,他們為何要與漢修好啊?


    這定是個陷阱!


    子卿,三思啊!!”


    李陵麵前的男子,年過不惑,是李陵為數不多的好友,


    蘇武,蘇子健。


    “少卿,你說的,我如何不知,


    打疼了胡人,他們是狗,


    打不疼胡人,他們就是狼,


    若想吞並胡人,非要一場驚世大勝不可!”


    蘇武的話擲地有聲,聽得李陵豪氣激蕩,可這股豪氣都還沒擰成煙兒,飄到李陵舌下,就已散幹淨了,


    驚世大勝....不可能了。


    陛下不負當年雄武,親近奸人,搜刮天下。


    朝中再無衛、霍,大漢雙壁,俱已倒塌。


    大漢已千瘡百孔,府庫中的糧食早就幹了。


    幾年....不,幾十年內,這場驚世大勝恐怕都看不到了。


    或許,太子殿下說得才是對的,


    不該再打了,


    大漢,已經折騰不起了。


    “你明知道,為何還要去?”


    蘇武直直看著李陵,瞳孔中的光點聚焦得刺眼,李陵被光點灼傷,將臉扭到一旁,不再看蘇武,


    平靜的聲音在李陵耳邊響起,


    “我家沒人了。”


    “一個都沒了,就剩我一個。”


    平靜下,藏著巨大的悲傷。


    李陵與蘇武的痛是一樣的,他們的痛,都有相同的名字,


    胡人。


    李廣一生未封,自裁於塞外,李陵的父親、二叔都因胡人而死,


    蘇武的父親吃了敗仗,蘇家一落千丈,


    李少卿,蘇子卿,他們的尊嚴、榮譽、家人都被丟在了塞外,


    要想奪迴這一切,隻能從胡人身上奪迴來!


    “子卿,若你能談成,給大漢帶來幾年休養生息,汝之功勞至大。”


    李陵握住蘇武的手,蘇武從李陵聲音中聽出了濃濃的落寞,


    李陵說得是對的,但,卻不是李陵想要的。


    戰事若沒了,操弓續弦的手,還能做什麽?


    都不和匈奴打仗了,李家先人未盡之業,如何完成?


    國。


    家。


    李陵選擇了國。


    蘇武反握住李陵的手,


    一隻手冰涼,一隻手火熱。


    “你此番北上,切記要小心衛律。”


    前任漢使衛律,降胡。


    李陵聲音中有著壓不住的恨意,


    “這群畜牲!


    前有趙信,後有衛律,自漢匈開戰以來,降胡者不下數百,他們俱是蛇鼠之輩!


    此番,你為漢使,胡人不足懼,卻要提防降胡的漢人,


    他們,太懂我們了。”


    “少卿,你放心,我去了。”


    “去吧,我送你。”


    將蘇武送出城外,一直又行了數裏地,李陵才被蘇武勸的站住,盡管站住,李陵還是久久不願離去,


    望著,望著,


    李陵在南,蘇武向北。


    天漢元年


    中郎將蘇武、副中郎張勝,使常惠,募士徒數百,出塞。


    移辰,


    蘇武經過月餘的跋涉,終於來到了塞外,望著蒼茫戈壁,蘇武心中升起了豪氣,人生過半,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塞外


    蘇武喃喃道,


    “父親,孩兒來了,您當年就是在這裏奮勇殺敵嗎?”


    “蘇將軍,有騎兵!”


    副中郎張勝快馬衝到蘇武身邊,蘇武心中大震,臉上卻看不出表情,望向張勝手指的方向,


    煙塵彌漫,


    有如此快的馬力,隻能是匈奴的遊騎兵!


    盡管蘇武是來談和的,此刻卻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蘇武有條不紊的下達軍令,


    “引弓。”


    “是!”


    哪怕是臨時招募的數百士徒,也極具戰鬥素養,眾漢人將拉著親好禮物的馬車推起,結成一道臨時的堡壘,趴在車輪下,俱是拉弓待敵,


    蘇武射術不精,就連卸掉弓弦都不會,隻能抽出佩劍,眼中泛起了魚死網破的狠意。


    這樣也好!


    和胡人拚死,也好!


    副中郎將張勝和使官常惠護在蘇武左右,屏氣凝神,死死盯著前方,


    匈奴遊騎兵如風暴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推進,


    五百步!


    三百步!


    眨眼功夫,就近了兩百步!


    蘇武把“射”字含在嘴裏,就要脫口而出時,遊騎兵忽然在兩百步外停住,


    “蘇將軍,他,他們好像停了....”


    張勝聲音顫抖,這是他第一次見這種陣仗,能報名出塞,張勝也是恨胡人恨到了極點,


    可等到真立於胡人前,感受著大地顫動,數百遊騎兵奔騰而來,那種震撼,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張勝鼓足了勇氣,也僅僅是能做到不潰敗,


    衛將軍,霍驃騎,他們屢戰屢勝,是打的這種敵人嗎?!


    張勝在此刻,才深刻感受到,為何陛下每每提到衛、霍,總是難掩悲傷,


    而朝中陛下身前的紅人,李廣利,李將軍,與衛、霍相比,無異於雲壤之別!


    蘇武不言語,隻是死死握劍,他的掌心全都是汗水,心髒似跳到了耳蝸裏,一下一下砸的蘇武發暈。


    陣前的匈奴騎兵,分出一騎,使官常惠眯眼看過去,待看清來人後,


    驚喜道,


    “是衛律!”


    脫口,常惠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語氣不對,對最可惡的叛徒,怎能用如此親近的語氣?!


    副中郎將張勝隻是瞪了常惠一眼,卻多沒說什麽,說來丟人,第一眼看到衛律時,他與常惠想的一樣,心裏也很激動,


    最起碼,是自己共事過的同僚,最起碼能說得上話,總比和禽獸般的胡人打交道好吧!


    衛律騎馬近前,看到一手持節、一手握劍的蘇武,滿臉驚喜,翻身下馬,張臂跑過來,


    “子卿,此次的漢使竟是你?!”


    蘇武記得李陵的警告,不理會衛律,隻是冷冷的看著他,衛律自討沒趣,尷尬的摸了摸鼻子,


    語氣疏離,


    “單於,就在前方行帳內等著。”


    “帶路。”


    蘇武收起劍,死死握住旌節。


    衛律仰望漢旌節,眼中滿是複雜。


    見狀,蘇武用身體擋住衛律,衛律再看不到漢節了。


    匈奴遊騎兵在衛律的授意下,分到兩邊,蘇武持節從中間過道走過,壯馬的鼻息噴到蘇武的臉上,匈奴人都在馬上俯視著蘇武,眼中俱是戲謔、嘲弄,還有著幾分好奇。


    漢匈...已經許久沒開戰了,匈奴人,對漢人也陌生了。


    副中郎將張勝草草處理掉方才潰逃的十幾個漢人,帶上其餘兵馬,快步追到蘇武身後,張勝能清晰感受到胡人兵刃上的寒氣,腳下深一步淺一步,側望向蘇將軍,每一步都走得結實,張勝眼中閃出濃濃的敬意,


    娘的!死就死了!


    深吸口氣,張勝的步子也穩了。


    見狀,兩側的遊騎兵,眼中的神色變化,


    不再有嘲弄和輕視,而是現出了殺意。


    .........


    “混賬!”


    臨時行帳內,副中郎將張勝用佩劍狠狠劈掉桌角,仍不解氣,又重重踩了兩腳,才算好些,


    “張勝...”


    帳外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張勝想了會兒,驚喜道,


    “虞常!”


    掀開帳簾,張勝將虞常拉進來,虞常在漢出使時,張勝對他多有照顧,二人也成了好友,虞常走進帳內,掃了眼被劈開的案幾,眼睛閃動。


    “單於大擺宴會,我見你出席,久久未迴,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特來找你。”


    “你也在宴上?”


    張勝驚道。


    “是,你一直沒看見我。”頓了頓,虞常手指劈開的案幾,問道,“為何生這麽大氣?”


    張勝心生警惕,就算與虞常私交再好,但漢匈不兩立,


    “沒什麽。”


    虞常問道,


    “可是覺得單於怠慢了你們?”


    張勝沒說話。


    何止是怠慢?!


    明明是且鞮侯單於主動提出漢匈親和,可方才在宴上,盡是無禮之舉,哪裏有親和的意思,隻是張勝想不通一件事,


    既然且鞮侯單於沒有親和的心,把我們這群漢使弄來做什麽?若是請君入甕,冒著開戰的風險,隻殺幾百個漢人,未免太不值了吧。


    張勝想不通,可是,他能明顯感覺到,


    自己被卷入到了巨大的危險中!


    虞常見張勝不語,


    自顧自說道,


    “單於就沒有和漢的心,你們此行兇多吉少。”


    “為何?!”


    張勝脫口問道。


    虞常如實說道,


    “為何如此,我還不知,但我勸你,要早作準備。”


    張勝腦袋飛速運作,虞常的話張勝信了八分,他並非輕信虞常,而是,虞常說的與自己看到的,完全相同。


    見張勝還猶豫不決,虞常上前,直接交底,


    “張兄,不瞞你說,緱王要造反,我們兵力不足,需要你們裏應外合,


    你們的陛下對衛律恨之入骨,我會射殺衛律,奉給陛下,此事若成,緱王為單於,必以衛律首級為禮,與大漢永結之好。


    你放心,緱王深得人心,就是缺少能戰的勇士,有你們臂助,此事必成!”


    張勝被震得大腦一片空白,虞常趁熱打鐵,


    “半月後,單於要帶上閼氏和子弟出獵,那是出手的最好時機!在此之前,我等你答複!


    還有,此事最好不要告訴蘇將軍,他是因和而來的。”


    說罷,虞常轉身離開。


    張勝臉上陰晴不定。


    ..........


    長安


    “父皇一次不聽,孤就與父皇再說一次!”


    “殿下!”


    見勸不住太子殿下,路博德直接跪在劉據身後,


    “萬不可再惹陛下生氣了!”


    路博德是霍去病手下出來的將軍,霍、衛相繼離世後,隻剩路博德這一個叫得上名字的將軍,撐著太子一派,


    有些話,沒法說得太清楚,但,路博德已經看出了門道,殿下身邊的侍人越來越多,可用的親信卻越來越少,


    這一切,都是未央宮屏風後,那一雙遮天蔽日的大手所安排。


    路博德跪行到太子身前,


    低聲道,


    “殿下,潛龍勿用,就算開戰,對您而言,也未必是壞事,末將隻求您,再別和陛下唱反調了!”


    劉據眼神複雜,望向路博德,他也知道路博德忠心耿耿,自己貴為大漢儲君,能用的人,也隻剩下這一個了。


    衛、霍兩門都已凋零,霍光也不親近自己....


    長歎一聲,劉據隻覺得天地為牢籠,


    “孤知道你的好意了。”


    路博德大喜過望,殿下接下來的話又讓他如墜冰窖,


    “但,你說開戰對孤是好事,大漢已無戰力,再開戰,就是平添災難,你是想讓大漢百姓更對父皇失望,好讓孤有可趁之機?


    生民何辜?


    路將軍,你若再有這般想法,我們以後也不必再見了。”


    路博德正欲開口,忽然餘光掃到一人,


    “殿下,謹言。”


    劉據也看到了宮外鬼祟的李陵。


    李陵遲疑著要不要見太子,看到路博德也在這,他正要轉身離開,卻被太子看到了,李陵迴望太子,終究是沒過去。


    看到路博德,就讓李陵想起了霍去病。


    霍去病,讓李陵沒辦法親近太子。


    李陵的種種舉動,落在路博德眼中,


    望著李陵離去的背影,路博德眼中閃出濃濃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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